殷老太太笑容亲和,应答却很敷衍,“是我最小的孙女,宝姐儿。”
    当年沈南宝生娘那事,虽说沈府关起门来消化,但京畿城阡陌纵横,眼瞧着各个高墙深院,却都是透风的,任何点风吹草动,转头的功夫,便是满城皆知。
    所以国公府夫人当即一听,便心知肚明。
    不过高官夫人,惯是会打交道的,从不喜形于色,就是心底儿鄙夷也会对你笑。
    故而,国公府夫人点了点头,看着沈南宝夸了一句,“是个孝顺的。”
    便不再说了,转过头,视线在另外两个姑娘面前划过,落在沈南伊芙蓉似的玉容上。
    “我本还忐忑通政使那事,你们会不来,现下好,都来了。”
    国公府夫人笑了笑,“瞧瞧,老太太您这些姐儿,相貌,德行,在京畿找遍了,都找不到第二家能比过的,也不怕在老太太跟前讨这个笑话,我受了我那姐姐的托付,非得给她那华哥儿找个稳妥的姐儿,这不,便想到了老太太您们家。”
    这话落下,方才还静若如兰的几个姑娘骚动起来。
    只有沈南宝静静地待在一旁,垂首不语。
    国公府夫人见状,暗暗叹息,这个姑娘相貌上乘,也识大体,若不是她母亲……
    沈南伊眼尖着瞧见国公府夫人眼底的惋惜,回想先前甬道沈南宝的那些话,心跳如鼓。
    她连忙站出来,双手交叠在腰间纳了一礼,“承蒙夫人抬举,南伊替二位妹妹表谢意。”
    沈南宝看着她娴静的笑容,嫡女的作派,想起先前在马头墙扯她衣服的那一遭,突然有一种在台下看戏的感觉。
    那边国公府夫人,和睦地笑了笑,“到底是彭夫人教导出来的大姑娘,果然是正色端操,慧心妙舌。我记得没错的话,是前些日子及的笄?”
    沈南伊听罢,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夫人说得没错,年初及的笄。”
    沈南宝在旁听着,低垂的脸上掠过一丝讥笑,轻轻地往旁挪了一下。
    步子不大,踩在青翠的草地上都没能发出声响。
    但沈南伊一径注意着她,见状以为她要发话博好感,忙忙又道:“这是我将将接入府的五妹妹,明年个才及笄呢!”
    她自以为说得圆融,国公府夫人却是抿了抿嘴,拉长了脸子。
    本来眼瞧着这个沈南伊毓秀敦贤,还以为是个实心主儿,没想心眼子比筛子还多!
    自己不过是问一句她的年岁罢了。
    她呢,生怕嫁不出去,又生怕遭姊妹争抢似的,上赶着跟自己说旁人没及笄!
    何况除了五姑娘那还有二姑娘,她怎么不说?
    可见是故意呲嗒五姑娘,要五姑娘赏脸子。
    但谁人不晓得五姑娘的身世。
    需要她来挑明么。
    哪里还有做长姊对妹妹的爱护?
    又哪里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这样的女子但凡娶进门,不给婆家戳个大窟窿,那也得上房揭瓦闹不安宁!
    国公府夫人心头微微鄙夷,擎着帕子掖了掖嘴角。
    转过眼,看到一旁垂首的沈南宝,心想还是这个五姑娘好,虽说名声不够看,但一眼瞧过去,就是漂亮的,知礼的。
    这么想着,一双眼流出怅惘的神色来。
    殷老太太瞧见,本就因沈南伊举动而冷寒的脸愈发沉湎了下来,像一汪壅塞的深潭,语气却带了点飘忽的笑,“伊姐儿一向心直口快,又想宝姐儿才接进府,往日没来过春日宴,怕你们都不晓得,遂莽撞了些。”
    国公府夫人心底有自己的成算,听殷老太太这么一偏颇,也就打马虎眼的附和着笑,“我省得的。”
    却用一种哀致的余光看向沈南宝。
    沈南宝呢,听了这样的话,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翘起的嘴角,慢慢的沉了下来,脑袋也垂了下来。
    隐约还能听到轻微的鼻齉声。
    她似乎有些忍不住了,不想待下去了,起了身,寞寞地牵了嘴角,朝在座各位依次纳了福,“祖母,我来前喝多了茶,现下有些想方便。”
    等到殷老太太颔首,沈南宝这才埋首一径离开了。
    风月见状,不免担心,“姐儿……”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心头却暗啐老太太的偏心,大姑娘都这么明目张胆失了规矩,老太太却还是包庇大姑娘。
    走出一射之距的沈南宝听到这声,驻了足,原以为会积满了泪壳的目,眼帘卷起来,却清凌凌的,什么也没有。
    风月怔了怔。
    沈南宝见她神情里的骇然,笑了笑,“怎么,觉得我会因为祖母的偏颇而伤怀?”
    前世早就见识过殷老太太的人情炎凉,今生她怎么可能会再揣希冀,再尝那落空的滋味。
    她这么想着,不料,从方才那条路径传来了沈南伊的声音。
    沈南宝一顿,援袖拭了拭眼角,方转身朝怒气冲冲走来的沈南伊,欠了欠身,“大姐姐。”
    “别叫我姐姐。”
    沈南伊乜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冷笑,“别说你和你那小娘害死了我弟弟,就是你这样成日算计亲人的,哪里会是我的妹妹!”
    沈南宝一双琉璃样式的眼珠儿含着笑,天真地看向她,“大姐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太明白?”
    沈南伊一噎,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难不成,她要说沈南宝在甬道是故意与她口角,让她胡思乱想,所以错了规矩?
    一则,沈南宝又没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说那些话。
    二则,她这么一说,岂不是承认沈南宝长得漂亮,的确招人喜欢?
    沈南伊揪着帕子,跺着脚,气愤自己的嘴笨。
    忽而,却抿着鬂边轻笑起来,“五妹妹,自小养在外头,是头脑蠢笨了些,你既叫我姐姐,那我也合该尽一尽这作姐姐的义务,告一告你如今的处境,免得你心头没些个成算,到时候丢了我们沈家的脸面。”
    沈南宝看着沈南伊刀锋似的笑,听着她又道:“我告诉你,你别心存妄想,企图在这春日宴上找什么夫君,你这个身世别说高官的妾室了,就是寒门的秀才都得挑拣。”
    她以为沈南宝会怒不可遏,不曾想,沈南宝却点了点头,语气稀松平常地道:“大姐姐说得是,不过我如今年纪尚小,亲事不急着,大姐姐就不一样了,这及笄有一阵儿,要是再谈不成亲事,只怕您会在我前头儿丢了沈府的颜面。”
    沈南伊气急败坏,“我是沈府的嫡女,上门谈亲的不胜枚举,岂会没个着落!我看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
    沈南宝笑了笑,“大姐姐别生气,我这也是为大姐姐好,大姐姐您想想,您方才在国公府夫人跟前说的话,国公府夫人一向是替人说媒的主,你这在她跟前丢了礼数,岂不是等同在京畿城所有人家跟前丢了礼数?但凡有点地位的人家绝计是不会要大姐姐您这样的,就是出身再好,人家也怕妯娌不和,兄弟阋墙……”
    沈南宝看到沈南伊扬起的手,瞬间后退,“大姐姐,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打这一巴掌了!”
    沈南伊气笑,“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个下贱婢子生的孩子罢了,你还敢命令起我来了?”
    下贱婢子,这四个字让沈南宝寒了脸。
    不过顷刻,沈南宝便弯了弯眼,“我这是为大姐姐,毕竟大姐姐,你想想,今日春日宴那么多公子云集,我这要是脸上带点伤,遭他们看见,追问起来,到时会是怎么个景象?”
    她说得没错。
    胳膊折了都要往袖子里藏。
    何况这等家丑。
    自己没必要因她掉了面子。
    想罢,沈南伊放下了手,语气却分毫不让,“我虽不打你,你自个儿却要长点记性,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到时候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惹一身的劳怯让我们替你兜着!”
    她说完,冷哼了一声,便朝外走去。
    一通话说得狠笃无比,风月听着,小脸上却尽是喜意,“怪道姐儿先前在马头墙那般,原是紧等着大姑娘失分寸,遭人看笑话。”
    沈南宝强撑着一副淡然神态,“那般是哪般?那不就是凑巧碰撞到了,与大姐姐生了些龃龉罢了。”
    风月吃吃笑起来,伴着这声儿,微风绒羽似的拂在颊畔,刮得灌丛簌簌作响,卷出一道极轻极轻的嗤诮。
    沈南宝瞬间变了脸色,转过头就是一声喝,“谁?”
    视线之中葱郁灌丛掩映里走出一双皂靴,随着明媚的春光,萧逸宸那雍容弘雅的身影,斜长地拓进她的心底。
    沈南宝一怔,心头不可抑制地打起了鼓。
    不敢细想他到这儿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她连忙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行礼,“殿帅。”
    萧逸宸嘴角轻轻的扬,扯出一声戏谑,“没想五姑娘小小年纪,看着不谙世事,却是隋侯之珠,心肠竟如此九曲玲珑。”
    要是可以,她也不愿意这样绞尽脑汁地算计。
    她也想活得自由自在,轻松快活。
    但她不能!
    所有的路都要靠她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遭了委屈,忍耐了一通忍到了极限。
    所以这时听到萧逸宸这么轻言轻语地淡讽几句。
    沈南宝只觉得满心的委屈,便没把得住嘴上的阀门,气笑道:“殿帅谬赞了,殿帅不也如是,看似正直不阿,却做这般梁上君子的事。”
    说完,沈南宝便后悔了。
    你瞧着眼前这人穿着织金斓袍,就真以为他跟外头那些公子哥儿一样了?
    他脚下踩的是伏尸百万,手上沾的是流血漂橹!
    他一个不高兴,别说她,就是外头尊贵的侯爷都要被抹脖子,一命呼呜,还不敢哀哉!
    她在抖。
    萧逸宸看见了。
    就像每一个被他羁押到殿前司的那些人,跪在他的面前,秋风打着落叶似的抖。
    但她又不一样。
    她虽抖,却还是握着那颗自尊心,没有跪着同他鬼哭狼嚎地求饶。
    萧逸宸微挑的眼梢下不经意地闪过一丝戏谑,“五姑娘很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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