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
    “不是,方老师,这是给您的……”
    她话音没落,纸片已经被外围伸进来的一只手冷不丁抽走了。
    洪鑫捏着印满红心的粉色卡纸,阴阳怪气:“江彩云,好浪漫啊!”
    一群人跟着起哄:“啊哟,真主动!”
    “美人计,明目张胆的美人计!我要控诉!”
    江彩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未经考虑的行为引起多大的误解。涨红了脸,一把扑上去抢下那张纸,翻到背面:“你们不要造谣!看清楚了,这是学联会公益中心给方老师的感谢卡!因为方老师捐赠了很多东西。”
    洪鑫伸长脖子凑近了细看,果然,背面是几句肉麻的感谢词和捐赠物品数量,落款处盖着学联会的章。
    江彩云示威般展览一番,还递给方思慎:“方老师,请您收下。”
    方思慎这才认出她就是那天在捐助活动现场的学生。
    随手夹到书里:“谢谢。”
    就听洪鑫的声音传过来:“对不起了,江大美女。要不,我请你吃饭赔罪?”
    一群人立马又起哄:“啊哟!好浪漫!”
    “勾搭!赤裸裸的勾搭!我要控诉!”
    “哎,尧哥请客了啊,大伙儿都给个面子哈!”
    男男女女嬉笑吆喝着簇拥而出。
    有些人明显不是一伙的,仍旧留在讲台边,谈起学生间流传的八卦。
    “江彩云算什么美女?论漂亮,国学院哪里排得上她!”
    “洪歆尧不是有女朋友吗?就那谁谁谁……”
    “那已经是前女友了。据可靠消息,现在应该是……”
    “靠!强烈要求资源合理公正分配!”
    “这不挺合理的嘛,人家有钱,才换得起这么多女朋友。就是给你你意恋霉来吗你?”
    “他不就靠他们家拿钱买进来的吗?谁知道顶了哪个倒霉鬼的名额。”
    “不能吧?不说他高中有国学方面的研究成果,特招进来的?”
    “就他那德性,研究怎么把妹还差不多。”
    “反正这人特能装,刚开学那会儿还谁都不理呢!”
    “这种有钱人家的花花公子,最浅薄了!”
    方思慎收拾完东西,正准备走。一个学生非把他也拉进来讨论八卦:“方老师,洪歆尧真的是靠国学研究成果特招进来的吗?您是老师您应该知道吧?”
    “我不知道。”
    另一学生插嘴:“听说您监考特严是吧?可别让这种人有了可趁之机。”
    方思慎如今应付不懂礼貌的学生已然很有经验。淡淡看了他一眼:“古语云:说人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都先管好自己吧。”
    那学生顿时卡壳。
    被这一出弄得心里颇不痛快。走出教学楼,发现那一大帮子竟然还没散,围在一块儿又笑又闹。洪鑫显然是其中的核心人物,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方思慎深知他有多么善于适应环境和利用环境,用父亲方笃之的话说,实属“别才”之一种,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冷眼旁观,转身离去。
    过了两天,往宿舍楼信箱取信。自从上次被值班室大婶训斥之后,方思慎便上心记着每周检查一次信箱。一个厚厚的超大号信封掉出来,居然没接住,落到地上腾起一团灰尘。又有一个公务信封,右下署着“汗青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好一会儿,方思慎才想起来,这个“汗青文化”,就是去年出版自己那本《太史公书》随笔集的公司。
    随笔原本都发在“钩沉”网上。网站的访问者以在校文科生和青年教师为主,是家中规中矩的国学网站。最开始高诚实介绍方思慎投稿,责任编辑就是巴蜀学院的一名兼职学生,高诚实的中学同学。
    被问到是否愿意结集出版的时候,方思慎很有些兴奋,一字一句认真校对。不想才干了大半,就出了卫德礼的事。开学之后,课业日益繁重,等校对稿终于发过去,已经快到年底。成日跟着华大鼎弄古文字,对这些边缘化成果看得越来越淡。收到稿费和样书,自己悄悄高兴高兴便罢,连父亲都没特地告诉。
    随着忙碌程度增加,随笔没能坚持下来,网站也去得少了。后来编辑换了人,听说网站被“汗青文化”收购,风格突变,方思慎便基本不再上去。
    隔了这么久,怎么会收到这家公司的公务函件呢?
    拆开来,先是一张印刷精美的宣传彩页:
    “跟历史死磕――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古代。
    阅读才是真穿越――告诉你一个多彩的古代。
    铜雀宫深,谁的眼泪在飞?
    烽台路断,谁的回眸太远?
    是谁折下了百世未衰的江边杨柳?
    是谁攀走了千年不败的枝头红杏?
    …… ……
    ‘汗青文化’历史文化随笔系列丛书,告诉你这不是记录,这是生活……”
    方思慎心想,原来是广告。翻到第二页,是一份空白的“汗青文化传播公司出版协议”。往后翻,最末附了一封信。大意说历史文化随笔系列丛书乃“汗青文化”下年度重点出版项目,阁下大作精华内蕴文质兼美,欲将已出版单行本纳入本系列,改编后再版,特发此函以表诚意云云。
    落款是手写的编辑签名、日期和联系方式。
    方思慎有些诧异。虽然走的是平民路线,到底不是流行读物。不到一年时间就提再版,难道那本小书卖得这么好?
    一边看一边走,看完汗青文化的函件,已经进了宿舍。
    将另外那个厚厚的超大信封提起来正反两面瞅瞅,都没有落款。方思慎犹豫着要不要拆。
    把心一横,管他妖魔鬼怪,我自泰然处之。结果抽出来两本杂志。光亮厚实的铜版纸,艳丽清晰的图文印刷,手指捏上去直接留下指纹。方思慎赶紧放下,洗完手才接着翻。从来没听过的杂志名称,看质量类似高档时尚刊物。首尾十几页全彩广告,中间内容全部夏文西文对照,竟然像是专门针对国际人士发行的杂志。
    正疑惑间,忽然瞥见某页照片里的人物十分眼熟,赶紧翻回去。但见一条大汉身着团花长袍马褂,戴着圆形复古水晶眼镜,站在一座四合院前。尽管眼镜遮住了目光,看那卓尔不群的身形做派,可不正是大名鼎鼎的方家二爷方敏之么?
    方思慎不由得咧嘴一乐。莫非是叔叔寄给自己奇文共欣赏?
    坐下来细读。这是先锋诗人、民间学者、自由派思想家方敏之的一篇批判文章。批判时下所谓“修复性保护”传统文化这股歪风邪气。以京城某处著名四合院宅子为例,某地产公司打出“修复性保护”旗号,对院落进行整改翻新。
    方敏之认为,这纯属地产公司商业炒作手段。既然定性为文物,就该复古如古。因其真实可靠,即使残缺破败,也比赝品珍贵得多。用仿造弥补缺陷,如此“修复”,似是而非,真假不辨。这般掺假的“传统文化”必定误导大众,让人信以为真,以讹传讹,实属流毒深远,贻害无穷。何况既是文物,就该收归国有,免费向大众开放。某地产公司将之辟为私人会所,假公济私,昭然若揭。
    方思慎读着读着,猛然意识到什么,盯住方敏之身后的建筑仔细观察,越看越熟悉。那朱红大门旁边,青砖墙壁之上,挂着一块铜质仿旧门牌曰: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
    忽然又不确定到底是谁给自己寄了这两本杂志了
    翻开另一本,果然很快找到相关专题。国立高等人文学院一位资深教授力挺“修复性保护”,与方敏之打起了笔仗。批判他僵硬保守,泥古不化,不懂得融会贯通,与时俱进。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工程将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因素完美地融为一体,正是夏民族“和谐”精神的最佳体现。又援引西方实例,说明古老建筑的现代化翻新与装修如何体现以人为本的精神。最后笔锋一转,这座四合院虽然是文物,却够不上国家级保护文物,若收归国有,不但无法创造效益,还要花纳税人的钱去维持。鼓励民间力量参与文物保护,乃是传统文化可持续发展的必要措施。
    文章后面附上了美轮美奂的照片,相当眼熟。
    方思慎可以肯定是谁寄来这两本杂志了。这种冷不丁被硌应一下的感觉,无从发泄,令人郁闷。随手翻阅其他内容,通篇俱是披着各种外衣的软硬广告。思绪游离之际某些直觉反而更加灵敏,重新翻到关于“修复性保护”的论战,恍然大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这边添柴,那边加油――这不正是传说中的炒作么?
    叔叔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这是无心插柳,还是有意栽花?
    杂志丢到书架最底层,打开电脑给“汗青文化”的编辑写邮件。
    收件箱里有一封梁若谷的信。本以为有什么问题讨论,却一上来就道谢兼道歉。说是最近的作业借鉴了方老师的观点,请老师海涵,来日当面请教云云。
    方思慎看了两遍,觉得语气未免过于正式,具体内容却又不清不楚。回信客气几句,请他说说具体是什么观点。
    编辑的回电来得极快。方思慎心道莫非这些人都不下班的吗?
    先问候,然后恭维,然后开条件,名声啊稿酬啊前景啊,说得天花乱坠。
    方思慎等不及了,礼貌地打断:“我没有异议,您按程序办就行。”
    那编辑顿一下,打个哈哈:“方博士真爽快,我有进一步消息就通知您。”
    挂电话前,方思慎顺口多说一句:“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版,谢谢。”
    “是啊是啊,原本库存还有两千册,被一个热衷历史研究的大老板全要走了。等再版面市,初版差不多正好完售。我们主编认为您的大作非常有再版价值,而且再版作为系列丛书之一,营销方式会很不一样,我们的设想是……”那编辑一发不可收,从一个系列的策划上升到“汗青文化”企业理念的更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方思慎一句多嘴,后悔莫及。终于挂掉电话,想起那本随笔小册子,初版总共也就印了五千册。什么人如此“热衷历史研究”,买两千本回家当厕纸吗?
    心里隐约有个念头,只不过拒绝去想。
    梁若谷那封莫名其妙的邮件几天后就有了答案,却是方思慎自己发现的。
    这天在图书馆期刊部翻阅最新的专业杂志,不期然读到署名“梁若谷”的文章,特别注明作者乃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国学系大一学生,指导教师正是方思慎在“墨书楚帛”展览上遇见过的那一位。
    文中讨论战国文字的某个个案,观点与方思慎不谋而合。因为只是一些初步想法,方思慎在课堂上口头讲述过,并未形诸书面文章。但作为大一本科生论文发表出来,分量自是不同。方思慎宁肯相信只是某种巧合,然而那扑面而来的熟稔气息,却叫人无从忽略。联系到那封欲言又止的邮件,事情变得一目了然。
    方思慎开始很愤怒,继而很无奈。虽然是课堂上公开讲过的内容,到底不曾发表。他一个博士,上哪去揭发人家大一新生?徒惹笑话罢了。
    平静下来之后,又不禁疑惑。看这行文理解,简直像亲耳听过课似的。梁若谷从哪里弄到如此原汁原味的课堂笔记?
    心里有个人选,却只觉疲惫沮丧,懒得再去追究。
    依他过去的脾气,这时候定要义正辞严直接与梁若谷本人论明是非不可,然而此刻灰了心,对着封皮上“国家一级核心学术期刊”字样,忽然看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清楚。若找本人理论,不但没有用处,说不定还会被套走更多想法,给人做了梅开二度的嫁衣裳。
    果然有志不在年高。
    于是那汗青文化编辑再打电话过来,要求调整篇目的时候,方思慎难得的语气有些不善。
    “对不起啊,方博士,我们主编的意思是,希望能增加几篇更富于文化韵味的文章。”
    方思慎握着手机,硬邦邦的:“请问贵主编所谓‘更富于文化韵味’具体所指为何?”
    “这么说吧,我们的宗旨是希望展示古代历史更加细腻,更加人性化的一面,关注宏大事件背后隐藏的生活细节,让读者了解一个更加丰富活泼的过去,比如帝王将相的感情生活……”
    方思慎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就是去掉几篇偏重考据的文章,增加一些“新编”“戏说”之类的八卦。
    “对不起,我现在很忙,您可以做主删掉不需要的文章,但临时另外加写恐怕做不到。”
    那编辑磨了几句,见不管用,换了一种煞有介事的哄赚口吻:“还有一个解决方案,不知道方博士感不感兴趣?‘十口真心’这个笔名很受欢迎,方博士似乎不再用了,这真是非常可惜的事。不如转让给我们公司,我们将把它打造成创作历史文化随笔的典范。您除了稿费,还将得到一笔可观的转让费。而丛书中属于‘十口真心’的这一本,我们可以邀请其他年轻学者加入创作。您要是介意署名的问题,我们同意在作者介绍中只列出您一位……”
    方思慎愣了一会儿,才听明白怎么回事。
    强忍下怒气,清清楚楚说道:“对不起,我不卖笔名。关于再版的事,我不同意任何文字改动。贵公司如果不能接受,请放弃在下拙作。”
    挂了电话,果断决定将此事置之脑后,去库本阅览室找清静。
    五点半,管理员催促关门,方思慎起身准备还书,坐在对面的学生也跟着站起来。
    因为太过意外,方思慎惊得差点撞上桌角,手里又厚又重的书滑向地面。
    洪鑫一手接住了书,一手扶住了人,贴着耳朵嘀咕:“看书看傻了吧?小心点儿。”在对方发作之前,迅速抽身,一脸淡定,站开几步。
    方思慎转身去还书,他当然没书可还,玩了半天的手机揣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跟到窗口,再跟出大门。
    幽静的走廊,昏暗的灯光,一如既往。
    方思慎只顾低头往前走,忽然被人扯住。
    “你听我说句话,就一句。”
    方思慎甩甩胳膊,没甩掉。压低嗓音怒道:“放开!”
    洪鑫忽然蹲下身,跟小孩子撒娇般双手揪着他的衣袖。
    “你别信那些胡说八道。”
    望着那副眼巴巴的可怜样子,方思慎鬼使神差地问:“哪些胡说八道?”
    “我只喜欢你。别信他们胡说八道。”
    第四八章
    共和国诞六十周年大庆渐近尾声,方笃之院长领着一帮专家学者全国各地到处跑,汇报“甲金竹帛工程”主体成果。大庆须尽兴,献礼当彻底,正所谓凤头猪肚豹尾,最后的收官甚至比开场更重要。
    这天在某州府大学会堂做完报告,前呼后拥出来,被迎面而来的西北风一吹,忽然十分想念儿子。坐进车子去饭店吃饭,跟作陪的地方文教官员和大学校长打个招呼,先给儿子打电话。
    “小思,忙什么呢?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千万别感冒。还有,吃饭别瞎对付……”
    自从去年方思慎受伤,方笃之对儿子的身体健康益发上心。又到季节变换时候,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也就口头叮嘱几声。这一刻没来由生出许多惦念,只恨俗务缠身,没法回去守在儿子身边,嘘寒问暖,添衣做饭。
    “甲金竹帛工程”巡回报告会的消息正被热炒,方思慎每次翻阅圈内杂志,都会在头版看见父亲,端坐在分不出哪里的主席台上,遥远又陌生。借口怕干扰他工作,电话几乎没打过。此刻听到熟悉的声音,心头却不由得一暖。
    对事不对人这种想法,总须足够年轻气盛。不知不觉间,至少在面对父亲时,他已经做出取舍。有些事,能不看见,就不必非得看见。
    无声地笑一笑:“爸,我很好。倒是您自己,少喝点儿酒。”
    方笃之心虚了:“哦,好,少喝,一定少喝。”
    挂了电话,身边陪同的官员笑道:“没想到方教授这么有名的大学者,跟儿子说话这么,这么……”
    前排坐着的那大学校长接词:“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唯真英雄能本色啊。”回过头冲方笃之道,“闻说令公子负笈京师大学国学院,放眼大夏,有几个有您这等胸襟度量?海纳百川,兼收并蓄……”
    方笃之打个哈哈,坦然受了这番见缝插针的马屁:“小孩子愿意闯,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最后一场报告完毕,随便找个借口,没有参加地方招待的游山玩水活动,匆匆回家。知道儿子有课,稍加收拾便开车往京师大学接人。不愿被熟人撞见,车停在校门外,给儿子打电话。
    其时方思慎正在宿舍门口跟洪鑫对峙,手机铃响,稍一分神,便叫他逮空钻了进去。还没等做出反应,对方放下手里的东西,又迅速退了出来。
    洪鑫望着他飞快地道:“我已经给他们捐了五百个,这个就别再捐掉了。你不用赶我,我这就走。”不再嗦,转身“咚咚咚”跑了。
    手机铃声一阵紧过一阵,方思慎顾不上看是谁,赶紧接通。
    “小思,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啊,爸爸,我那个,”瞥见当地立着的纸箱子,借口自动涌现,“刚拿着东西,不方便。”
    “下课了吧?我在东门外等你。”
    “您回来了?哦,好,我这就来。”关掉电脑,披上外套,背起书包就往外走。跨过那个纸箱子的时候,到底弯腰看了一眼:超薄型多功能遥控电暖器。
    想起洪鑫那句“这个别再捐掉了”,怔在当场。最近几栋老楼管道故障,暖气供应不上,其中就包括博士楼。方思慎偶尔住校,每每在图书馆或自习室混到关门,回宿舍便往被窝里一钻。虽然觉得自己似乎比过去怕冷,不过多压几层衣服,没把它当回事。
    望着这个及时雨般的电暖器,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在他孤独寂寞的前半生里,除了身边有限的几位师长至亲,接受如此体贴关怀的机会譬若凤毛麟角。而这体贴关怀偏又带着刀一般的锋利和火一般的灼烫,一时思绪纷乱,不知所措。
    直到看见父亲的车,还有点儿恍惚。
    方笃之打开车门,挡住儿子伸向后门的手:“小思,坐前面来。”
    方思慎似乎忘了抵触,顺势就坐进去了。
    方笃之暗吐一口气。几年了?车子都换了一辆,儿子总算又坐回了这个位置。手指屈伸几次,才忍住冲动,道:“系好安全带。”
    趁着方思慎低头摆弄安全扣的当儿,方笃之侧头仔细打量他,越看脸色越沉,眉毛瞬间拧成了绳。
    “小思,出了什么事?”
    “啊?”
    “我问你,出了什么事?”方笃之想起一茬儿,“华大鼎那老头子不行了?”
    “爸!没事干什么咒老师!”
    “那你告诉爸爸,为什么又瘦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父亲的目光直逼眼底,方思慎讷讷道:“没什么……不算什么正事……”敌不过那探究的眼神,把汗青文化编辑找上门的事说了,又把学生剽窃观点发表论文的事说了。只说是自己的学生,没提梁若谷的名字,更没提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那位指导教授。
    被人剽窃是一回事,利用人文学院院长职权是另一回事。
    方笃之听罢,先笑道:“厉害啊,出书了。”
    方思慎红着脸:“那时候有空,写着玩儿,没想到……”
    “送爸爸一本,要有亲笔签名。”
    方思慎羞得不行:“爸,您别开玩笑。”
    “怎么,难不成还要我差人去书店买?”见儿子发窘,乐得更加开怀。终于收起笑容,冷冷道:“再版的事你拒绝得对,方家人用不着这种虚名。那编辑就是个骗子,你告诉他,要敢擅用你的笔名和文章,准备好吃官司吧。至于那个学生,谁给他做的推荐?还是他自己买的版面?我给黄印瑜打个电话,让他整整风。”
    “不用了爸爸。”方思慎抬起头,“只是一点皮毛,没那么严重。我自己找他谈吧。”
    方笃之略加思忖:“也行。话说厉害点。他不是还要上你的课?期末别让他过,发个正式道歉声明再说。”发动汽车,不再看儿子,“小思,清者自清,可也别想澄清满池子污水。这种自己往污水池子跳的角色,用不着多操心。”仿佛不经意般又加一句,“明年就毕业了,来给爸爸帮忙吧。”
    心想:我方笃之的儿子,是放在外面任人欺负的吗?
    方思慎偶尔也考虑过毕业去向,却至今茫无头绪。他坚持的向来是精神原则,不怎么计较物质得失,在旁人看来,未免显得小事过于较真,人生大事反倒马虎随意。比如毕业之后去哪里,他心里多少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想法,什么提前谋划打点之类,都不在他这一国。
    这时听父亲问起,他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进国立高等人文学院,不愿直接忤逆父亲,便顺口答道:“嗯,我想想。”
    方笃之也嗯一声,不再多提。
    父子俩在外面吃了饭才回家。方笃之有心要哄儿子高兴,将这一趟各地见闻尽捡有趣的说。他自来口角生风,跟儿子讲话又没有其他顾忌,点评起各方人物,诙谐又刻薄,方思慎只有目瞪口呆干听的份儿。
    顺便又点破一些“甲金竹帛工程”的内幕告诉儿子,想起一件事来,问:“没想到当初救你的那个洪鑫,就是洪要革的儿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他身份?”
    原来洪鑫想找够分量的文化人捧场,炒一炒自家的四合院。凭借胡以心和那特聘顾问黄专家的说合,方敏之友情出演,唱了一回白脸,却还缺个红脸。左右盘算一番,干脆行一招险棋,专程找方笃之求助。方大院长感念他救了儿子性命,一直等着他上门好还人情。联考结束也不见踪影,还以为这年轻人真有志气。
    在外开会期间接到电话,真相大出意外,却是个从天而降的惊喜。三言两语之下,双方便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议。
    方思慎突然听父亲提起洪鑫,毫无准备,心头一个哆嗦,什么掩饰的借口都想不出来,实话实说:“知道。代课那次寒假采风,路过河津……所以知道一点。”
    “那你也不告诉我。”方笃之想起儿子的脾气,多半压根没把这等暴发户二世祖身份放在心上,知道也是白知道。
    “算了,你反正也不管这些。不过他那样的出身,我拿钱谢他,客客气气便接了,这份涵养可不简单,给足了面子。如今想起来,倒显得我这个做长辈的太不知礼。”
    方思慎默然不语。
    “我前些日子偶然知道洪要革的儿子就是他,这么说,他如今也在你们院里了?上不上你的课?”
    方思慎点点头。
    想起洪家少爷在电话里跟自己大吐苦水,同学嘲笑,老师鄙视,都没脸跟方老师说话,方笃之微微笑道:“他虽然是拿钱买进去的,但买的是增补名额,总比顶了别人成绩进去好得多。你别因为这个瞧不起人家。我看这孩子本性不错,这样背景,也没多少粗野骄矜之气,在现如今的社会,算是很难得了。至于学问,即便那些正经考进去的,又有几个真的起心做学问?不必苛求。”
    方笃之存心要儿子结下这个人情,不管于哪一方面都有利。如此背景强大的富家子弟,不必担心他贪图你什么。以方思慎的性格,也不必担心被对方牵连什么。简简单单做朋友,真有事的时候,就是个强大的助力。
    方思慎心里憋得难受,偏偏什么也不能说。方笃之见他那副别扭样子,叹口气:“小思,古人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世上有日月经天,必然有阴晴变幻;有江河行地,必然有泥沙俱下。太阳能照亮多少地方,同样就留下多少阴影。爸爸不是叫你同流合污,可是你总得学会和光同尘。人生一世,修行无限,一时的是非对错,何须执着。”
    方思慎想问:爸爸,你呢?你自己呢?修行到了哪一层?
    他忽然觉得,讲道理这件事,真是十分之没道理。
    等父亲长篇大论说完,僵硬着回应:“嗯,我知道了。我去看会儿书,您早点休息。”
    方笃之目送儿子背影,心里一点一点揪着疼:孩子,如果你能永远不长大……该多好。
    通常有课的日子,方思慎都会留出半天泡图书馆,弄得晚了,便住在宿舍。那台超薄型多功能遥控电暖器从箱子里拿出来看了一次,还封装回去,放在墙角没有动。幸亏没多久管道维修结束,屋里温度慢慢升上来,总算省去每逢临睡一纠结。
    洪鑫第一次光临过库本阅览室,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坐在方思慎对面,默默鼓捣手机。梁若谷收了他的高额劳务费,贴心服务,复习提纲全部找人打成电子版,供他存在手机里随身携带,不论平时背诵,还是临场小抄,都方便。
    于是方思慎在那边看书做笔记写论文,洪大少在这边对着手机屏幕死记硬背,居然相安无事。洪鑫背得最多的就数音韵训诂,梁若谷想得周到,不少答案还附有解释。饶是如此,他依然各种抓狂,奈何对面坐着答案却不敢问,专门存下来去烦梁才子。
    这天照例前后脚走出图书馆,方思慎忽然停了停:“我去食堂吃饭。”
    洪鑫已经准备灰溜溜转上岔道,闻言呆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顿时被西天红彤彤的落日晃得眼冒金星。
    “我,那个……其实……”各种念头脑内纷呈,最后一脸悲愤,“算了,考完试再说。现在跟你去吃饭,回头不定被他们黑成什么样子,麻烦。”
    方思慎没想到这一层,点点头准备走。
    洪鑫追上两步:“我能给你打电话不?”
    方思慎犹豫一下:“没什么事就别打。”
    洪大少无声地比个手势,撒欢儿跑了。
    方思慎坐在食堂吃饭,手机短信铃响。掏出来看看,号码眼熟,语气更熟:“你等着,考不过少爷把名字倒过来写!”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彼此言笑无拘的时候。方思慎一口一口吃着饭,想起那段低迷沉郁的日子,竟然充满了对方飞扬跋扈的笑脸。
    后来,为什么突然就变了质呢?方思慎努力客观地反思整个过程,第一次意识到,当初面对卫德礼的表白心慌意乱,无力顾及旁观者的自己,也许给青春期少年造成了某种微妙的不良影响。
    无论如何,总得静下心来,面对面好好谈一谈。
    最后一门考完,洪鑫立刻给方思慎打电话:“我明天就回家了,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
    “你在哪里?”
    “在图书馆。”
    方思慎最近都在图书馆。
    梁若谷的文章发表后一个月,他在同一本期刊上拜读到了其指导教授的大作。行家出手,毕竟不同,不像本科生只懂就事论事。这篇论文从个案研究出发,旁征博引,提炼归纳,毫无疑问上升到更高的理论水平。
    方思慎无奈地想:总不能凭空跳出来指着对方鼻子说,你是从我这偷去的灵感。
    不过作者似乎有些太心急了。匆忙抛出论点,论据与论证都不乏疏漏之处。后面推论的方向,与自己的想法也很不相同。
    抽空去看华鼎松,便和老师谈了谈。老头儿气呼呼的:“这种跳梁小丑,不拿三昧真火烧他不知道自己披的是画皮。你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先收拾了这桩再说,文章写好了,我找人给你发。”
    跟父亲报备之后,方思慎便住在学校,一心一意写论文。接到洪鑫的电话,正在图书馆干得投入。
    “我在国际会堂停车场等你。”洪鑫说完,十分郁闷。想当初没在这上学的时候,要见方书呆,尽可以大摇大摆找上门去。如今离得近了,反而各种牵制,生怕在校园里惹人注意。自己无所谓,书呆子却丢不起人。洪大少靠在车门上,趁着人没来,赶紧抽口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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