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乱,总是安安静静在附近等候。
    “没事,我就这时候复习效率最高了,两不耽误。再说你也没睡过头啊,这不正好吗?看你那副火烧眉毛的样子,晚点就晚点呗,什么了不起。你是老大,他们谁敢不等你?”
    方思慎不跟他争辩,低头吃烧卖。
    吃剩最后一点,忽然感应到旁边的目光,抬头:“怎么了?”
    洪大少“咕咚”咽下一口口水,盯着他手里仅剩的那块:“你吃得我馋死了!”
    “啊……”方思慎低头看看,又抬头看看,顿时犯了难,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颗大脑袋从眼前闪过,手里那块烧卖被叼走了。
    “你!……”羞恼兼尴尬,一瞬间红透了面皮。
    那一个故意夸张地嚼得“吧嗒”响:“嗯……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卖,真的!”
    方思慎红着脸愣了许久,终于低喝一声:“用心开车!”
    期末考试开始了,洪大少爷如今门路更广,面子更大,考起来自然更有把握。专业课老早便找梁若谷捉刀。可惜梁才子忙得很,连面都没空见,只电话里牵线搭桥,另介绍可靠人士出手。洪鑫大概知道他忙什么,看传过来的复习资料质量上乘,也就不去计较他的怠慢。
    方思慎看他接送自己次次不落,一只手机发信息打电话看文档拍照片玩游戏谈生意拉关系备考试添情调搞娱乐……十项全能,不由得打心底里佩服。有些人天生就擅长左右开弓,四角尖溜八面玲珑,同时应付许多头绪。换了他自己,之前一边上课一边做项目,才两件事齐头并进,就已经应接不暇。等到考试周开始,总算能集中精力干一件事,虽然忙碌程度有过之无不及,精神上却轻松许多。
    期间与妹妹联系了几次,终于约定等国一高期末考试结束,带准妹夫去医院见父亲。
    洪鑫定了腊月二十九回家,因为洪要革专程进京送年礼,要求儿子全程陪同实习。饶是如此,也叫他见缝插针地抽出工夫来给方思慎当司机。
    洪家的男人大男子主义作风严重。洪四少年轻情热,追求爱人的方式就是竭尽所能地宠他、护他、对他好、让他高兴,并且把这一切定性为份内义务。也亏得一来方思慎性格平和宽厚,非原则性问题从不斤斤计较,二来两人各自经营的专业领域基本没有交集,鲜有交锋的机会,平常相处不觉日益融洽。在方思慎看来,既然打算试着接受,便意味着不仅接受这个人,同时也接受他的成长背景、生活习惯、行为方式。不熟悉的可以渐渐熟悉,不理解的能够慢慢理解,将来会怎样,权且顺其自然。
    对于未知的终点,只要不怕走下去,迟早总会知道的。
    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得不承认,温暖又美好,值得珍惜。
    寒假开始,校园里迅速变得清静,方思慎的日子却没什么不同。隔日去医院陪父亲一晚,白天全待在学校做课题。华鼎松在国学院有一间办公室,许多年没怎么用过,干脆做了他老人家专属仓库,堆满了各种资料文献,院里也没人敢清空屋子挪作他用。课题项目伊始,方思慎便从老师那里拿到钥匙。稍加整理,从此常驻此间。他很高兴,不必跟其他研究生去抢公共教研究,也轻易不会撞见其他教授和老师。
    他是这样专注而忙碌,不久前被父亲挑起的惊慌疑虑,仿佛已经全然忘却。
    有时候不知不觉忘了时间,直到洪鑫过来挖人。洪大少若是得空,便也在这里陪着。他本是课题组成员,往来出没,再正常不过。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傍晚胡以心带着男朋友如约而至,方思慎自当出席,一家四口在医院餐厅吃饺子。胡以心找的这位是个电子信息行业的技术人员,叫做欧平祥,高大憨厚,性格略微内向,一回答方笃之提问就打结巴。倒是方思慎试着提了提古文字数字化方面的问题,立刻滔滔不绝说起来,两人意外地聊得投机。那父女俩被扔到一边,默默相对,闷头吃饺子。
    吃完饭胡以心告辞,方笃之叫方思慎替自己送客。兄妹俩都明白,这表示方大院长对准女婿并不满意。不过兄妹俩心里一致认为,这不是什么问题。
    方思慎问准妹夫:“你们怎么认识的?”
    对着准内兄,技术人员十分放松,憨憨地笑:“我参加外甥的家长会,以心在会议室放幻灯片,放不出来,就上去帮了点忙。后来那小子犯了别的事,都是我去学校挨批,就又见了几次……”,补充说明,“那时候我姐出差去了,外甥跟我住。说起来,这小子算是媒人……”
    胡以心飞个斜眼,七厘米尖高跟在他脚背上点一下:“平时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这会儿倒挺嗦。”
    欧平祥缩缩脖子,“嘿嘿”两声,果然不说话了,笑容却一直停留在脸上,
    因为这件事,方思慎心情好极。
    方笃之看不上姓欧的小子家世低微,鄙陋无文,却也知道轮不上自己给女儿操心。何况自己闺女什么脾性,当爹的多少清楚,嘴里不置可否,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在医院一躲三个月,姿态摆得差不多,日常交际逐渐恢复。不但各种琐事增加,还时不常出个门,“带病坚持应酬”,大大降低了磨儿子作陪的力度。
    腊月二十五,跟父亲吃过早饭,方思慎依旧上了洪鑫的车回学校。
    半路上洪大少手机响了,瞟一眼,掐掉。一会儿又响起来,不屈不挠,大有不接通不罢休的架势。
    正好是个红灯,洪鑫拿起手机,口气不善:“史同,大放假的,你丫不在床上挺尸,倒有工夫骚扰老子。说!啥事?”
    若搁在平时,史同少不得跟他贫几句,这会儿却在电话那头压着嗓音打颤:“金、金土,你快来……梁子……出事了……”
    一帮人里,就数良民家庭出身的史同胆子最小。因了当年同蹲一个战壕,充分欺压对方的革命情谊,洪鑫很义气地认了这份交情。偶有合适的娱乐活动,还会把他也叫上。
    跟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史同很受用洪大少的义气,向来积极回应,连带着跟同是高中同学的梁若谷也没断了联系。
    听他这么说,洪鑫语调一沉:“他怎么了?你在哪儿?”
    “他受伤了,挺、挺厉害,我搞不定,你快来看看……对了,我手机里有地址,这就发给你。快点来啊!”
    “嗯,马上。”转头正要跟方思慎交待,信息来了,一看,地址居然是自己帮梁若谷弄的那套公寓,顿时放下一大半心。只要不是在外头被人砍,还有个医科生守在边上,肯定死不了。
    “不是什么大事。我先送你回学校再过去。”
    方思慎望住他:“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洪鑫皱眉:“不定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呢,你就别掺和了。”
    “我听见了,你叫我怎么不理会?救人要紧,快点儿吧。”
    洪鑫不做声,心里挣扎得厉害。很多东西,他不想让他知道,又似乎迟早要让他知道。不论知道还是不知道,都像比在脖子上的刀。
    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得过便躲,躲不过再说。
    一打方向盘,强行并入旁边车道,改直行为转弯:“成。”
    第五九章
    “绿莎园”是鑫泰地产开发的一个中高档小区,以精装小户型为主,针对高收入单身白领及小家庭,卖的是设计亮点,时尚精致。
    洪鑫不想惊动无关的人,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业主出入卡,交给保安刷一下,直接开车进去。
    注意到身边人疑惑的表情,指指入口处“鑫泰地产”四个字,解释道:“我有时候会悄悄过来……”蹦出一个电视剧常用词,“那个,微服私访一下。”
    “噗!”方思慎本来挺严肃,闻言不觉一乐。
    直接从地下车库电梯上楼,找到门牌,才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史同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老大你总算来了。”
    看见后边那位,愣住。
    两三年没见,方思慎没什么变化,倒是史同横向发展,比过去圆了许多。
    “史同你好。”
    “你是……方、方老师……”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完全超出正常逻辑,史同目瞪口呆。
    洪鑫一句“人呢?”,把他注意力牵扯过去。
    “啊,在里边,里头那间。”
    这是一套小两居,装修十分到位,却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有。卖房过户交钥匙,都是底下人办的,洪鑫也是第一次进来。推开里间卧室的门,当中一张孤伶伶的铁架子单人床,一张简易电脑桌,堆着几摞书,日常用具靠墙摆在地上。因为收拾得整齐干净,越发显得空旷。
    床上被子里趴着个人,一动不动。
    方思慎快步上前,见梁若谷脸色虽然差,呼吸却平稳,不像是昏倒,倒像是睡着了。伸手轻探,体温不算高,于是抬头等史同说明情况。
    洪鑫问:“怎么回事?”
    史同小声道:“大清早我还没醒呢,突然接到他电话,说是受了点轻伤,叫我赶紧弄点药送来,然后发了这个地址――这到底谁家的房子啊?”
    见洪鑫不答话,接着絮叨:“幸亏今年我爸妈提前回了老家,我年后有西语考试没去,要不根本来不了。找着这地儿,门也没锁,他都昏在床上了,吓得我!……好容易弄醒,居然……居然……”
    洪鑫不耐烦了:“居然啥?说!”
    “居然……伤在后边那地儿……”史同小心地看洪大少一眼,“我瞧像是被人故意弄伤的……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洪鑫闻言,稍微掀起被子,看见东一块西一块零星沾着血渍,裤子上尤其明显,心中大惊。嘴里轻哼一声:“怎么回事?问他自己不就知道了?”
    “他不肯说……还不许我说出去。血是止住了,不过我可没十分把握,这万一……需要动手术,耽误不起的。我实在是没招了,想来想去,金土,也只有找你……”
    洪鑫点头:“找我就对了。”
    史同听见这句,缩了一下,飞快地瞥他一眼,神情诡异。
    洪大少转念间明白他什么意思,一巴掌扇过去,也忘了压低嗓门:“你丫想什么呢?靠!跟老子没关系!”
    梁若谷却被这一声吵醒了。方思慎一直沉着脸在边上倾听观察,最先发觉动静,打断那俩:“别浪费时间,他醒了,报警,去医院吧。”
    “不行!”
    两个人异口同声,一个是洪鑫,一个却是趴在床上的梁若谷。他哑着嗓子,费力地侧转身来,急切重复:“不、不行!”
    然后才抬起眼睛,把面前三人挨个看过去。
    “金土、方老师……”知道定是史同扛不住,招了洪鑫来。万没想到方思慎竟然跟着。难道这两人竟已能开诚布公到如此地步?只恨自己这副丑态,无端落到那人眼里,去证明彼此的坦诚相见。
    心中既难堪且悲凉,咬咬牙,吐出一句:“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
    方思慎忽然在床前蹲下,与之平视,轻声问:“梁若谷,是谁伤害你?是谁逼迫你?”
    被他这一问,梁若谷心防陡然瓦解,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往下淌,自己伸手去擦,无奈怎么也止不住。索性任由它流个不停,强作淡漠:“方老师,真的……没有谁害我逼我,是我……自己愿意……”
    方思慎抬头看洪鑫:“不能报警?”
    洪大少罕有地叹了口气。瞧见梁若谷这副样子,他心里大概有了底。摇摇头:“想都别想,没用。”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站起来:“那就去医院。”
    见那三人都没反应,不觉动气:“梁若谷,你才二十岁,别跟自己后半辈子过不去!”
    洪鑫在边上看着,这时再叹一口气:“梁子,你说句话。真不用管,我们抬腿就走。我只怕你这副样子,落下个后遗症什么的,你妈那里没法交待。想要哥们帮忙,就吱一声,该怎么个帮法。今天在这儿待着的,谁也不会笑话你,更不会出去乱喷,这个你大可放心。”
    史同听见这句,心思一动,插口道:“我认识个已经毕业的师兄,在梭子街开了个小诊所,人很靠谱,手艺也不错……”
    梭子街,属于京城北边城乡结合部,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
    洪鑫看梁若谷表情松动,立刻拍板:“成,你带路。”
    方思慎想想,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上前跟史同一人一边,把梁若谷小心架起来,冲洪鑫道:“你背他。”
    洪大少看看圆滚滚的史小胖,再看看直溜溜的方书呆,认命地蹲下身。心里恶狠狠地想,这笔账,将来总得从汪太子身上讨回来。
    “等下。”方思慎忽然叫停,回身拿起床上的被子,干净那面冲外头,给梁若谷仔细围了一圈,这才扶着他趴到洪鑫背上。
    一路开车往梭子街行驶,方思慎在后边搀住摇摇欲坠的梁若谷,史同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指路。那三人闷声不吭,他只好憋了满肚子好奇不敢问。
    开了大约个把小时,拐过一个弯,刚才还是繁华街区高楼大厦,奇迹般地就变成了一大片纵横交错的平房。过渡区域一半拆着,一半盖着,这边钢筋铁架玻璃幕墙,那边碎砖瓦砾油布帐篷。顺着大道驶了一段,主路越来越窄,两侧一条条深巷胡同,纵横交错,也不知多少院落人家,俨然另一个世界。
    只是如今这些房子十之八九租给了外来打工者,将近年关,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四处静悄悄的,杂乱而又荒凉。
    “就在前边,看见那棵大槐树没,从那儿拐进去……”按照史同的指示又拐了两个弯,停在一户人家门口。各家都是一张锈迹斑驳的绿漆铁门,看起来差不多,唯独这家围墙铁刺上挂着一面白旗,上边印着个红十字。下得车来,就见墙上钉着一块三合板,上书歪歪扭扭四个大字:“便民诊所”。一截电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坠了个破旧的按钮,拿铁丝栓块小木牌:“夜间急诊请按铃”。
    铁门一推就开,院子中间居然还有棵枣树。叶子早掉光了,剩了满树秃枝。
    “廖师兄!廖钟师兄!”史同一边嚷,一边往里闯。
    梁若谷站在车门边,忽然抓紧了方思慎的手。感觉到他的畏惧退缩,方思慎轻拍两下他肩膀:“已经来了,试试吧。”
    洪鑫四面张望一番,闲杂人等一个也无,挺满意。这诊所一看就是专给三无人员流窜混混备的,最懂江湖规矩。拍拍手:“哥们几个既然把你弄这儿了,休想白跑一趟。你信不信少爷我把你撂这儿,通知某人来替你收尸?”
    梁若谷气得身子打晃,两只眼睛通红。方思慎把那一个拽过来:“背他进去,小心门槛。”
    他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感觉却跟学校小西门外那条胡同差不多。环视一圈,正房门楣上挂着三合板牌子:“门诊部”,左右厢房一边是“住院部”,一边是“患者止步”。看字迹与大门上的诊所名出自同一人之手。不禁失笑。
    房间门又低又窄,等他最后一个跟进去,洪鑫正被廖钟指挥着将梁若谷放倒在帘子后边的小床上。帘子前同样悬块牌子:“手术室”。各样物品无一不破,无一不旧,幸亏还算干净,没有异味。
    那廖钟身穿一件下摆开线的白大褂,带着大口罩和帽子,根本看不见长相。语调没有起伏地吩咐:“家属外边等着,护士长休假去了,史小胖来帮忙。”帘子一扯,里外隔开,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洪方二人本来还想考察考察医疗条件和技术,谁知道人家压根儿不给机会。洪鑫把几条东倒西歪的方凳挨个晃晃,挑了最结实的一条递给方思慎:“坐这个。”
    方思慎笑着接过去,洪鑫的手机突然叮咚作响。一个脑袋从帘子后伸出来,呵斥:“关掉!”
    方思慎赶紧拖他到外面。洪大少接着电话,眼睛左右瞟瞟,走到“住院部”门口,伸脚试试,果然没锁门。踢开了,招手叫方思慎也进去,两人各占一张单人床,相对而坐。
    原本洪大少这一天另有安排,被此事耽误,电话一个接一个,好不容易才消停。屋子里冷不丁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
    见方思慎轻锁眉头望着窗外,洪鑫挪到他身边坐下。床板冷不丁往下一沉,方思慎小吓一跳,看他一眼,依旧扭头,盯着院子里峭拔嶙峋的枣树枝。
    “你别多想。”
    听到洪鑫说话,方思慎把脸转回来。
    “梁子……有个相好。你大概也猜得出,是男的。我觉着,应该没别人,多半是跟那家伙闹翻了。”他知道得有限,也不好细说,最后只道,“没什么大不了,你别瞎操心。”
    方思慎没搭腔。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伤得重不重,马上就过年了,他妈妈那里怎么办?”
    “这个回头问他自己,这家伙最会跟他妈面前装乖,用不着咱操心……要不……就说犯了痔疮?哈哈……”
    他正笑得没心没肺,见方思慎脸色微变,猛然意识到不妙。讪讪收起表情,低下头去。
    躺在另一个屋子里的梁若谷,这时候提醒了他,叫他想起自己曾经做下的混账事。精明厉害如梁才子,有人上赶着帮忙,眼下都那副凄惨可怜模样,那么当初他……他……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很长时间以来,洪鑫只认错,内心深处,未必真正觉得自己犯了错。后来终于觉着错了,又拿改正和补偿当了幌子。仗着真心实意,便以为一切自当天经地义理直气壮。距离那个炙热混乱惨烈缤纷的初夏夜晚,已然过去了近千个日子。如今成熟太多的洪鑫,这一刻回顾当初,终于体会到自己曾经让他怎样痛苦无助。于是,眼下方思慎作为旁观者的点滴触目伤怀,都有效地化作了洪大少身临其境般的槌心刺骨。
    手悄悄地一点点移过去,握住他的手指:“对不起……”
    方思慎有些不解,眨了眨眼睛,似乎意识到什么,“嗯”一声,还去看那枣树。
    洪鑫笃定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将那只手整个包在掌下:“怎么这么凉?这屋里暖气不足,咱们还上那边去。”不由分说,拉着他起身,轻手轻脚溜进“门诊部”,恰好遇上廖钟从“手术室”里出来。
    “不算严重,缝了两针,好得快些。禁食三天,住院一周,一周后情况良好就可以走人。”廖大夫说完,对身后史同道,“饿了,跟我去弄点吃的来。”换话题比翻书还快。
    洪鑫连忙掏钱包:“我请。”
    廖钟也不客气:“不急,待会儿一起算。”
    等那俩出去,洪鑫皱起眉头:“就这破地儿,还‘住院’呢。”
    梁若谷只做了局部麻醉,人清醒得很。仿佛受到廖大夫科学态度的感染,神情已然完全恢复正常。
    “金土,我跟他谈过了,就在这儿住一个星期。钱麻烦你先帮我垫上,回头……”
    “那个再说,你当真要住这儿?”
    梁若谷闭上眼睛,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你不觉得……这地儿够清静?我妈去了南方舅舅家过年,本来说好我明天动身过去,现在只好不去了。下次我妈要问起来,记得我跟史同一块儿上的西语班。”
    洪鑫听他非要留下,直觉是为了躲汪稀o肓讼耄问:“万一还有别人找你,问到我这儿……”
    梁若谷沉默片刻,忽地嗤笑一声,满腔自嘲:“你以为,还有谁会找我?你还不知道那人?贴上去嫌你贱,站开了恨你傲,只肯我负人,不肯人负我……他不过是窝了点火,因为我没叫他如意而已。气撒完了,你指望他会回头看一眼?没门儿。”
    因为梁若谷似无还有的主动,汪先隙ㄋ有所图,一直等着他开口求自己。等了恁久不见动静,忍不住怀疑对方是真硬气还是真情意。正当若即若离之际,偶然得知白贻燕那老不死动了自己的人,一股火哪里憋得住?起手就往死里整。整完了才回过味儿有些不对,派人仔细查了查,当即明白这回被人利用了个彻底。
    “就当我欠他的,正好两清了。金土,你要还当我是哥儿们,见了他,一个字也别提。”
    不等洪鑫回答,梁若谷又看向方思慎:“方老师。”
    觉得他趴着扭脸说话费劲,方思慎伸手托一把,将枕头往下挪挪,让他胳膊撑得舒服些。
    “方老师,您真好。”
    洪鑫撇嘴:“不用你夸。”
    谁知梁若谷却道:“金土,我有话跟方老师讲,你能回避下吗?”
    洪大少眼一瞪:“不能。”拖过两条凳子,跟方思慎并排坐下,现场监听。
    梁若谷不再理他,接着跟方思慎说话:“方老师,您听过首都文化艺术研究所吗?”
    方思慎摇头:“没有。”
    “燕山学院国学研究中心,您一定知道吧?”
    “知道。”燕山学院,是京城二级文科高校。
    “首都文化艺术研究所,就是燕山学院国学研究中心的前身。也是,我爸爸从前工作的地方。”
    梁若谷整夜折腾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因了方思慎在场,总觉得有些话非趁此机会说出来不可,神经反而莫名兴奋。
    “己巳变法那年,我爸刚刚工作,在那里做讲师。第二年开始,秋后算账,他只不过跟着去过一次,不知为什么,竟莫名其妙发配支边,是整个所里最倒霉的一个。直到我五岁,他才回到京城。因为边区条件太差,得了很严重的风湿,又不要命地做研究,等我小学毕业,就撑不住了……我妈实在不甘心,想尽办法打听,这些年关于那件事的禁令稍微松动,终于打听到,我爸当年在为首煽动名单里。据说,是有人动了手脚,用他替下了另外一个人。”
    “研究所并入燕山学院后,人都散了。我听说,人文学院古夏语专业的严知柏教授,当年是我爸直接同事,所以……才急着想认识他……”
    严知柏,就是那位从梁若谷处借走方思慎灵感,一锅剩饭炒得十里飘香的学者。
    “一直想当面跟您道歉,总也没有机会。”
    方思慎没想到内情如此复杂。同情之余,终究不能苟同他的行事方式,只道:“以后别这样了。”
    洪鑫听得似懂非懂,追问:“梁子干嘛跟你道歉?”
    方思慎摇摇头:“没什么。”
    忍不住多问一句:“那……被你父亲替下的人,找到了吗?”
    梁若谷笑了,笑容中一片寒意:“找到了。人世间总有些凑巧的事――被替下的那个,最近丢了官,动手脚的那个,已经瘫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了。这可不正应了那句,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六章
    因为父亲提出要回家过年,方思慎便决定先回去收拾一番。这么久没人住,虽然高诚实会定期上门帮忙给面果树浇水,查看一下安全问题,还是觉得需要提前好好打扫才行。
    就算只有父子二人,过年也该有过年的样子。
    腊月二十七,洪鑫先到学校接人,然后跟方思慎一起去看梁若谷,再送他回家。
    从华大鼎的办公室里捧出一大摞书,背上还扛着手提电脑,洪大少后悔不迭。早知道这么沉,就该直接把车开到楼门口来。
    两人吭哧吭哧,走走停停,到达国际会堂停车场时,都累得冒了细汗。
    大部分重量在洪大少身上,方思慎十分歉意:“对不起,找个行李车搬运就好了。”
    洪鑫喘口气:“别杵那儿啊,还没到呢,今儿停地下了。”
    “啊?”方思慎看看面前这辆黑色轿车,“这个不是你的?”
    洪大少无语了。
    方思慎很不好意思:“我看着差不多……”
    洪鑫郁闷得笑了:“我该谢谢你总算没看错颜色?”
    面前这辆骁腾c2跟他那辆c3本来就差不多,那点差异,在有的人眼里天壤之别,在方思慎眼里基本看不见。
    洪大少悻悻道:“今儿换车了,没搁外头。”说着,领他从地下入口进去,停在一辆银色跑车前。
    即便方思慎这种根本不懂车的人,也觉得那颜色和造型直闪眼睛。
    “晚上有个应酬,得撑着点面子。”洪鑫边说边把东西放好,示意方思慎坐进去。看他在椅子上左右动动,问:“不舒服?”
    “没有,是有点不习惯。”车内空间看似狭小,因为设计极佳,舒适度其实相当高。
    “梭子街那种地方,平时不能往那儿开。这几天人少,倒没事儿。”
    方思慎点点头,没说话。不管什么时代什么地方,奢侈品从未断绝,已成人类永恒的执念。而贫富的极度不均,总在现实中持续上演。对财富本身做道德判断,他自问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至于附加其上的前因后果,手段方式,却又超出他能力之外。
    他想了想,哪怕洪鑫骑辆自行车,或者干脆空身一个人,来接自己,与此刻并无本质不同。
    微微一笑:“慢点开,注意安全。”
    “放心吧。”洪大少用自认最潇洒最帅气的动作开车上路,同时补充灌输常识:“你记住车牌,首字母都是我名字缩写,然后是地区编号01,黑的那辆尾数868,这辆686。下回别再弄错了。对了,我手机换双卡了,你以后打我新号,前三位跟你的一样,后边四个27。”说着,掏出手机拨了一下。
    方思慎瞧着屏幕上一长串27,把号码存下来。心里觉得这数字有点奇怪,到底也没联想出是哪里奇怪。
    路上买了些吃食用具,带到廖钟的便民诊所。方思慎又买了一堆福字对联、吊钱窗花,每样分点给廖大夫过年。
    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推开“门诊部”的门进去,那俩一个趴在床上,一个坐在矮凳上,中间摆条方凳,正在玩最幼稚的扑克接龙游戏。趴着那个脸色苍白,懒洋洋地,神情却戏谑轻松。坐着那个满脸严肃,紧紧捏住一张纸牌不肯松手。
    洪鑫哈哈大笑。
    廖钟看见两人手里拎的东西,板着脸道:“他不能吃。”
    “知道知道,咱们吃。”
    廖大夫立刻起身接过去:“我看看。”扒拉两下,往外走,“来一个帮忙!”直接拎起袋子进了“患者止步”那屋。
    这时已近午饭时分,方思慎道:“我去吧。”上那边给廖大夫打下手。
    屋里单剩了梁洪二人。经此一事,洪鑫对梁才子多了分佩服,梁若谷对洪大少欠了分义气,关系无形中比原先更近。
    洪鑫望着窗外,等方思慎进了厢房,才道:“梁子,昨儿绿莎园的经理给我打电话,说有人担心你出事,闹着物业撬开你家门。见屋里没人,急得什么似的,又不肯报警。你说,这事咋办?”
    事实上,不光屋里没人,床上还有血。物业怕出命案,第一时间汇报给经理。那经理知道户主是四少朋友,立刻报给了洪鑫。
    梁若谷听了他这一番话,愣住。
    洪鑫又道:“我看他这会儿急昏了头,还没发现你那窝跟我有啥关系。要不了多久,肯定找到我头上。咱丑话说在前头,他一天不问,我一天不知道,他要问到我这儿,哥们可没法替你瞒下去。”
    梁若谷盯着扑克牌发呆。最后蹦出一句:“你看着办吧。他还能怎么样?爱咋咋的,谁管得着。”
    又说了一会儿话,那边叫吃饭。为了不刺激病患,饭桌摆在厢房。
    洪鑫转身往外走,听见梁若谷在后头“哎”一声,停住。
    “金土,你跟方书呆……玩儿真的呢?”
    洪鑫侧头,脸色微沉:“真的又怎样?”
    “不是我打击你,你当真,人家可未必当真。我看书呆子跟你一块儿进进出出,哪有半点那个意思?你不觉得他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日子也不短了吧?一天天的白费劲,不嫌累么?”
    洪鑫拧起眉毛:“我说,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先替自己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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