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可以,车里不可以;卧室可以,书房不可以;晚上可以,白天不可以;上午起不来可以,中午起不来不可以。洪鑫很听话,一般不过分。毕竟,真到了床上,根本轮不上方思慎做主,那就基本没有什么不可以了。方思慎害羞归害羞,从不装模作样,这一点尤其让洪大少觉得神魂颠倒痛快淋漓。啥也不说了,一个字,忒他妈好!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一眨眼个把月过去了。
    期间方思慎回信正式婉拒了卫德礼关于出国研修的邀请,特地详细解释了手头正在做的课题以示诚意。卫德礼对此很感兴趣,顺带提供了一些海外相关研究线索,两人正经做了不少学术交流。
    五月第一个周六,方思慎在家准备论文答辩材料。晚饭都是父亲连着叫了好几声,才出来心不在焉地吃。
    方笃之敲敲桌子:“吃饭别走神,消化不良。”
    “哦。”
    “答辩委员会的人定了吗?都有谁?到时候谁替你做记录,谁接待?”
    “老师都请好了。”方思慎说了名字。除去一位是京师大学国学院自己的教授,另外四个都是外地脾气古怪各有建树的老学者。“做记录和接待,可能要麻烦课题组的同学帮忙。”
    方笃之皱眉:“几个小本科生,能做什么?”
    华鼎松门下凋零,如今就方思慎一个弟子。到了这种用人的时候,就显出孤单可怜来,连个能帮衬的得力助手都没有。
    “接待肯定没问题,记录的话有录音,他们帮我整理初稿,最后我自己对一遍就行。爸您别小看本科生,认真做事的话不见得比硕士博士差多少。”
    方笃之点头:“嗯,也不看是谁带出来的,对吧?”
    方思慎听出调侃来,横父亲一眼:“爸!”
    方笃之被儿子这一眼看得心中无端一跳,顿时敛了笑意,定定地盯住他。
    他想起来,这感觉最近不止一次了。父子俩一星期最多在一起待两天,又各有各的事忙,相处的时间实在有限。方笃之把有限的共处场景在脑子里细细过一遍,没想出哪里不对。但肯定有哪里不对,这是毫无疑问的。之前偶尔被儿子惊一下,稍纵即逝,没来得及多加琢磨,这一回却格外明显。不由得将眼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认真端详起来。
    这一留心,果真看出不同来了。最近应该状态不错,整个人就像镀着一层淡淡的光。当然,寒假住院养病养得好是一个重要原因,但……
    “爸,怎么了?”
    “小思……”
    “什么事?”方思慎被父亲的神态镇住,表情不由得跟着凝重起来。
    方笃之脑子里却在不停回放之前的片段。那眼神,那模样,那一点完全不自觉不经意的初识情味气息……
    “小思,你跟爸爸说实话,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望着儿子迅速变红的脸,方笃之的心以同样的速度往下掉,竟不知该着落到何处。
    方思慎虽然意外,却并不惊慌,轻轻点下头:“是,爸爸,我正在……嗯,谈恋爱。”
    过了一会儿,方笃之涩着嗓子问:“多久了,对方是什么人?能说吗?”
    “没多久。对方……是课题组一个二年级的学生。”方思慎舔舔嘴唇,整理一下思路,“他在我的课题组里,还上着我的课。我知道,这太不合规矩。可是……有些事,我没法控制……况且他比我小这么多,我想……先稳定一段时间再说。等我离开京师大学,解除了表面上的师生名分,到那时,如果,如果这段关系还在继续,爸爸,我会带他来见您。现在的话……请您原谅。”
    方笃之太过震惊,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
    终于,他哑着嗓子问出最在意的一句:“是女生还是……”
    方思慎答得极快:“是男生。对不起,爸爸。”
    方笃之觉得胸口一块石头瞬间四分五裂,割得心脏哗哗淌血。装聋作哑放任自流这么多年,该来的,终究来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正在乎过儿子的忄生取向问题。于是他清楚地认识到,这就是自作自受的报应。
    禁不住老泪纵横:“小思……对不起……爸爸……是个自私的混蛋。爸爸对不起你……”
    方思慎给父亲递纸巾,又起身把药拿到手边。见他情绪稳定些了,才道:“爸,您别这样……我现在很好。他让我觉得……爱情非常美好。不管以后怎么样,我想我不会后悔。还有就是,”望着父亲的眼睛,“不管我谈不谈恋爱,跟什么人谈恋爱,您永远是我的父亲,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
    第七九章
    整个周末,方思慎都是在父亲忐忑不安欲言又止的忧伤中度过的。父子之间有太多只能尽在不言中的沧桑,令方思慎不得不硬起心肠,关上房门,埋头做自己的事。周日下午,临到回学校前,终究不忍心,特意去书房向父亲告别。除去出院后第一次是方笃之开车送,后来周末返校,他都坚持自己坐公车。
    “爸,我回学校去了。”
    “啊,好。中午焖的大虾,给你装了一盒,在厨房里……”
    方思慎拍拍书包,微笑:“已经在这里了。”
    “那好……路上注意安全。”
    “嗯,我会的。”方思慎望着父亲。短短两日,竟似衰老许多。轻轻道:“爸爸,您不用难过。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而现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既然做出了选择,也就准备面对随之而来的后果。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有一天,忽然就想通了: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谈场恋爱。您别担心。”
    展颜一笑:“爸,祝我好运吧。”
    如此勇敢而坚定。还有什么人,比他更配得上忠贞的爱情,纯洁的幸福?
    方笃之眼角湿润:“好,我不担心。爸爸……祝你好运。”
    “谢谢爸爸。”
    转身要走,方思慎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爸,以心想买房结婚。”
    方笃之立刻进入正常模式:“她要结婚,哪里用得着自己买房?就算姓欧的小子没钱,胡家的嫁妆早就备好了吧?”
    “胡阿姨好像不同意他俩的事。”
    方笃之一愣。胡家其他人反对还好说,前妻胡梅当年在个人问题上,可是泼辣爽利地自己做了主张。不想如今轮到女儿,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所以他俩打算自己凑个首付。爸,您要是能帮她……帮帮她好不好?”方思慎低下头,“我这个做哥哥的,说起来,真是没用,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更谈不上……”
    方笃之不乐意了:“小思,你想这些做什么?你叫她自己来跟我说,让你夹在中间当传声筒,算怎么回事?”
    “爸,不是以心,是我自己的意思。”
    方笃之哼一声,不说话。
    方思慎有些沮丧尴尬。回头让妹妹知道,恐怕还要怪哥哥多管闲事。果然这些事情到了自己手里,就只有搞砸的份。早知道,不如不听他的主意。
    原来上周四他跟洪鑫见面,想起妹妹的婚房,开口咨询。洪大少兴奋得跟自己要结婚似的,那架势,恨不能白送一套。方思慎听着不对,赶忙把话说清楚。洪鑫冷静下来,也知道不能太露骨,看他一副着急撇清模样,道:“好了好了,你放心,我要卖房,她要买房,我给她挑实在的,价格照内部员工标准来,这不过分吧?”
    方思慎便要打电话告诉妹妹,被洪鑫按住:“你想跟心姐暴露咱俩的关系?先说好,我是没意见啊。”
    “当然不……”
    “你这么一个电话过去,她还不得犯嘀咕?到时候刨根究底一问,你又不会撒谎……”
    “那……怎么办?”
    “这事你说不合适。卖你的面子,不如,”洪大少笑得狡猾,“不如卖咱爸的面子,你周末回家跟咱爸提提。”
    “提什么?”方思慎绕不过来,不明白怎么兜这圈子。
    “你就提心姐结婚买房差钱,别的都不用说――女儿要结婚,当爸的总不能一点表示没有吧?我自然会找机会让他想起我。”
    结果回家一忙,又出了被父亲逼问的变故,到要走了才想起来。话说到这一步,他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办才好。
    幸好方笃之开口了:“你妹妹的事,你让她来找我。她要非跟我较劲儿,那我也管不了。”
    方思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爸爸!”
    方笃之见他这样,装出一副冷淡口气:“你能替她跟我传话,她怎么想不起找个人跟她妈传话?她妈不是最听她婶婶撺掇?现成的说客也不知道用。”
    白贻燕出事后,第一时间站开的就是白家子孙。白蕊一贯会做人,倒没受太大波及。近来官方在文化方面大型国际交流活动频繁,方敏之颇有些海外影响,获得上边不少优待,方夫人得以重新公开出入胡家。
    方思慎当然不知道这些,但父亲的主意,必定是管用的,立刻高高兴兴应了。
    同样在这个周日,洪鑫接到梁若谷的电话。
    “金土,汪献吡恕!
    “什么时候走的?”
    “上星期。到那边安顿好了才来的消息,我也是刚知道。”
    洪鑫听着电话里声音淡淡的,就不知其主人内心是否当真如此平静。
    “这么说……等于是偷偷跑了?”
    “哼,我看也是。”
    “难道他家里真的出事了?”
    “谁知道。人家是太子爷,几时轮得到我等草民操心。”
    两人又拉扯几句,挂了电话,洪鑫立刻跟洪要革联系。父子俩这一回心平气和谈了许久,结束的时候,手机拿在手里通体发烫。
    洪鑫揉着耳朵,抬眼看看头顶晴天白日。因为空气中灰尘很重,那太阳瞅着便有点儿惨淡。他轻轻敲着桌子,十分罕见地有些烦躁压抑。甩甩头,默默盘算下一步计划。
    洪要革同意划一笔钱到儿子账上,数额不小,随他支配。不过比起洪家这座大山,这笔钱也就是个峰尖儿。洪鑫想起自己劝老头子收手,得到的回答却是:“已经干上了,哪有仗打到一半当逃兵的道理。”心里有种隐约的不安。不当逃兵,万一……当了炮灰呢?
    到这地步,劝是肯定再劝不动了,干涉更无从谈起。不如趁着老子没空管儿子,来点儿小范围大动作。
    星期五上午,两个人腻在床上。一个趴着犹不忘做学问,盯着手提电脑看资料,任凭另一个贴在身边摸摸亲亲揉揉按按。觉得弄过了,也不说话,伸手跟拍蚊子似的拍掉。
    “下午去看老师,我跟你一起吧。”
    “今天只说论文答辩的事,你去了会无聊。”
    “我也带着电脑,你们谈你们的,我干我的,不会无聊。”洪鑫捅捅他,“哎,我觉得老师对古玩应该很在行,是不是?”
    “这个不好说……”方思慎听他这么问,停下手头的活儿,认真回答,“甲骨帛书竹简石碑肯定熟,但这些都不算古玩。跟古玩有关系的,铜器老师应该比较了解,毕竟是金文的载体。你不是有顾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正好,有几件是铜器。多问问总没错,我虚心嘛!”
    方思慎支起脑袋:“以老师的岁数和经历,应该见过许多真东西。你试试吧。”
    在古物鉴赏这个领域,见闻本身就是学问。华鼎松过古稀而近耄耋,又是少年成名,曾出入昔日大家门下,虽然后来专攻上古文字,其他方面的眼光见识自不待言。
    午饭后往疗养院去,洪鑫特地开车拐到素芳斋买了八色锦盒点心,又配上几种水果。方思慎忍不住笑:“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懂礼貌?”
    洪大少十分得意:“礼轻情义重,主要还是个情义。”
    到达时华鼎松正好睡完中觉起来,看见两人非常高兴,看见点心水果更高兴:“快,拿些去给丫头们分分,都跟我置气一个月了。不就是批评她们看那什么,啊,穿越剧,没文化嘛……”
    洪鑫腾袋子分东西,方思慎道:“把葱香肉松卷和椒盐牛舌饼都留下,老师爱吃带咸味儿的。”
    洪大少应了,笑嘻嘻地提溜着大兜吃食往医护人员办公室拍马屁去。
    方思慎拿附赠的纸盘子给老师装了个肉松卷:“您午饭吃了没多久吧?先来一块尝尝。这些能放半个月,可以留着慢慢吃。”
    华鼎松过去不喜欢吃点心,觉得软绵绵松垮垮没嚼头。然而随着年岁愈大,牙齿松动,渐渐变得中意起来。掰下一块放到嘴里,眉开眼笑:“你买的,还是他买的?”
    方思慎有点不好意思,笑道:“他买的。我最近太穷,没钱买点心孝敬您。”
    说起来,方思慎从来没富过,一度穷到举债度日。自从丢了国培生资格,学费吃住全部自己掏。他又受不了跟人合住,交的是单间住宿费。替华鼎松上课后,多亏这笔稳定的课时费,交完学费还能维持温饱。原本有了课题,能多一笔收入,奈何经费紧张,给自己打了白条。好在衣食住行都有人上赶着补贴,还不至于窘迫。加上寒假没课,又请了一星期病假,因此这会儿手里是一分余钱也没有。
    华鼎松砸吧咂吧嘴:“知道你穷……你跟他倒不见外。”
    方思慎一愣,脸红了:“大、大概太熟了吧……”
    这时洪大少回来了,老头儿满嘴点心渣子招呼他:“洪……歆尧是吧,来,一起吃点。”
    方思慎去泡了茶过来,洪鑫把盛着玫瑰松仁糕的盘子放他面前:“这给你留的。”自己拿起一块核桃酥。
    方思慎平时几乎不吃零食。但林区长大的孩子,对松子的味道最是无法抵御。也许哪次聊天提起过,就被人记住了。轻嗅一下,十分陶醉:“这个松仁挺好,玫瑰都盖不过它的香味儿。”
    一抬头,华鼎松两只精光迸射的小眼正斜觑着自己,吓得一块松仁糕差点掉下去。转眼又见他意味深长地盯住身边人,毫无由来的,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唰地又红了。
    幸亏华鼎松什么都没说,吃完点心,师生二人商量答辩的事,洪大少果然安安静静在那边干自己的活儿,偶尔打个电话,都轻手轻脚去到走廊里。
    前期已经做过许多准备,个多小时也就商量妥了。洪鑫听得这边开始闲聊,赶紧端着电脑过来:“教授,有几件东西,想请您,嗯,请您,那个,过目一下。”
    屏幕上是几张青铜器的高清照片。
    华鼎松看了两眼,忽然往前凑:“把我放大镜拿过来。”
    “不用不用,我给您放大了看细节。”洪鑫忍住笑,一张张挨个放大,上下左右慢慢挪。
    “这个……不像是新做的。纹路这么清楚的圆鼎,不多见。哪个博物馆的东西?”
    “不是博物馆的。是这样,东西不在国内,照片是花旗国的朋友传过来的。”洪鑫见了华鼎松的神情,直觉有戏,语调禁不住激动起来,“是私人收藏,最近有意出手,朋友劝我买下来,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怕上当。”
    华鼎松十分意外,瞅洪大少一眼:“你不跟你爹卖炭,居然玩这个?”
    “这不是……咳,陶冶情操嘛,也算为文化事业做点贡献……”
    华鼎松不听他扯淡,指着器物上的文字:“从铭文看,颇具古雅正统气象,确实不像假的。这种笔画曲折多变的字体,类似楚铭文,但细节处又并不典型。”对方思慎道,“你看看。”
    方思慎一直在边上琢磨,这时接话:“老师,您不觉得,这个形制,有点像某种过渡字体?”
    “什么向什么过渡?”
    “这些铭文具有明显的装饰性,似乎介于回旋文和花鸟文之间。回旋文跟花鸟文并没有先后继承的关系,也就是说,时间上的过渡未必成立,那么很可能是空间上的过渡。回旋文盛行于楚,花鸟文流行于越。楚越之间,是古九溪国地域。听说也曾十分繁荣,可惜湮灭于历史,无缘得见其遗迹。”
    华鼎松笑得直摸胡子,明显老怀大慰:“你啊,也就是这些事上,脑子忒灵。”转头对洪鑫道,“把几件东西的来龙去脉、中间流转都问清楚再来。”
    洪鑫大喜,连声应了。见华鼎松兴致颇高,索性调出电脑里许多相关图片,给老头欣赏。方思慎看一老一小处得不错,起身去食堂定晚饭。
    华鼎松等小弟子走远了,问洪鑫:“你跟他要好?”
    洪大少点头:“是啊。”
    华鼎松把眼睛转过来:“你没听明白,我讲的要好,是指搞对象。”
    洪鑫吃惊。虽然知道老头迟早看出来,但这也问得太直接太随便太……乡土了。
    见他一脸痴呆,华鼎松道:“老头我活到这把年纪,什么没见过?”叹气,“二十七八的大小伙,什么都不比人差,偏对女人就跟绝了缘似的。起先他来,这一层的小丫头,哪一回不得背后叽叽喳喳半天?他倒好,看人就跟看木头一个样。”
    洪大少听他提起小丫头,心里就开始发紧。及至说到看木头,立时又松了。
    就听华鼎松哼一声:“他不可能去追你,定是你死乞白赖缠上他。”
    洪大少低头认罪:“是。认识他快四年,喜欢了三年,死命追了两年。”
    听见老头问:“你多大?”
    恭恭敬敬回答:“满二十了。”
    华鼎松半晌没说话。忽然抬手往门外虚指一下:“那是块宝……你懂吗?”
    “我懂。我要不懂,就找别人了,怎么会找他。”
    又是半晌没说话。
    华鼎松的声音无端弱下去,四个字慢悠悠如叹息一般:“别欺负他。”
    “不会,我发誓。”
    老头横眉冷笑:“你做得到?我可不信。”
    洪鑫抬起头:“您不信没关系,我会做到。”
    方思慎回来的时候,依旧是一老一小趴在电脑前看图片的和谐情景,间或老的对小的问出的白痴问题痛斥几声,不由失笑。
    吃完饭,洪鑫送方思慎回家,照例远远停在校门外。晚上,方笃之对儿子说:“洪歆尧明天约我吃饭,谈艺术品投资的事,你去不去?”
    方思慎暗惊,转念一想,肯定要提以心买房子的事,他大概怕自己提前知道了反而不自然。摇头:“我走不开,您去吧。”又叮嘱,“别喝酒。”
    第二天上午,方笃之先在办公室处理了几件杂务,然后被洪大少接到了翠微楼。
    翠微楼作为洪家在京公关根据地,用的都是洪要革的直系,连常驻京城的洪大洪锡长也没法渗透进来。两年前开始,洪要革把日常管理慢慢交到儿子手中,如今这座酒楼已经在洪鑫名下。其实专用于接待的四合院修好后,像这种小型会面一般安排在那边。但洪鑫私心里不想把方笃之往那儿领,因此定在翠微楼的小包间。
    寒暄之后,等菜上齐,洪大少将旁人都挥出去,亲自给方叔叔倒茶盛汤,添饭布菜。
    方笃之坦然举箸,细嚼慢咽,只待他开口。
    “方叔叔,有件事,跟咱俩都有关系,却一直没想起来交流交流。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提醒了我,觉得有必要跟您当面请教。”
    方笃之没抬头,用心品尝风味十足的晋州呛锅鱼。
    “两年前,也差不多是现在这个时候,我爸给甲金竹帛工程捐了一笔钱。这事儿,我想您肯定知道。”
    方笃之顿住筷子:“知道。”
    “数目您应该也知道?”
    “知道。”
    “那……钱花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
    方笃之心下大惊。慢腾腾放下筷子:“一部分从梵西博物馆租借了墨书楚帛,另外的,基本用于购买资料。钱都分到各个子课题组,具体怎么花,除非查账,我可真不知道。”
    “那万一……有人来查账呢?”
    方笃之哈哈一笑:“都审计过了的项目,谁那么无聊翻旧账?要翻也随他翻去,不过两年的事,东西跟人都在,那还不好说。”
    洪鑫吃两口饭:“方叔叔,跟您说实话,我不是担心您,我是担心我爸。”
    “哦?”
    “您也知道,最近出了不少事。我身边有数的,比方我们高中一个姓汪的同学,突然悄悄出国去了;前两天姜老先生看见电视里有方敏之小方叔叔,直嚷嚷……要变天。”姜老先生,就是方院长给洪大少介绍的顾问之一。
    洪鑫说完变天两个字,便盯住方笃之不动。
    方大院长淡然微哂:“变来变去,变的都是风云,天不还是那个天?”话锋一转,“你怎么会认识方敏之?”
    洪鑫赶紧回答:“卫德礼那会儿不就是跟他一块儿抓进去的么?卫德礼我能捞出来,他我可捞不出来。”
    方笃之啐道:“你这小子,怎么什么都要掺一脚?”
    洪大少愁眉不展:“方叔叔,我爸可不是您,那是个超级顽固死脑筋。除了金帛工程,还塞了不少钱在别的地方。我真怕他一头栽进去。可他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方笃之心下沉吟,又夹了一筷子鱼:“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别的都是虚的,赶紧把钱转走是正经。我都打算好了,地皮楼盘统统让出去,真心堂的藏品尽快卖掉,凡是能划拉到手的全部折成现金……”
    “现金又怎样?你还能挖个地窖藏金子?”
    “不是,我准备把现金换成古董。反正东西本来就不在国内,买下来也先在外头搁着……”
    方笃之这回才正眼打量起面前二十郎当的小少爷来。
    第八章
    洪鑫一点不保留,将自己这套国内东西换成钱,再拿到国外换东西的思路坦白交代,跟泰山大人详细讨论怎么在安全至上的前提下利益最大化。方笃之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智慧股”,已经尝到不少甜头。洪大少又加送一个人情,提醒了金帛工程账目上的漏洞,本就牢靠的裙带关系无疑绑得更紧。最难得的,是洪家少爷表现出的信赖和诚意,令方院长十分感动。
    方笃之权衡一番,在洪鑫给自己盛第三碗汤的时候,终于道:“小尧,下个月我可能去一趟花旗国,有机会到普瑞斯,说不定还会见到那个卫德礼。”
    原定六月的交流洽谈活动,是和花旗国友好学校续签下一阶段的合作协议,并不需要院长亲自去。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又累,吃得又差,还浪费时间。本打算按照惯例,派个年轻体力好的副手带队,领一批没出过洋的教职员工开荤玩一圈就算。听罢洪大少的计划,方院长不禁有了些新的想法。
    听到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洪鑫又惊又喜:“真的?那……劳您费心,那几件东西,亲自掌掌眼?”
    方笃之没好气道:“真懒得看见姓卫的那洋鬼子。”
    洪大少偷窥他一眼,一脸讨好的笑:“那家伙人品还是靠得住的,就是办事有点儿拎不清。正好您去给当面指点指点,我打赌……他肯定听您话。”又小心翼翼凑近些,“那个,叔啊,我跟洋鬼子合伙做生意的事,从没跟我哥提过。洋鬼子讲信用,也一直替我保着密呢……”
    “不提就对了。一码归一码,叔叔很欣赏你这点,做什么事都公私分明。”顿一顿,方笃之又道,“真心堂现有的东西,国内肯定不如国外卖得起价。你要是信得过我,倒可以帮你带一批过去。”
    “这……就怕太麻烦方叔叔……”
    “你要不放心,就算了。”
    洪鑫赶忙站起身:“您这么说可让我,咳,都没脸出这门。我就是不敢开口啊,让您替我受累担风险,我心里头,这个……”
    方笃之笑:“怎么,难道你还打算让我夹带违禁品不成?”
    洪大少忙不迭摆手:“没有没有,这可不敢。只是您也知道,文物出境管得有多严。凡是共和以前的东西都不让出去,能出去的每一件都要申请出境鉴定证明。到时候过海关,万一……肯定给您添麻烦。再说您下个月就走,时间上恐怕来不及……”
    当年送洪玉莲跟lewis两人回花旗国,事后才知道,那一背包小摊上淘的民间工艺品被拦住查了半天,几件仿旧的东西因为一没发票,二没鉴定,愣是被扣下了。真心堂开起来后,也只敢往那边寄共和以后产出的,明确标着年份作者的东西,每次鉴定更是手续繁琐,费税高昂,为此搞了不少公关,是以洪大少很是知道其中难处。
    不料方笃之轻描淡写道:“你要只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东西拿给我,跟学院带过去的礼品放到一起,统一开个出境证明就是了。我既然要去,诚实肯定跟着,你直接找他就行。那边具体怎么交接操作,也跟他说。”筷子在碗里点点,轻笑,“反正他也从你手里分红,交给他办不是正好?”
    没想到如此容易就解决一个大问题,这可是实打实帮了大忙。洪鑫免不了千恩万谢,直把方叔叔捧到天上去。
    方笃之摆出谆谆教诲姿态:“小尧,这无非是体制内跟体制外的区别,跟我个人没什么关系。不过体制这个东西很微妙,有时候十分方便,有时候又非常累赘,要进得去,出得来,得下苦功夫啊……”
    翁婿二人谈话投机,自然顺便解决了胡以心的婚房问题。方笃之又暗示多来一套:“我虽然无所谓,但小思一直不太喜欢住在校内。我这当爸爸的,也该为儿子将来考虑考虑。”
    洪鑫屏息凝神,小心接话:“您说的是,我哥那人从来不会替自己打算。”
    就见方笃之脸色一正:“小尧,你说你认小思做哥哥,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叔叔从没拿你当过外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跟他合伙瞒着我?”
    洪大少脑子里嗡一声,强作镇定:“您说的……是什么事?”
    方笃之认定他是知情人,忿忿道:“他跟谁谈恋爱呢?别说你不知道!”
    “有、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自己都招了,你还跟我装什么!”
    洪鑫这一惊吃的,心都要蹦出来:“什、什么?!”
    要招也该先跟自己商量啊。莫非昨晚哪里漏了马脚,被老丈人审出来了?没道理跟他爸招了不通知自己,难不成老丈人大发雷霆,把儿子关了禁闭?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跟揣着定时炸弹似的,惴惴问:“他招、招了什么?”
    方笃之看他一眼:“你先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他招了什么。”
    洪鑫忽地笑了。若方笃之真的什么都知道了,绝不可能坐着跟自己安安生生吃饭说话这么久。顶多就是有些蛛丝马迹,讹自己来了。
    定定神,心底撑起十二分警惕,面上一派诚挚歉意,说出来的话相当欠揍:“方叔叔,对不起,我不能说。”
    方笃之筷子拍到桌上:“哼,这么说你就是知道了?你觉着你讲义气是不是?你们年轻人玩先锋前卫,不觉得是个事儿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对他前程会有什么影响?跟个学生搞同性恋,一旦暴露出去,他学位还要不要了?课题还做不做了?施钟起在这些事上向来保守苛刻,还能借此踩我一脚,你觉得他会手下留情?”
    施钟起,是京师大学现任校长,行政级别与方笃之相同。
    洪大少这才理解刚见面时对方端着架子憋着气所为何来。看样子是知道了抽象事实,还没落实到具体对象。
    想了想,小心开口:“叔,这事儿,我答应我哥保密,就是跟您,都不会多说一个字。我保证,学校里绝对没有其他人知道。您不如……告诉我他是怎么跟您说的,我看能不能,在可能范围内,给您参考参考?”
    洪鑫口风如此紧,反而让方笃之觉得放心不少。语调降下来:“他只说是课题组一个大二的男生。”哼一声,“他肯体谅人年纪小,人肯不肯体谅他的处境?别没遮没拦蠢到捅出去,弄得不可收拾。再说了,对方家里什么情况?如果是传统保守家庭,趁早一拍两散,回头搞得跟梁山伯祝英台似的,以你哥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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