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我……再适应适应。”
    方笃之把儿子扣在家里整整一星期,逼得方思慎最后红着脸低着头跟他告假:“爸,我想明天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
    方司长正坐在书桌前看文件。过了一会儿,才“嗯”一声,连头也没抬。
    洪鑫上午就开车来家里接方思慎,然后一路奔北,过了学府大街高校集中地段,眼瞅着渐渐接近郊区。
    方思慎奇道:“这是去哪里?”
    “带你去看一个地方。”洪鑫答着,指指两边的富人别墅区,“这条路我们来过。再往前走,就是孟灵山。”
    提到孟灵山,方思慎想起来了,这是当年去琼林书院的路。
    又开了十几分钟,绕到几排别墅后边,晚月河蜿蜒流过,孟灵山已经进入视野。洪鑫停车,拉着他走到河边,指着对岸一片空地道:“你觉得怎么样?”
    “环境挺好的。”方思慎看看左右一栋栋小洋楼,迟疑道,“你要买房子?”
    “嗯,不是买房子,是买了块地。这边是一期,现房。对岸是二期,不卖房子,卖地,卖设计跟服务,可以要求他盖成什么样儿,我觉得这主意挺好。你觉得呢?”
    “你问我……”方思慎笑了,“我其实觉得房子大了多了很麻烦。现在家里的房子就太大,空荡荡的,还得专门雇一个人收拾。人文学院的老房子空着,护城河边上那套房子也空着,挺浪费的。”
    那套曾经准备换钱救急的房子,在洪鑫的坚持下,终究没卖。因为地段太好,两年工夫,价钱翻了近一番。
    方思慎淡淡道:“多少人连个栖息之地都没有,弄这么多房子做什么。”
    洪鑫不以为然:“你们家现在住的,那是公房,将来你爸退下来,就得换地儿。人文学院的老房子太近,护城河边的新房子太远,都不方便。咱俩现在住的地儿,离你上班也远,再说又小又旧……”
    方思慎道:“其实我挺喜欢那里。”
    “喜欢也得换。那边不定什么时候也拆迁呢。”洪鑫抬手比划,“你看,这地儿虽然属于宁安镇,算是郊区,但是到你学校,开车最多半个小时,往前去孟灵山风景区,也不过半个小时。交通方便,环境好。到南城虽然远点,等以后你爸退休了,接过来一起住,你也就不用来回跑了。原先我想单独弄块地自己盖,但那样的话,安保是个大问题,想来想去,不如跟他们盖在一起。二期面积比这边大一倍,全部独门独院,每家都有专用车道……”
    方思慎听他连自己父亲都规划进来了,那些个泼冷水的话一概咽回肚子里。
    最终微笑:“嗯,挺好的。房间别弄太大,院子留大一点,多种点开花的树。”
    回去的路上,洪鑫开着车,忽道:“哥,我想求你个事儿。”
    方思慎听见这个“求”字,心脏当即紧了紧。
    “什么事?你说。”
    “我大姐家老大,本来该上高三,成绩太差,肯定考不上,家里商量了一下,干脆弄出去。按说该我送,但是……整顿改造后最大的几个矿井预备启动,赶巧就在下下个星期。日子是上头定的,没法动。这个时候,实在不能走远……”
    方思慎想,他大姐家的老大,就是没有爸爸的那三个孩子之首了。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他学校在哪里?小刘跟我送一送,又不费事。”
    “报了普瑞斯的预科,先读两年,把语言关过了。后边能考上哪儿就上哪儿吧。”车子到了路口,洪鑫住嘴,先用心拐弯。拐过去才接着道,“凭他,就算上完预科再考,普瑞斯也是肯定考不上的,我主要看中那地方风气好。”
    “你外甥才上完高二,海外学生读预科,也要高中毕业吧?”
    “搞了个高中毕业证。”
    方思慎没话了。
    “我三姐是他的监护人,平时小刘会帮我看着,你不用管。他知道你是我老师,他要是敢烦你,告诉小刘,揍一顿就记住了。”
    方思慎听见这句充分代表洪氏家风的教育言论,不发表意见。
    过一会儿,问:“那三个孩子,现在归你管?”
    “嗯。平时我大姐跟我妈管,管不住,也管不到正地儿。我爸就知道凶我,到孙辈儿孬得很。我要再不管,还不得废了?”洪鑫沉默着,终于轻轻道,“算我欠他们的……本就该我管。”
    方思慎心里沉重无比。他知道,从洪鑫告诉自己真相的那一刻起,从自己决定包庇他的那一刻起,彼此就成为了同谋。
    “阿尧……”往他那边靠了靠,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晚饭时分,翠微楼的包厢里,方思慎见到了这个叫做洪文龙的洪家长孙。
    “小叔。”因为他父亲是倒插门的女婿,照习俗不能称洪鑫舅舅。
    “过来,叫人。”洪鑫略一点头,也不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大家长气质。
    小孩稍微有点胖,明显很紧张,端着肩膀硬着脖子,冲方思慎道:“方、方老师。”
    吃饭时一直不出声,中间洪鑫出去接电话,他整个人都垮了三分。方思慎看得好笑。这孩子跟他小叔当年一个岁数,看上去却怯懦幼稚得多,全无那股发狠拼命泼皮无赖混不吝的劲儿。
    带着笑问:“怕他?”
    小孩连连点头。扒口饭,又补充:“家里除了爷爷,谁都怕小叔。以前二姑不怕,现在也怕了。不过以前小叔根本不吓人,谁知道现在怎么这么凶。”说着,偷眼往门口瞟。
    方思慎问:“去花旗国留学,是你自己愿意的?”
    “嗯,反正考不上,一样是花钱,小叔说不如去国外上。”小孩胆子大些了,话多起来,“小叔说,读两年预科,万一外国的大学也考不上,就回来跟工人一块儿下井去。我要是现在不去留学,明年高三毕业,考不上学校,一样要被小叔扔下矿井。出去至少还能多拖一年……”
    方思慎听得目瞪口呆。最后问:“突然去这么远,你妈妈舍得吗?”
    小孩儿撇撇嘴:“我妈找了个后爸,就快要结婚了。”
    第一一七章
    共和六十三年九月初,辽州伍盟棚区改造地方官员贪污案发。最高层直接介入调查审判,拔出萝卜带出泥,拉杂牵扯,光是进监狱的,就判了好几百,其余倒台的下岗的,不计其数。此时距元首连任成功,已经过去一年有半,而方笃之正式升任高教司司长,也已经一年。
    方思慎好些日子不留意时事,站在机场大厅,电子屏幕播报新闻,才看到这桩最近举国轰动的大案。当初身陷青丘白水,差点把性命都葬送,回头想想,竟然快三年了。洪鑫跟小刘站在他身边,一块儿默默看完这条新闻,都没说话。
    手续办完,排队安检。洪鑫沉着脸教育外甥一番,便停住脚步,目送一行三人进去。方思慎回头,看见他站在人群外,高大而沉默。也许,因为自觉担当的责任越来越大,压得整个人的气质也越来越稳重。这时候的他,给人的感觉,真正像一座山。方思慎发自内心地笑了,冲他挥挥手。洪大少原本两手插在裤兜里,突然抬起左手,握成拳头送到嘴边,嘴唇在无名指的戒指上轻轻碰了碰,随即飞过来一个眼神,说不出的深情温柔恣肆嚣张。
    方思慎脸刷地就红了,转过头再不看他。直到坐在候机厅里,心脏跳动的速度都没能回复正常。
    一路十分顺利。洪文龙极度崇拜刘火山刘大侠。不知他小叔跟他说了什么,对方博士方老师同样打心眼儿里崇拜。只是这两人都比较好说话,小孩儿变得异常话多,好在最后累了也就清静了。
    抵达普瑞斯后,小刘开车,跟方思慎一块儿将洪家长孙送到住处――一群预科学生合租的宿舍。方思慎要下车,被小刘悄悄拖住。就见他跳下去帮着卸了大行李箱,交代几句,立刻上来了。
    看着小孩圆溜溜的脑袋东张西望,方思慎有点不放心:“就这样?”
    小刘道:“就这样。洪少早吩咐过,犯规扣我钱。我每个星期去找老师同学问一次情况,报告给洪少。”
    方思慎点点头。仿佛昨日还是那无法无天调皮捣蛋混世魔王,今天就人模人样教育起晚辈来了。心头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感慨,惆怅又欣慰。
    新学年开始,方思慎继续上他的研修课,写他的论文,而“九溪六器”的公开展览也如约启动。课题组的学生,包括方思慎自己,方便的时候,会轮流在博物馆充当义务讲解员。普瑞斯大学很重视这个项目,宣传得十分到位,参观者络绎不绝。因为好几个实验室参与了文物检测,有时候,那些材料工程专业或者分子研究专业的教授也会带着学生过来看看,在东方研究院博物馆里对着古夏国青铜器上一堂拓展延伸实验分析课。
    年底,按照协议约定,“九溪六器”转到位于高登市的梵西博物馆展览。梵西博物馆是花旗国最大的综合性社科博物馆,先前租借给京师大学展出的大夏稀世之宝“墨书楚帛”就是该馆的藏品。
    转移文物那天,不但方思慎和卫德礼跟着,连霍兹教授都亲自上阵押送。受对方之邀,方思慎带着两个研究生逗留三天,协助讲解。“梵西博物馆”不愧是专业老大,把个小型特展做得非常到位。文物本身当然是主体,但其他相关物品,以及目前已经成形的研究成果,包括可公开的研究考证过程,都作为展览的一部分向观众呈现出来,生动性趣味性相当高,让方思慎对于西方研究者的科普意识赞叹不已。
    博物馆同时出售以青铜器铭文拓片为基础制作的周边纪念品。那些美丽又奇特的文字魅力非凡,几乎每个参观者都忍不住要买一两件。
    青铜器所有权是洪鑫的,拓片是方思慎做的。博物馆方面提出制作周边的时候,方思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该怎么分成。随即摇头失笑。真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某些“奸商”在一起待久了,耳濡目染,不知不觉起了钻营算计念头。后来得知博物馆这部分收入全部投入夏学研究项目,哪里好意思跟人提钱的事。最终还是洪大少出面,谈妥所有周边设计权利共享,未来如果物主在其他地区展出,可以直接做来卖。
    方思慎在梵西博物馆的第三天,接待了几位东方客人。他们把东西仔仔细细看过好几遍,又问了不少问题。开始方思慎以为是行内的研究者,多交谈几句,便听出不是。虽然也很关心文物的价值,研究的成果,话语间总带着不经意的权衡味道。再看那装扮气质,忽然感觉与何家长辈有某种程度上的类似。来客说着拗口的国语,带点儿南洋口音,方思慎便猜也许是对故里文化感兴趣的海外夏商。
    谁知那为首之人问到后来,竟开始旁敲侧击打听物主的消息。方思慎心中暗惊,只摇头装不知道。他几时做惯这个,神色间早就不自然了。那人试探几句,看他一定不肯透露,也就作罢。
    何慎行及大部分何家子孙都住在高登市。博物馆的活计干完,先打发学生回学校,方思慎多留一天,跟着来接人的司机上门拜望。正是耶诞节前夕,生意最忙的时候,何慎行自己相对清闲,子女们都在商场冲锋陷阵,是以方思慎抵达时,只有他这位当家人在。何慎行的原配年纪比他大,已经过世。后来又娶过一任,没多久就离婚了,虽然并无子女,仍然付出大笔赡养费。以至于此后吸取教训,学起洋派作风,只恋爱不结婚了。
    下了车,早有方思慎见过面的管家何景生等在门口,把他送进一个小厅,呈上茶点:“麻烦致柔少爷在这里稍候,老爷马上就来。”一面斟茶,一面补充解释,“临时来了几位远方的客人,不招待不行。”
    安顿好方思慎,何景生便退出去了。小厅布置得华丽而舒适,很像自家人休闲的地方。朝南的落地窗明亮通透,方思慎不由得端着茶站到窗前,发现此处可以俯瞰整栋房子正面景致。入目是平整的草坪和古典式喷泉,远处冬日丛林呈现出深邃的青黛色,视野极佳。
    几个人从正门出来,何慎行亲自相送。方思慎无意间瞥一眼,愣住。那一行人的身影并不陌生,头天在博物馆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想不认出来都难。
    不大会儿,何慎行果然进来:“致柔,抱歉让你久等。”
    “伯父,没关系,您有客人,不能失礼。”
    何慎行笑了笑:“可不是,你是自家人,没什么礼不礼的。”
    方思慎试着道:“我刚才看见您送客人,那几位昨天去博物馆看展览了,凑巧是我接待的。”
    何慎行一听,便道:“哦?有这事?早知道这么有缘,刚才直接叫景生带你进去,认识一下好了。”
    方思慎听他这么说,觉得多问几句也无妨:“那几位客人,是伯父的朋友?”
    何慎行看看他表情,问:“你没认出来那是谁?”
    方思慎想了想,确实没印象,摇头。
    “他是明珠岛的齐家英。”
    “啊?”方思慎吃一惊。他如果对政经时务稍微上心些,就应该能认出这位大名如雷贯耳的超级富豪。毕竟,明珠岛齐家英在国内外媒体上的出镜率,比一般的政治领袖还高。
    就听何慎行道:“他那个人喜欢收集古董,会去博物馆也不稀奇。”
    方思慎心里有点不踏实,却不便多问,想着回头跟洪鑫商量。他当天下午就要回学校,惹得何慎行大大地不满。好说歹说,最后同意放人,却非要他立刻退掉火车票,安排司机专门送,又定了耶诞节假期过来住几天。
    下星期便是耶诞节,洪鑫很可能会来。方思慎索性跟伯父坦白实情。大概何慎薇提前打过预防针,何慎行只道:“那更要来了,一起来,我也看看人怎么样。”
    临近期末,其实没多少正课要上。只不过方思慎惦记着手头没收尾的论文,想赶在节前完工。谁知刚回到学校,就被卫德礼找去。
    “方,有人联系研究院,想问问九溪六器的主人肯不肯出让。”
    没想到对方锲而不舍,追到普瑞斯来了。方思慎问:“知道是什么人吗?”
    卫德礼掏出一张名片。方思慎接过来一看,是个陌生名字,头衔乃明珠岛传统文化协会秘书长。他猜应该是齐家英的人,大概为了保密和方便打探消息,挂着民间组织的旗号。
    “我跟他说物主大概没有出让的意向,不过答应帮他问问。这位先生很积极,说他最近都在花旗国,随时等消息。洪不是过两天要来?你觉得他会不会考虑……”
    方思慎捏着名片沉吟:“嗯……我跟他说说。”
    卫德礼有些惭愧地看着他:“方,你别生气,那人说如果交易成功,会有一笔数额可观的捐款。即使不成功,只要联系上物主,他们协会也会送一批书给我们图书馆。你知道,明珠岛在东方研究领域地位特殊,所以……”
    方思慎听到这,笑了:“daniel,你不用不好意思。我问问他,看他肯不肯帮你们白赚这批书。”
    两人又商量起假期安排,约定洪鑫来了之后,节前一起去卫德礼家中拜访。最近出版商有意再版卫君仁的传记和手稿,卫德礼想趁此机会仔细修订一番,再补充些个人感想。于是邀请方思慎去家里玩,顺便欣赏爷爷当年的手稿日记,也给新书提点儿意见。
    洪鑫早早做好安排,腾出时间来花旗国过节。汪细梁若谷夏天已经回国,原先租的房子便转到洪大少手里,方思慎也就不再住宿舍。洪鑫对外甥只说在朋友处借住,连蹭饭都不准。方思慎有点于心不忍,看小孩成天吃垃圾食品吃得又圆了一圈,便叫小刘时不常把洪文龙拎过来吃饭。慢慢混得熟了,小孩连吃带拿,捧着顺来的大夏美食勾搭女生,不到半年,居然泡上个比他大好几岁的正宗洋美女。因为要追女朋友,西语水平自然跟着突飞猛进,留学生涯过得如鱼得水。
    方思慎瞅着那张肉嘟嘟笑嘻嘻的大圆脸,不得不承认,论适应环境的能力,论为人处事的圆滑狡黠,这位洪氏长孙丝毫也不辱没家风门楣。
    洪鑫考察一番外甥的功课,留了一堆假期作业,又发了点额外奖金。抽顿板子给颗糖,摆足恩威并施家长做派。那作业却是提前要方思慎为洪文龙量身定制的,小孩儿哪里知道背后关窍,只觉自家小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心底里又崇敬又畏惧。
    在普瑞斯待一天,两人便跟着卫德礼回了家,准备住两晚,然后往高登市何慎行那里过耶诞节。洪大少亲自来了,刘火山这个电灯泡转行任家庭教师,全职监督洪小少爷的假期学习生活。
    卫德礼的房子是祖父卫君仁留给他的,父母兄弟另有住处。他平时住学校宿舍,等闲难得回来一次。房子位于美丽的湖区,古老而空旷。除了方思慎洪鑫,还有哈罗德家的败家孙子,不请自来。听那谈话里的意思,这位小哈罗德先生不但要赖在这儿做客,还打算赖到耶诞节跟卫德礼去他父母那里凑热闹。
    这天方洪二人在书房翻看卫君仁日记影印本,卫德礼拿着手机匆匆进来:“洪,是那位明珠岛的先生。”
    洪鑫接过去,寒暄两句,便只听对方说话。半晌才道:“请问您是买主本人吗?”
    那边似乎解释了许多,洪大少不动声色听着,最后回一句:“如果当真有心,请买主本人联系我。不是买主本人的话,就算了。”拇指轻抬,直接挂了。
    卫德礼皱眉:“洪!你这样太没礼貌了。”
    电话又响起来,还是同一个号码,可见对方没有死心。
    洪鑫将手机抛回给卫德礼:“你有礼貌,你跟他嗦。还是那句话,不是买主本人,免谈!反正只要跟我说上话,他们不是就答应捐书给你?”
    卫德礼果然很有礼貌地跟对方又嗦一通。挂断后神色尴尬:“洪,他说你的声音太年轻,怀疑不是物主本人,说我们骗他。”
    洪鑫一愣,随即大乐:“哈,那是你这个校董信用不够。反正又不是我要卖,他爱信不信。”
    方思慎轻声道:“这样……会不会得罪人?”对方可能是什么背景,他已经跟洪鑫交过底。
    洪大少鼻子里哼一声:“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要真是买主自己,不管成不成,客气点也没什么。这种喽罗,白浪费时间跟口水,我哪有空陪他打太极。”
    第二天,两人等着上飞机往高登市的时候,洪鑫忽然接到卫德礼的电话。
    “嘿,我说daniel,咱们才分开不过半个小时吧,你就想我想成这样?”
    “洪,你听我说,刚来的电话,买主想亲自跟你见面,问能不能告诉他你的电话号码?”
    洪鑫眯起眼睛,看这样儿,竟是要来真的了。
    “daniel,你把那秘书长的号码告诉我,我给他回过去。”
    这一回果然礼貌多了。明明心里早就有数,听对方报出齐家英的大名,洪大少还是狠狠惊讶了一把。往来几句,恭敬有加:“怎么敢劳动齐先生大驾。我三天后回国,届时转道明珠岛去拜望齐先生,不知是否方便?”
    三言两语间便敲定了这场会面。
    就算见惯他如何装模作样,方思慎依旧忍不住抿着嘴乐。
    洪鑫揽住他肩膀,一脸深沉:“哥,咋办?大财主上门,只怕要强买强卖。”
    方思慎笑不出来了。蹙起眉头:“就算他再有财势,总不至于真的强买强卖。”
    洪鑫脑袋靠在他肩头,望着墙角的壁灯,嘴唇贴在他耳朵边,压低嗓门:“话是这么说,就怕形势逼人……这批东西搞出这么大动静,变得越来越烫手。我想总不能老在外头放着,可现如今不管往哪儿挪,只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得招来无数人惦记。咱们国内的规矩,许进不许出。而且吧,文物属国家所有,这么招眼的东西弄回去,立马就会有人来动员。说是不白拿你的,谁知道最后怎么着,可钻空子的地方太多了……再要有人眼红搞出之前算计我爸那种事,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何况我现在的身份也比较麻烦,冷不丁成了半个公家人,这个……公共形象也挺重要……”
    新成立的晋西矿业集团属于国有企业,洪家少爷大学毕业,正式接下河津分公司副总经理职务。若非政务府正在逐步取消国企管理人员的行政级别,洪大少跟泰山大人方司长,还能多一层交集:官场同僚。
    方思慎听着他在耳根处絮叨个没完:“面子当然要紧,可这么值钱的东西,就换个面子,怎么想怎么亏得慌。所以我觉着,还是不能弄回去……但是不弄回去吧,迟早让人知道,到时候更被动。就这会儿,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了……”
    忽地开口打断:“我问问何家伯父,看能不能请他帮忙沟通下。如果……真的是那位齐先生本人,阿尧,我觉得……可以考虑让给他。”
    洪鑫本就在犹豫,只担心方思慎舍不下,这时吃惊道:“你不反对?”
    “我们可以要求先在明珠岛做一个公开展览,另外每年向研究者提供若干实物研究的机会――这些都可以谈。虽然非常可惜,但是……对咱们来说承担不起的风险,对那位齐先生来说,大概都不是问题。而且,说到公共形象,他应该更加不能不在乎。我想他不太可能再转让给外人。”方思慎微笑,“你不是一直很期待这个坐地起价的机会?听说他有钱到无法想象,也许不会嫌贵。”
    洪大少伸直两条腿,交叉搭着,上半身软塌塌地倚着方思慎:“有钱到无法想象……靠,连你都知道了,他x得多有钱……”
    方思慎淡淡一笑。有钱到一定程度,对普通人来说,便没概念了,更谈不上什么情绪。也许,反倒是洪鑫,因为好歹也有几个钱,反而概念比较清楚,才会心里不平。
    两人在何慎行处住了几天,何家几个平辈见何致柔带回来一个同性爱人,吃惊之余,态度居然亲近不少。洪鑫冷眼旁观,想起何慎薇曾经给过的提醒,明白他们这是自以为抓到了方思慎的把柄。因为老爷子何惟斯观念守旧,方思慎若有心争什么,单凭同性恋这一点,就足以失宠。
    他也不给方思慎点破,少爷派头摆得万分自然。洪鑫送了何慎行一幅画,过得两天,邀请伯父一起去看现场拍卖。何慎行当休闲散心,便跟着他俩去了。真心堂委托的几幅夏国当代艺术品都拍出了不错的价格,其中一幅仿宋风格的水墨《神龙布雨图》售价最高,三十万花旗金。何慎行看着那副画发了一会儿呆。洪鑫送给他的,是同一作者同一系列的作品,比拿来拍卖的这幅气派许多。起先没怎么放在心上,这时候就觉得收一个初次见面的晚辈这么贵重的礼,有点不合适。
    洪大少浑不在意:“传统水墨是最近的新热点,我们打算好好包装宣传一下这个画家,估计还能涨不少。”
    何慎行看着他:“你真心堂的海外分部在这里?”
    洪鑫一听这话,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还夹杂点儿恰到好处的仰慕和期待:“正在考虑搬到高登市来,毕竟还是这边环境好,素质高……”
    第一一八章
    “爸,学生论文开题报告都审过了,我想下周请三天假,加上周末,正好可以在家过除夕。”
    方笃之沉吟片刻:“算了,一来一回,路上去掉两天,时差都倒不明白。”
    秘书保姆司机都要回老家过春节,方思慎一想那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又剩下父亲一个人,便抑制不住地难受。
    “可是爸爸,我想回家过年。”
    “我知道。不过……”方笃之右手握着电话,左手盘着两枚文玩核桃――正宗晋南出产的极品狮子头。不用说,洪鑫孝敬老丈人的贡品。
    “还是算了。小思,你不用惦记着回家陪爸爸。除夕晚上我要去贫困教职工家里慰问,不到后半夜回不来。开年的团拜会跟慰问活动一直排到初五。你回家爸爸也不在……”低声喟叹,“算了。”
    方思慎没想到父亲过个年忙成这样。若是如此,这么远匆忙赶回去,确实意义不大。叮嘱一番保重身体,挂了电话。
    洪鑫是正月初四到的,方思慎不想他横贯花旗国地折腾,约好在金山市机场碰头,一起去何家老宅拜年。洪大少登何家的门,有现成的借口:何致柔的同窗好友,何慎薇在夏国结交的熟人,作为一名优秀的某二代,很可能成为何家未来合作伙伴,碰巧来花旗国办事。生意人经营关系乃是常态,在何惟斯看来,不过是多招待一个后辈小朋友而已。
    今年没什么大事,成年的有工作,未成年的要上学,到初四这天,老宅就剩了何惟斯跟何慎薇,还有一帮子老佣人。方洪二人黄昏抵达,白日里闹哄哄的拜年人客也都走了。
    洪鑫送的拜年礼是两支老山参跟一盒上等鹿茸,从二姐夫杜焕新那里搜刮来的。他曾向何慎薇婉转打听过齐家英,饭后闲谈,何家姑姑十分上道地将话题转到老爷子海外拼搏发家奋斗史上。老人家哪有不喜欢聊这个的,开了头便止不住,中间更兼点评各方人物,自然免不了提及隐匿于小小明珠岛上的富豪大亨齐家英。
    种种传奇经历,听得两个晚辈十分入迷。只不过,方洪二人关注的重点、感慨的对象,往往南辕北辙。一个当掌故听,一个当教材学,都给予了老人足够的成就感。
    洪鑫着意打听齐家英,很有技巧地将话题拖住。
    老爷子故事讲到告一段落,开始发表感慨:“齐家英半路出道,白手起家,能耐自然是不一般。可要说如何天纵奇才,倒也未见得。单论才干,不是我夸口,何家子弟,未必就不如他。但是这人有一样好处,真正难得,那就是胜不骄,败不馁。败不馁还好说,胜不骄最难做到。但凡我见过的人里头,十个有九个半是假谦虚。”
    说到这,忽然顿了顿,半眯起眼睛,若有若无地扫过洪大少那一脸谄笑。
    见老爷子看自己,洪鑫下意识笑得更欢。发现何慎薇表情促狭,才反应过来。说什么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干脆不装了,换了正常脸色,问:“爷爷,您要不要添点儿茶?”
    何惟斯被他光明正大的无赖作风逗乐了,故意板脸道:“你不行,心不诚,手不稳。致柔你来。”
    方思慎微笑,端起水壶给各人添了一轮。
    “他齐家英富可敌国,从不摆架子。每到一地,必先拜望耆老名宿。何某惭愧,仗着这把年纪,也连累人上门枯坐过几回。”
    洪鑫听见那句“从不摆架子”,眉毛往上挑了挑。方思慎想起他跟自己痛诉在明珠岛与齐家英见面的憋屈经历,忍不住一笑。
    何惟斯看出内里有文章,从茶杯后头抬起眼睛:“嗯?”
    机不可失,洪大少立刻道:“因为一点小生意,和这位齐先生年前见了一面。明明是他把我找去的,结果就喝了一杯茶,什么也没谈成。您老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何惟斯没想到这二十郎当的小年轻竟然有资格跟齐家英见面谈生意,心底吃了一惊。脸上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慢悠悠放下杯子:“既然是他把你找去的,你急什么?”
    洪鑫一愣,摸摸后脑勺:“也是……”豁然开朗,“咳,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准备了一肚子话,跟人见着面,一句都没倒出来。之后总有点儿不安稳,老觉得被人算计了。还是您厉害,一下就让我这心里头亮堂起来。”
    这句却是打心眼儿拍出来的实在马屁,丝毫不掺假。
    何惟斯谈兴不减,把几个与齐家英同辈的人物放在一起比较,命运各有不同。末了叹道:“时运这个东西,最难预测。要我说,妻贤夫富贵,家和万事兴。齐家英运气比别人好,就好在娶了个贤妻。论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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