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士闻令,都愣在那里,不解其意。因罪获死,正军法,可没有断头酒一说,一千多人看着李从璟,不知他意欲何为。
    虽然如此,须臾间长桌数条烈酒数十,还是迅速被摆到军阵前。酒入碗中,清香四溢。
    李从璟走下点将台,来到丁茂和史丛达面前,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尔等既然关爱部属,不愿他们因为你俩之罪受牵连,本使也非不通情理之人,这边给你俩一个机会。这里烈酒有的是,只要你俩喝趴对方,我便只惩治他一人,而对他部属从宽处理,如何?”
    众将士闻言,都惊呆了,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丁茂激动起来,道:“都指挥使此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李从璟正色道。
    虽然不解李从璟为何会有此举,丁茂还是望向史丛达,“史指挥使,你可敢与某一战?”
    “有何不敢?”史丛达冷笑一声,和丁茂双双站到桌前,端起酒碗,仰起头,就是一碗灌下。
    两人大眼瞪小眼,牛饮的时候仍旧不忘死盯着对方,就这样一碗接一碗,不多时桌上就多了许多空碗。
    李从璟站在一旁,静静看两人拼酒,不发一言。
    军中大汉,少有不能饮酒的,这一下以命相搏,各自都卯足了劲,是以酒量凭空就比平日大了不少,即便是面颊通红,酒嗝连连,手中动作也丝毫不敢减慢。
    李从璟不说话,众将士也只能默默看着丁茂和史丛达。这气氛,一时间安静肃然到了极点,也诡异到了极点。
    终于,两人都临近极限,史丛达一碗酒下肚,扶桌大吐。但他一点也没打算认输,再拿起一碗,照常灌下。
    “不曾想,两位将军都是海量,我这营中酒虽不少,今日却是要平白损失小半。”李从璟赞叹道,两手分别扶在两名指挥使的肩膀上,让他们暂停了动作,“两位将军,可都喝得满意了?”
    “满……满意!”丁茂打个酒嗝,摇摇晃晃道,目光却始终落在史丛达脸上。
    “还没够呢!”史丛达回瞪着丁茂。
    李从璟问道:“两位将军,怕死吗?”
    他这话一出口,两人神色一凛,似乎都酒醒不少。
    丁茂道:“不怕!”
    史丛达道:“死有何惧?”
    “两位死都不怕,可认为自己是有大勇气之人?”李从璟又问。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李从璟意图为何。
    “两位将军愿为部属拼死,可认为自己关爱部属,是值得跟随之将?”李从璟继续问。
    松开两人的肩膀,李从璟看向众将士,沉声道:“关爱部属,就得为部属作长远考量,让部属能在战场上多杀敌立功,还要活下来,而不是带着他们做无谓之争,白白葬送前程;连死都不怕的人,难道还怕承认错误吗?”
    编练百战军,难度在于李从璟每一个人都不能放弃,要让他们人人成为锐士。若是选拔性的训练,他哪里需要费那么多心思,不合格的不要就是。
    丁茂和史丛达因隙生恨,彼此仇视,其麾下将士也是如此,李从璟要化解他们之间的怨恨,就得先松懈其心,淡化其敌意,如此化解才能有功效。而人在饮酒之后,总是要更率性一些,会少了很多弯弯肠子,也更能见真性情,也更容易动感情。
    李从璟不是没想过以杀立威,但这对目前成分复杂,本就不太稳定的百战军,真不是上策。
    李从璟如此架势,丁茂和史丛达再迟钝也知道今日之局,还有化解希望,当下拜道:“末将知错!”
    李从璟看着两人,“知道本使为何要摆这一桌酒战?”
    丁茂两人唯唯不能言。
    “渡尽劫波兄弟在,酒后一笑泯恩仇。”李从璟的声音沉重如山,扫视着众将士,“酒喝也喝了。你们同为百战军,吃同一锅饭,睡同一张床,今日齐训练,明日共征战,若是对方战死沙场,还要由你去埋葬他的尸骨,带回他的遗物交给他妻儿……你们之间又有多大的仇,非你死我活,而不能冰释前嫌?”
    “都……都指挥使……”丁茂两人,垂首不能言。
    李从璟语重心长道:“本使承蒙晋王恩泽,得建百战军,居此淇门重镇,为晋王守门户。想我大晋国雄师百万,晋王雄才大略,而伪梁江河日下,他日晋王令旗所指,我等兵锋所向,灭梁只在弹指之间。届时,天大的功劳在等着尔等,拜将封侯,封妻荫子,何等荣华,可在尔等反手之间。尔等不思苦练战阵,不思同舟共济,尽做些自毁前程之事,本使痛不能言。”
    丁茂两人,头都抵在地上了。
    李从璟收拾情绪,清声道:“本使治军,法不能不严,令不能不行,但念尔等非是蓄意伤害同袍,也是初犯,法不外乎情,本使今日便破例一次。”
    说罢,叫来军法使,李从璟喝道:“丁茂史丛达聚众械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众不辨是非,亦有大过,现本使着令:丁茂史丛达领军杖五十,清洗茅房一个月;从众领军杖三十!步军左右指挥,参与此次械斗者,皆必须照料对方伤者,直至伤愈!”
    “我等领命,谢都指挥使!”李从璟法外开恩,众人拜谢。
    李从璟看向众将士,“今日本使饶却尔等一条性命,尔等记着你们都欠本使一个人头,这人头,他日在战场上,尔等要给本使带回来!”
    说着,李从璟举起酒碗,对参与械斗的众人道:“端起酒碗,和你对面的将士对饮一碗,自此冰释前嫌,再无地域偏见之争,唯有同袍之谊!”
    “丁茂,史丛达,你俩待会儿领完军棍之后,不用各自回帐了,在你俩清洗茅房的这一个月内,你俩单独住一起。”李从璟说着,叹了口气,“希望你俩好生了解彼此。”
    “是。”
    话说完,李从璟抬脚离开的时候,心里老是觉得自己方才那话,好似有些别扭,难道自己是要这两人搞基的节奏?
    不多时,校场上惨呼声四起,那是在执行军法了。
    回到军帐,莫离笑道:“你刚出去之时,我还以为,你要取了那两人的头颅,以儆效尤,树立威信呢。”
    李从璟揉着眉心,“我倒是想如此简单。但百战军初建,和谐稳定乃是大局。将士成分复杂,融合乃是关键。昨日之事,坏在将士籍贯来源不同,而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培养他们的同袍之宜,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再者,树立威信也不唯有杀伐一途。”
    莫离轻摇折扇,微笑道:“如此,你的威信也算确立起来了,一支视同袍为手足、相亲相爱的军队,怎么会不爱戴他们的主帅呢?此事之后,百战军对你的忠诚,才算确立下来。”说着,又道:“天下丧乱,始于人心丧乱。从治人心来治乱世之军,此乃根本之法。”
    李从璟苦笑,“但乱世军队,桀骜不驯,光靠这些虚的还不行,得给他们实际好处,军功,前途,这是最重要的。跟着你混有混头,他们才会对你忠诚。”
    “一言以蔽之,恩德使人爱戴,前程使人忠诚。”莫离总结道。
    “精辟!”李从璟赞叹道。
    李从璟“啪”的一声收起折扇,面有忧色,“方才你在解决械斗之事时,我思前想后,有种不好的猜测——这回军营械斗之事,怕不单单是军士抱团排异这么简单。”
    “有何凭据?”李从璟问道。
    “若有凭据,便不是猜测,而是推断了。”莫离无奈笑道,“只不过我遍读史书杂记,又听你昨日说起在淇门建镇练军之事,会触及多方利益,是以不得不提醒你,此时是多事之秋,更是诸方容易发难之时,你须得步步谨慎,思虑长远,以防万一。若真要说凭据,我只能告诉你两个字:直觉。”
    李从璟舒一口气,眼神复又凝重起来,闪烁着激昂的光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妨,便纵他千般阴谋阳谋,我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世求存,大家各显神通,我岂会怕了谁?真要有人贻害我大业,我定然让其付出代价!”
    “正解。”莫离道。
    不过或许是莫离的直觉应了验,李从璟军营的事还未收尾,又有麻烦找上了他。
    这日出征神仙山的骑军回营,李从璟将神仙山属众装进军营后,将这两日折腾出来的解决将士隔阂的方案发布出来。
    李从璟集结了百战军所有将士,包括神仙山徒众,对众人训话道:“将士百战方为雄,本使希望尔等不要辱没百战军的威名……天下之内皆兄弟,你们或许来自五湖四海,但在这里,只有你的同袍……”
    李从璟给百战军打上的一道烙印,便是争雄之气与手足之谊,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从今日开始,在百战军开始接受这两样东西开始,百战军才真正成为一支独立有特色的军队,才成为李从璟的军队。
    给全营将士训完话,李从璟找来丁茂和史丛达,一方面是考量这两人几日相处之后,是否已经彼此了解并且关系融洽。上行下效,只有这两人和睦了,他们的部属才会和谐共存。还好,丁茂和史丛达没有让李从璟在这方面再多费神。
    再者,李从璟也是想往深处挖掘丁茂和史丛达冲突的深层原因,看是否还有自己没有了解到的层面。李从璟一直坚定的认为,问题既然已经存在,那便只有解决,才能让事物向前发展。
    果然,这一问,便问出了重磅消息。
    也恰在这时,镇治司工佐官吏来见李从璟,跟他禀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棘手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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