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里,李士群刚放下电话,就听到他的秘书在敲门,头也不回地叫了声:“进来。”
    “报告部长,刚才白利路警察署的王署长的电话报告说强家角蜈蚣帮的总堂被人挑了,从帮主黄老大到帮里的小喽啰,里里外外二十一条人命!”
    “蜈蚣帮?”李士群满腹狐疑地看着自己的秘书,“你是说蜈蚣帮?”
    蜈蚣帮替中田办事李士群是知道的,现在蜈蚣帮总堂被人挑了,说不定和中田的被杀有某种联系。他的脑子飞速运转着。转过身对秘书下达了命令:“让白利路警察署的王小毛带上手下所有的弟兄把现场封锁起来,并走访周围的居民,看看有没有人看到过或听到过什么。再让陈忠良带他手下十个人过去帮忙。日本人一会儿就到,让他们听日本人的指挥。”
    等秘书出去后,他拿起桌上的保密电话,这部电话直接通到晴气的办公桌上。
    “你好,将军,”依然是那种很柔和的口气,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有一个消息,也许你会感兴趣,”李士群特地停顿了一下,“强家角蜈蚣帮的总堂里发现了二十一具尸体,其中包括他们的帮主黄老大。”他在等晴气的反应。
    电话那边晴气的眉毛扬了起来,他的太阳穴又开始抽筋,习惯性的用手指按住太阳穴,不过他的声音依然是不慌不忙的:“你已经派人封锁好现场了?”
    李士群不由得佩服起晴气的涵养功夫和精明,忙说:“是的!”
    “好吧,特高课会派人过来接管这件事……顺便问一下,那个支那人叫什么名字?对,就是你说的那个高手。”
    “唔……”李士群有点迟疑,“不好意思,我只知道他的代号是5号。”
    “5号?”
    “对,5号,不过我会搞清他的真面目的。”
    晴气放下电话,真是一个焦头烂额的早晨!他叹了口气,叫了声:“山木!”
    “有!”山木冲了进来。
    “让特高课再派一组人去白利南路三电纱厂边的河神庙,记得带上二十一个尸袋。”
    这时他听到隔壁中田的办公室里传来一阵欢呼声,接着便听到有人敲门,“报告。”这是坂井的声音。
    坂井笑嘻嘻地走进来了。
    “有什么收获吗?”
    “报告机关长,我们找到了凶手进来的路径,还提取到一个脚印。”
    “是吗?”晴气精神为之一振,“坂井君辛苦啦,可以过去看看吗?”
    “可以,现场痕迹提取已经结束,请您过去看吧。”
    晴气重新走进中田的办公室,中田的尸体已经被抬了出去,他将在验尸官那里贡献他的一切。
    “凶手是从这扇窗子进来的,”坂进指着中田办公桌前的那扇窗,“凶手在窗框上留下了一枚脚印。”
    “其他痕迹呢?”晴气问道。
    “没有其他痕迹了!”
    晴气的眉目又扬了扬,走到窗子前,窗框上有一个淡淡的鞋印,只有半个脚掌。
    “这是右脚的前脚掌,”坂井凑了过来,不失时机地卖弄了一下,“据推算,这是41码的皮鞋。”
    “你能搞清皮鞋的牌子和凶手的身高体重吗?”坂井从前是东京警视厅的刑侦专家,晴气知道他有能力搞清这些问题。
    “需要回去比对一下,下午就能有结果。”
    “好!”晴气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应该称之为灵光一闪:“现在三电纱厂边有另一桩命案,我觉得两者之间可能性有某种联系。”晴气拍了拍坂井的肩,“你到那里提取点痕迹,分析一下,看看和这里的痕迹有没有相似之处?
    坂井疑惑地看着晴气,难道他已经知道些什么了?但坂井知道自己不能问,这是干他们这行的规矩,不应该知道的就不用去知道。
    从昨天傍晚开始,坂井已经十几个小时不曾休息了,但他仍然劲头十足,就像闻到了猎物气味的猎狗,有一种突破的渴望。他钻进停在楼下的车里,阳光透过车窗有些刺眼,随着引擎的吼叫他闭上眼,这个案子才开头,不知道要熬多少夜,他得抓紧时间打个盹。
    八点三十一分,佘曼诗挥手叫了一辆黄包车,“法租界海格路大胜胡同。”
    上海人管小巷叫“弄堂”,正如北方人管小巷叫“胡同”。大胜胡同是上海几千条弄堂里惟一以“胡同”冠名的弄堂,离静安寺路不远,她的“安全房”就在那里。
    这是趟“长差”,车夫很开心,轻快地跑着。进入法租界时租界里的白俄商团搜都没搜就让她们进去了,这年头,日本已经占了大半个上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进租界,商团也将自身难保,哪能有什么心思去检查这个看起来很平常的中国女人呢?
    大胜胡同宽宽的弄堂里没有一个人,佘曼诗打发了车夫,在弄堂里缓步走着。那些小洋房的围墙上,夏天青青的爬山虎已经落光了叶子,只留下枯黄的藤蔓依然牢牢地吸附在墙上,紧紧地罩着灰色的墙壁。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这爬山虎,曾经绿得那么灿烂,秋风一来却失去了光泽,只有等到来年春风再起时才会重新美丽起来。她的第一次春风便是她的丈夫,曾经给了她无限的温暖,可他远在天边。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期待什么春风,除了自己的丈夫以外,不会再对别的什么人产生什么想法。可这次,也许自己错了,那个清澈眼睛的石心的确已经把春风吹进她的心田了。有时候她真的不敢想象,不敢想象事情会发展到哪种地步。还好,什么都没发生,两个知书达理的人只凭着精神上的交流就已经相互洞悉一切了。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她就已经知道他的心意。唉,为什么给她春风的人都要去延安呢?
    这时候她很自责,无论如何自己是一个地下党员,不能让工作以外的事来扰乱自己的心情、影响自己的判断。
    可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双清澈的眼睛,想牵一下他的手。
    她断然摇了摇头,不行,在这种时候工作是第一位的!她得先安顿下来,然后去《晚报》报社发一个不起眼的小广告,通知她的上级安排一次紧急会面。
    七十六号里的李士群放下电话,把秘书叫了进来:“你去一趟振兴广播电台,找刘伟义刘主任,让他在十点半把这领信封里的东西播一下,”说着他挥了一下手里的牛皮纸信封,“频率和重复次数都在里面,就说是我的命令。”振兴广播电台是七十六号一手扶植起来的,就是汪伪政府在上海的喉舌,李士群经常通过这个广播电台来呼唤自己的一些隐蔽特工。
    北四川路的上海派遣军司令部,晴气将军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又有了灵感,他打算乘着现在还有空先去中田的宿舍看一下,找找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中田的宿舍就在上海派遣军司令部的军官宿舍里,离晴气的办公室只隔开两排房子。
    中田少佐独享一间宿舍,寺内用中田留下来的钥匙打开了屋门,进去开了灯,中田这家伙把窗关得牢牢的,还拉上了窗帘。他的宿舍不大,只有一桌、一床、一椅、一橱,收拾得很整洁。晴气让山木和寺内仔细地翻找每一件可疑物品,特别要注意衣物的夹层、家具的反面,他自己则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三个大男人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几乎转不开身。
    寺内和山木搜得很专业,也很细致,晴气满意地看着他们俩。但中田的宿舍很“干净”,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搜过了,什么都没有——连一片有字的纸、一本书、一张照片也没有。晴气觉得很奇怪,他的目光在房间扫描,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被遗漏。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中田桌上的几个眼药水瓶子上,“从来没见中田害过眼病,他要眼药水干啥?”
    晴气拿起两瓶眼药水,瓶子上的标签说明这些都是氯化钠滴眼液。他把两瓶眼药水对着灯光,发现一瓶清澈透明,另一瓶有点浑浊。
    他拿起另外两瓶眼药水,发现了同样的问题。总共四瓶眼药水,两瓶浑浊、两瓶清澈。两瓶浑浊的打开过,两瓶清澈的没开封。
    晴气拧开一瓶没开过封的眼药水递给寺内:“来,舔一口。”
    寺内无奈的“品尝”了一下:“咸……咸……咸的。”他愁眉苦脸地说。
    晴气拿起一瓶浑浊的眼药水递给山木:“来,舔一口。”
    山木更无奈了,他的“品尝”了一下,皱起了眉头:“好酸呢。”然后便伸长了舌头。
    晴气把鼻子凑到这瓶口味酸酸的“眼药水”的瓶口,立刻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让他联想起某种化学品——这两瓶东西应该是密写药水和显影药水。密写药水可以把看不见的字写在物体上,再用显影药水涂抹上去后就能看到所写的字了——这是一个秘密特工的必备品。
    当然,中田是一个特工,也操纵着打入对手内部的双重间谍,需要使用密写药水来和自己操纵的间谍联系。但是,为什么他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做这些事?为什么不使用梅机关的标准包装密写药水?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宿舍里把密写药水和眼药水混放在一起?
    晴气在小小的宿舍里踱着方步,中田英寿是不是在隐瞒着什么?
    他决定查个清楚。
    晴气拿起桌上的四瓶药水交给寺内,看了下表:“去,交给实验室的川口能活,让他十点半给我报告。”
    这天十点二十九分,李士群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开他的百灵牌收音机,这是一种英国产的大型收音机,灵敏度很高的。他调到990千赫,把音量稍微放大了点,收音机里传来女播音员甜腻腻的声音:“……至此,百乐门舞厅的舞林皇后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下面是一段广告:通利琴行,哦对不起,是利通琴行,新组织到一批施特劳斯牌钢琴,质量上乘、音质优美,实为高雅艺术之精品。欢迎广大顾客到愚园路330号选购。”
    “利通琴行新组织到一批施特劳斯牌钢琴,质量上乘、音质优美,实为高雅艺术之精品。欢迎广大顾客到愚园路330号选购。”
    “万有全南货行新到一批临安山核桃、榛子、香榧子,个大味美、口味有奶油、椒盐,卫生又解馋。欢迎广大顾客到福煦路530号万有全南货行选购……”
    在这个巨大的城市的某两个角落里,有另外两个人也在收听这段广播,并听懂了发给每个人的信息。这就是李士群发出的通知,通知他的两个秘密特工前来接头:下午三点三十分,在施特劳斯咖啡馆有一次会面,五点三十分在临安茶楼有另一场会面。
    十点半的时候,晴气的桌子上摆了一大摞报告,他皱着眉头,在看第一份,也就是最近的那一份化验报告,就是中田宿舍里找到的那四瓶眼药水的化验报告。
    毫无疑问,那两瓶未开封的,是货真价实的眼药水——日本关西制药株式会社出品的氯化钠滴眼液,可以清洁眼部、缓解眼部疲劳,对预防角膜炎、结膜炎有一定疗效。
    那两瓶有点浑浊的药水的确是密写药水和显影药水,不过并非梅机关常用的那一种,也有别于任何日本出品的密写/显影药水——但实验室的川口恰好知道这是谁家使用的,居然是七十六号!
    一阵暴怒涌上晴气的心头,他太阳穴的一根青筋胀了起来,就像一条青色蚯蚓爬在他瘦削的脸上:“李士群,肯定是李士群!这个支那人竟然收买了自己的得力助手,并一直在秘密的操纵中田!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中田会偷偷摸摸地把七十六号的密写药水和眼药水混放在自己的宿舍里。”被自己养的一条狗戏弄,对晴气来说是莫大的侮辱。他拿起那部直通李士群的电话打算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支那人,让他清楚谁是主人!
    但他还是忍住了,重重地把电话摔回机座——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用得着李士群,将来他会找到一个机会让李士群付出代价的。
    晴气的太阳穴又开始痛了,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轻轻旋转着,另一只手拿起第二份报告,就是孙美忠被杀现场和黄包车爆炸现场的勘察报告。孙美忠的被杀现场报告上指出,杀手——现在晴气知道这个杀手就是****的经验丰富的5号谍报员,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那柄短斧——上面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纹。这是一把用过的旧斧头,但磨得非常锋利。从斧柄表面清漆的磨损程度判断,这把斧子已经用过两年了。特高课的效率真是特别的高,他们已经查出目前上海有一百零二个地方能买到这种斧子,但两年前有多少地方能买到这种斧子就不得而知了。而且,报告明确指出这不是斧头帮常用的那种斧头,斧头帮常用的那种斧头尺寸更大,是他们在陈记铁匠铺定做的。这份现场勘察报告的最后是一页薄薄的纸——孙美忠的验尸报告。在死亡原因一栏上清清楚楚的地写着:后背第三至第五根肋骨间遭利器劈砍,脊柱断裂。心脏被一劈为二而引起的失血是死亡的主要原因。看到这里,晴气轻轻地吹起了口哨,真是一个可怕的杀手!同时他又叹了口气,这样一个人才却是****方面的,偏偏自己手下都是一帮窝囊废加叛徒。
    当晴气看完黄包车爆炸案的现场勘察报告时,他的火就更大了。爆炸当量约一公斤TNT。根据宪兵队的工兵专家检查,这是一种典型的诡雷:一个小小的机关加上一公斤炸药,这个工兵专家在晋察冀曾经碰到过。当时他的一个同伴正在拆除这样一个爆炸装置,当他拿起一枚埋在浅土层中的地雷准备拆掉雷管时,很不幸,这枚地雷下面还连着另一颗地雷,引线就挂在那颗“暴露”的地雷上!于是,“轰隆”一声,他的同伴进了“靖国”神社,他也成了独眼龙。尽管只剩下一只眼睛,这位工兵专家仍能在那一堆黄包车的残骸中准确地找到雷管和那个诡计装置的残留物,还有*******炸药的痕迹。
    根据实验室化验,这包*******炸药就是日本产品,因为化学工业能力的低下,日本不能制造生产*******炸药所必需的发烟硫酸,只能用浓硫酸代替,所以日本生产的TNT硝化不充分,杂质略多些,从而在炸药留下的痕迹中炭化颗粒特别多。
    而那枚雷管,很不幸,也是日本的产品,是日本陆军工兵常用的“三式雷管”。至于那个诡计装置,实验室判断是“手工作坊”的产品。很显然,那个杀手从日本军火库里偷来的炸药和雷管,再自己做了个小机关,就是这么一个简陋的路边炸弹,要了晴气三名手下的命。
    更要命的是,这等于没有线索!那个杀手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只有寄希望于李士群去抓住那个5号谍报员。这时晴气开始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动,他还要让李士群为自己卖命呢。在梅机关收买一个人当然是对自己的冒犯,但自己不也在七十六号安插了不止一个探子吗?大家彼此彼此,而且,中田已经死了,李士群在自己这儿的探子也没了,今后自己只要扎紧篱笆就行了,免得李士群再渗透进来。
    晴气决定先去吃饭,等会儿七十六号的余爱珍还要把孙美忠的遗物拿过来,他得好好检查检查。
    十二点零三分,佘曼诗从四马路的《晚报》社出来,在她同意付一倍的价钱后,《晚报》的编辑同意今天就给她发那条小广告。她出门后先步行了一里多地,在确认身后没有长出一条尾巴后,她钻进福煦路边的一家面馆,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银丝鸡汁面当午饭。
    面馆师傅是个北方人,能用手拉出极细的龙须面。他把案板安置在店门口,好让每一位顾客都能欣赏到他那娴熟的技艺,也算是一种有效的广告。
    银丝鸡汁面的汤是早上四点钟就开始熬的鸡汤,漂着一层黄黄的鸡油。面浇头是几片鸡毛菜和一点鸡杂碎,那香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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