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下午的四点钟,太阳已经西斜,透过病房的窗子照进室内。带有新芽的树枝在风中摇曳,不时拍打到邻近的玻璃上。幸村精市坐在病床边,手里捧着文库本小说,他的视线落在文字间,注意力却被墙上的时钟分散了。
    病房的门发出一丁点响动,他立刻察觉,抬起头来。
    “部长。”穿着土黄色队服的熟人们鱼贯而入,挨个同幸村打招呼。
    幸村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被他遮掩过去,他开心地迎接部员们的到来,听着好友真田跟自己讲这段时间部里的情况。
    立海大附属中学算是国中网球界的豪强,纵然部长因为伤病缺席那么一两个星期、一两个月,也不会影响到正选队员们的正常训练。
    十几岁的男孩子们聚在小小的病房里,驱走了冬天留下的萧索和医院的病气,连切原那总是不合时宜的发言都可以被原谅。
    部员们临走之前,沉稳的真田弦一郎从运动背包中掏出一沓复印纸,递给幸村:
    “你同班同学拜托给我的。”
    “是吗?”幸村笑着接过,“真是帮大忙了。”
    他将队员们一路送到病房走廊上,挥舞着手腕和他们说再见。等这群散发着活力的土黄色少男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眼前,幸村精市脸上完美而柔和的笑意也一点点溃散。
    他看着手里的讲义,扯起嘴角小声嘀咕道:“什么嘛……”
    第二天的同一时间,同一家病院,同一间病房,幸村精市保持着与昨天同样的姿势,捧着和昨天同样的小说,用余光打量直接推门进来的少女。
    然而对方对他刻意的忽视毫无所觉,径直把一份讲义放到病床旁的床头柜上,然后自顾自地拖着房间内唯一的椅子靠墙坐下,一边右手撑脸看向窗外,一边无聊地咀嚼着泡泡糖,时不时吹出粉红色的泡泡。
    “啪——”再一次地,带有甜味的气泡在少女面前破裂,她动动手指,扯掉粘在鼻尖上的部分。
    再这样耗下去,肯定会彻底错过画展。幸村终于不再佯装无事发生,放下手中的书籍,无声地出了口气,然后微笑着开口:“昨天,为什么没有过来?”
    少女——你“啊?”了一声,转过头,看着自己并不熟的同班同学。
    你觉得事实很明显,但既然幸村同学好像有点笨,你也只好耐心解释:“路上碰到了幸村君的朋友,就请他们帮忙了。”
    幸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也不知道他对这个回答到底满意不满意,你看到他微微低下头,蓝紫色的短发散落在脸的两侧,半阖的眼睛流转着湿润的光。
    不一会儿,穿着浅色病号服的幸村又笑着抬头:“今天去画展吧,我们一起?”
    “哦、好。”你摆正坐姿,拎起自己的书包,指了指门外:“那我在外面等你。”
    和换好衬衫长裤的幸村精市偷偷溜出病院,一离开医院大门,你看着同学脸上露出的孩子气的喜悦,心里忍不住对他有点怜悯。
    ——你完全搞不懂幸村同学,明明净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幸村同学总是很容易满足。逃出病院好像在经历谍战动作片紧张到拉着你的袖子、冬天吃到冰淇淋也很畅快会对你一谢再谢,哪怕是你随手给他带来的校园地上随处可见的落叶,也值得他珍视地夹进书本当做书签。
    幸村君难道是什么童年不幸家教很严格的人设吗?
    在展览门口买票时,你看着同班同学的侧脸,看着他从钱包里掏出两人份的票钱,终于出声打断:“不、请稍等。”
    售票员和幸村都朝你看过来,你在她们的注视中拿出自己的学生证和半价对应的纸钞:“一位学生票,谢谢。”
    “○○同学你,总是和我分得很清楚。”和你并排走在没什么人的展览厅里,幸村精市如是说道。
    你头也不回,一双眼睛在自己看不太懂的画作上乱晃:“因为我们只是同学而已。”
    幸村的脚步只顿了一下,便慢了你半步,他迈大步子跟上你,在你身边说:“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啊?”你终于抬眼看他,和那双蓝紫色的眼睛对视片刻,“你非要这么说,也可以。”
    十叁岁的幸村精市比你稍高一些,声音也总是从你耳朵上方飘下,刚过变声期的他声音并不粗哑,和他的外表一样有些纤细温柔的味道。
    “真冷淡,我们可是做了四年的同班同学。”
    “有那么久吗?”你反问道,从小学到国中,从不参加社团,也不关心其他人的你,确实对和幸村精市做了这么久的同学没什么印象。
    “不止哦,你刚转到南湘南,我还帮你补习过国语。”幸村精市的声音里带了点活泼的笑意。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印象了。”你敷衍地应和着,只希望缺少朋友的幸村君别再继续这个话题。反正当时的他肯定和现在的你一样,只是被老师胁迫而已。
    幸村精市停下脚步,你也跟着站住,你们立在一幅色彩柔和的画作前。你假装看画,幸村看着你:“其实○○完全记不得吧?”
    “没错,”你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羞赧,但还是说,“对不起。”
    幸村精市憋着笑意:“这句也是假的?”
    你点点头,又说了声抱歉。
    幸村精市完全搞不懂你——当然了,这和你完全搞不懂幸村精市有本质上的不同,你除了他的名字、年级、班级和他加入了网球社外,对他一无所知,会搞不懂这个“陌生人”再正常不过。
    然而幸村精市他对你倒是熟得很,你不记得的四年同学经历,你不记得的学习小组,你不记得的每次偶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对你如此了解,所以格外搞不懂你。
    你和他好像完全相反的两极。其他人总是把他评价为深不可测,却又都想和他保持亲近;而你则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反应,从不害怕他人因知晓真实的你而与你疏远。
    同学和老师讲无趣的话,你的脸上就会摆明了无聊;不感兴趣的东西,就算全校都在讨论也进不了你的耳朵;教导主任教训你不可以逃课,你也敢当着他的面说他“啰嗦”,然后被他追得满校园跑。
    明明你简单到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可在幸村精市眼里依旧如同谜团,研究不透你的运行逻辑。你就好像一块通透的宝石,一望见底,令人为你神奇的特性着迷。
    你的眼里好像只有教学楼后的大树、无人看守的天台和离校区不远的海岸,连围墙上叽喳的小鸟都能是你的朋友,但人类不行,就连立海大最有名的“神之子”都不行。
    幸村精市有过几次可以借机和你成为朋友的机会。
    小学五年级,你从北海道搬到神奈川,作为班长的幸村精市自然被老师派去给你补习跟不上的国语。你按照老师和幸村精市的要求,在放学后的教室和幸村精市的家里听他讲课,但比那更吸引你的是幸村家院子里聒噪的蝉蜕。不过叁五次后,因为讨厌这种死板的安排,你逃掉幸村精市的邀请,每次放学都飞一样跑走,靠自学成了下次考试的年级第一名。
    刚上国中那年,你和幸村精市同时考到立海大,作为优秀毕业生和新生代表候选人,幸村精市有幸看到你被年级主任追得从二楼一跃而下,一个滚地受身,嗖地冲向校门。于是本应由你承担的演讲责任,全数落到了幸村精市身上。
    国中二年级,立海大附属中学掀起规范学生言行的风潮,你因为翻墙迟到早退被风纪部同学们追得到处跑。身为美化委员的幸村精市在教学楼后的花坛处浇灌自己种下的花苗,一抬头就看到骑在茂密枝头的你。你对惊讶的幸村精市做了个嘘的动作,他笑着跟追来的风纪委员说没看到你。而你一句谢谢也没说,待追逐你的人离开,你也像野生动物一样悄没声地消失。
    再之后嘛,就是现在。身为网球部部长的幸村精市因病晕倒在车站,被送入病院。班级的学习委员、社团的朋友们,哪怕是不怎么认识的同学都轮番带着鲜花前来探望他。但你没有。
    你会来金井综合病院看他,完全是迫于无奈。屡次违反校规的你,为了避免被处分,不得不接受老师的条件,在接下来的日子负责给幸村精市送每天课上的讲义和试卷。
    老师希望幸村精市能改造不合群的你,帮助你融入集体,但没想到幸村精市反而被你改造。
    复杂的病况使幸村精市心情郁结,连带着对有很多次一面之缘的你都失去了兴趣。——你再神秘又如何,无法继续他最在意的网球运动的话,一切都没了意义。
    他不像以前一样对你和善亲切,也没有什么探究欲,偶尔甚至会假装你不在房间内。这倒方便了你,你可不想和老师说的那样假模假样地给陌生同学开小灶,如果能一句话也不说就完成任务更是最好。
    于是,幸村精市眼见得你在儿童病房混得如鱼得水,连之前说最喜欢听他读故事书的小朋友们眼睛都忍不住跟着你转。他假装无所谓,跟可爱的女孩儿说想去找你的话就去吧,女孩儿立刻跑到你的身边。
    妒忌,也不知道是更妒忌你还是更妒忌无忧无虑围在你身边的孩子们。
    你在他的视线里在冬日天台的冷风里吹出一串七彩的肥皂泡,你的朋友们嬉笑着追逐那一闪而过的绚丽。
    “无聊。”突然有一天,幸村精市从这种假模假样的和平里跳脱出来,对无聊地坐在对面的你说道,“你不觉得被困在医院的日子真的很无聊吗?”
    你眨眨眼睛,好像在用力确认刚才那句话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一会儿后,你拎起脚边的书包,站起来,说:“那要逃跑吗?”
    已经拿起床头柜上的诗集的幸村抬起头,蓝紫色的眼睛闪亮亮的,你向他走近一步,他不得不抬起头看向你。
    “走吧?”你再次说道
    从医院偷跑出去,在大冬天满城市地寻找冰淇淋车,从图书馆借自己从来没尝试过的通俗小说,去二手音像店淘十几二十几年前的旧CD,一向优秀而自律的幸村精市对你带他去做的所有事都感到十分新奇。
    你只是在认真执行老师交下的任务,但这段时间带给幸村精市特别的感受。
    哪怕是他去惯的花卉集市和画展,有了你也变得不一样。
    “完全看不懂。”在众多观展人中,你都能毫无羞耻感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幸村精市拉着你的校服袖口,带你从出口离开,然后笑出声来。
    这实在有违他风雨不惊的人设,你有点困惑,看着笑完的幸村精市抬起头来:“其实,有时候我也看不太懂。”
    冬日的寒风里他抱紧了自己胳膊,和你说好冷啊。
    “哦,”你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没有照顾这个非要在大冬天穿得单薄的男同学的意思,眼睛一转说,“要去吃汉堡吗?”
    和你在一起,快乐和不快乐都变得很简单,喜欢就毫无章法地靠近,不喜欢就转身离开,无需对脆弱和迷茫进行分毫遮掩。
    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你,一般在四点前步行到幸村所在的病院,叁点十分,你下课的时间,儿童病房的大家就会变得躁动,频繁地看向医院大门的方向。
    幸村精市从未和那些小孩子一样在走廊迫不及待地等着你,但也对你短暂的陪伴越来越习惯。
    等到叁年级,学校又会根据大家的成绩再次分班,幸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和你成为五年同班同学的运气。想来没有老师的要求,你恐怕也不会再来探望他。
    分明还没到离别的时刻,幸村精市却早早地开始忐忑。
    就像还没到正式闭展的时间,他站在你身边却有一种今天就此结束的惆怅。幸村看着你的侧脸,你专注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展览品——虽然你总说不懂这些画作,但你总能对艺术有一种野兽般直觉式的喜爱。
    你口中缓缓吹出一只粉红色的半透明泡泡,因为过于入神,那颗气泡越来越大,越来越危险。
    突然地,幸村精市靠近你,浅色的唇靠近你的脸侧。
    你被吓了一跳,慌张地侧过脸,那只粉红色的泡泡轻飘飘地挡在你们两人的嘴巴之间。
    那一点人工糖精的香甜味道粘在幸村的嘴唇上,他用食指摩挲着下唇,你惊魂未定,尴尬地戳破口中的泡泡糖。
    幸村递给你一小张纸,你说了声谢谢,将才嚼了没多久的糖果吐掉。
    “我是被拒绝了吗?”幸村精市问。安在展厅各处的广播开始播放示意展览即将结束的音乐,其他零零散散的人都往出口走,只有你们两个还立在原处。
    “啊、嗯。”你避开他的视线,假装地上的光影好看过身边这个男孩。
    “那还可以做朋友吗,我们?”幸村笑着追问。
    你在脑内飞速地查阅这种情况下合适的回复,不明不白地说:“可以吧…?”
    幸村精市憋着笑意:“这句也是谎话吗?”
    你点点头,再次说了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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