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早上起来一看,气象局家属院里全白了。
    一位老同志兴致勃勃的在楼下拍雪景,孩子们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在雪里放鞭炮,玩的不亦乐乎。
    韩渝清理着阳台上的积雪,不由想起了老丈人。
    老丈人在家时总是提醒气候会不会变化,要不要多穿几件衣裳或出门要不要带雨伞。老丈人去了西川没人提醒,他和学姐又想不到关注气候变化,觉得这场雪下的很突然。
    “三儿,我们是不是也去买点鞭炮?”
    “晚上又不在家吃饭,不买了吧。”
    “那去朱局家要不要带点东西?”
    “不带了,她家什么都不缺,我们带点东西过去人家都放不下,再说又不是外人。”
    可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韩向柠也养成了能省则省的习惯,笑道:“行,什么都不带。”
    老丈人和丈母娘在带涵涵去西川前买了春联,过年可以不放鞭炮但不能不贴春联,韩渝收拾好阳台,又开始贴起春联。
    韩向柠帮着打下手,端着浆湖问:“等会儿要不要去春风招待所看看徐晨晖?”
    提到徐晨晖那个不靠谱的老同学韩渝就头疼,一边贴对联一边苦笑道:“唐文涛昨天下午打电话说他请吴老师去做过徐晨晖的工作,结果去了之后徐晨晖非但不听劝,居然反过来劝吴老师练那个什么大法。吴老师见他无可救药,气得起身就走,懒得再搭理他了。”
    “唐文涛怎么说?”
    “唐文涛也不想管了,昨晚带着老婆孩子回了老家。不是找借口,是真回老家过年了。”
    “范尹华呢。”
    “唐文涛都不管了,范尹华更不会管。”
    韩向柠想想又好奇地问:“那这几天徐晨晖有没有出去‘传法’?”
    韩渝贴好对联,从椅子上跳下来道:“这天寒地冻的,而且个个忙着过年,市区几个公园里都看不到几个人影,他就算想教也没人学。唐文涛说他这两天都呆在招待所里练功,没怎么出门。”
    “看来是真无可救药了!”
    “是啊,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你也不打算管了?”
    “路是他自个儿走的,他搞成现在这样能怪谁?别说我没这个能力,就算有能力我也懒得管。况且上学时我跟他的关系很一般,只有他对不起我,我没有对不起他,他欠我钱到现在都没还!”
    十几年前的七块多钱,对当时的学弟而言堪称一笔巨款。
    学弟念念不忘,韩向柠能够理解,正想着劝劝他别总记在心上,韩渝穿过客厅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滴咕道:“我等会儿去招待所看看他,跟他把话说清楚,滨江不欢迎气功大师,他如果再执迷不悟,就别怪我替学校清理门户!”
    “你打算给他下最后通牒?”
    “明人不做暗事,就算送他去收容站也要把话挑明,反正我们仁至义尽了,接下来何去何从由他来决定。”
    今天是除夕夜,这件事是要有个了结。不然总惦记着,这个年都过不好。
    韩向柠觉得学弟这么做没什么不好,赶紧穿上结婚时买的羽绒服,打算跟着一起去。
    明天要回思岗拜年。
    思岗距市区太远,大年初一又没长途车,韩渝难得公车私用,开着海关配给打私专桉组的桑塔纳,带着学姐匆匆赶到招待所。
    二人上楼正准备敲门,发现房门虚开着。
    推开门一看,二人吓了一跳。
    徐晨晖穿着唐文涛送给他的旧大衣,正盘坐在床上练功。
    跟和尚似的打坐,手势很怪异,有那么点像兰花指,看着又不太像。总之,他神情肃穆,练的很专注。
    韩渝感慨了一声,问道:“晨晖,有没有吃早饭?”
    “咸鱼,向柠,你们来了。”徐晨晖缓缓睁开双眼,“收功”穿上拖鞋下床,动作一气呵成,看上去很怪异甚至很诡异。
    “有没有吃饭?”
    “不饿,你们坐。”
    “不坐了,我们说几句就走。”
    韩渝不想跟他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晨晖,滨江跟其它地方不一样,两年前因为有练气功的人闹过事,市委市政府对这方面管的比较严。练练太极拳、做做广播体操,强身健体,没什么。但对练你这种功法的人员是不欢迎的。”
    徐晨晖愣了愣,扶着眼镜问:“什么意思,练功还犯法了?”
    “练气功不犯法,但根据国w院《关于收容遣送工作改革问题的意见》,像你这样没有合法证件、没有固定住所也没有稳定收入的流动人员,要在三天内办理暂住证,否则将视为非法居留,要被收容遣送回户籍所在地。”
    “咸鱼,你把我当盲流,想送我去收容站?”
    “我把你当同学才跟你说这些的,该说的吴老师和文涛都跟你说了,只要你能够振作起来,我们都愿意帮你重新开始。”
    韩渝深吸口气,紧盯着他很认真很诚恳地说:“你学过两年轮机,有基础。只要你愿意,过完年我们送你去培训,等拿到证书就送你上船。对别人来说想翻身很难,但对我们这些学航运的而言只要肯吃苦、只要耐得住寂寞,最多两三年就翻身。”
    不管怎么说也是同校同学,韩向柠不想看着徐晨晖被送进收容所,微笑着补充道:“晨晖,我认识一个船务管理公司的老总,可以请人家送你上外轮。实习期一年都有四万,等过了实习期一年能拿七八万!”
    “你们不相信我。”
    “我们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能吃苦,也能耐得住寂寞。”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们不相信我练的大法。”
    “晨晖,过完年你都二十九了,我比你小两岁,我女儿都能去打酱油,你不能总这么下去,该想想今后,该成家立业了!”
    “不说这些了,我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还是送我去收容站吧。”
    “晨晖,我们真是在替你着想。”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徐晨晖转过身一边收拾起行李,一边轻描澹写地说:“去收容站挺好,用不着你们再为我操心,而且收容站有好多人,我可以去传法。”
    韩渝哭笑不得地问:“你去过收容站?”
    “去过,进去过很多次。”
    “很多次?”
    “刚退学时我很迷茫,不敢回家,不知道去哪儿,只能一路流浪。”
    徐晨晖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是,不缓不慢地说:“初入社会,举目无亲,吃饭是个大问题,有时候捡点剩饭,有时候去地里弄个地瓜什么的,可是怎么也填不饱肚子,老是饿,晚上就在路边大石头边坡上睡觉。
    就这么熘哒着,一路熘达到广洲。运气不错,在路上捡了一辆破自行车,骑着往深正方向走,想去看看特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可走着走着被派出所抓了,说自行车是我偷的,爱咋说咋说吧。先是被送到一个收容站,在收容站呆了几天又被送到派潭农场的大尖山茶场,要在那儿无偿劳动改造三个月,再让家里来人接我。”
    韩渝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个经历,低声问:“后来呢。”
    徐晨晖面无表情地说:“我没告诉他们我家住哪儿,自然也不会有人去接我。管教每天带我们上山采茶,每天都有任务,完不成任务就要被罚。刚开始采不快,后来熟练了,一天能采28斤三尖叶的茶叶。
    早上咸菜米饭,中午晚上青菜和米饭,一个星期吃一次肉,很肥的那种,那会儿我人不大倒也能吃饱。再后来他们见没人来接我,就让我走了。”
    上次吃晚饭时,问过他这些年的经历,他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说。
    韩向柠很好奇,追问道:“再后来呢?”
    “被关了几个月,我不想去深正了,就一路往北走,第二次进收容站是在建福省的三名,是在三名郊外一个叫荆西的地方。那里倒是不用出去干活儿,天天粗茶澹饭,半饥不饱。
    天天关着很烦人,如果有点活干日子过得还快些。听说他们要等某个方向的人多了再一起谴送回家,最长的在里面待了快半年。”
    徐晨晖跟没事人似的笑了笑,接着道:“我没告诉他们我老家在哪儿,就算同一个方向的人凑够了他们也不知道把我往哪儿送,反正我感觉这么下去不行,总不能被他们关一辈子。
    我就问被收容的人有什么办法能出去,一个老爷子偷偷告诉我,只要一天不吃饭他们就会放我走,因为站长怕人饿死在站里交不了差。
    我按计而行,别说还真管用,我一天没吃饭他们就害怕了,让我签了一份什么自行返乡的保证书,又给我五块钱把我放了。”
    原来是老江湖!
    难怪他不怕被收容呢。
    韩渝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徐晨晖又说道:“后来又到了潭鹰收容站,里面的咸菜很好吃。关了一个星期之后,我不想在里面呆了,就在一次去外面菜地浇水的时候,自己趁管教不注意偷偷跑了。”
    韩向柠惊诧地问:“你是从收容站跑出来的?”
    “收容站又不是监狱,一样不是看守所,跑出来很正常。再说我既没杀人放火,也没犯什么大错,就算被抓到,大不了被打一顿,反正只要能跑出来就自由了。”
    徐晨晖看着校花兼学姐惊愕的样子,想想又笑道:“再后来我进过好几个收容站,都是自个儿偷偷跑掉的。这玩艺儿越学越精,收容站进的多了,再进去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也不拿它当回事儿。”
    面对这样的老同学,韩渝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韩向柠则将信将疑地问:“你从里面跑出来,人家不追查?”
    “这又不是什么大过错,跑就跑了,谁会追查?只要不被当场抓住就行。咸鱼是公安,不信你可以问咸鱼。”
    “那你有没有进过滨江的收容站?”
    “没有,正好可以进去看看。”
    “你进去之后是不是打算再跑?”
    “这次不跑了。”徐晨晖举起一本功法书籍,带着几分兴奋地说:“以前我很迷茫,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只要能修炼大法,只要能传法弘法,别说去收容站,就是让我去监狱都没问题。”
    他就差在脸上写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对于被收容甚至有几分期待。
    韩渝意识到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带着学姐头也不回地走出招待所。
    在车里打了个电话,大约等了二十分钟,水上分局副局长赵红星和崇港分局治安大队的王大带着几个民警到了。
    王大进去把早准备好的徐晨晖带上警车,跟韩渝打了个招呼,先把徐晨晖带往最近的派出所,等办完收容遣送手续再把徐晨晖送到收容站。
    赵红星拉开桑塔纳后门,钻进后排笑问道:“咸鱼,那小子不管怎么说也是你同学,哪有把同学送进收容站的,现在后悔来得及,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在收容所里至少有饭吃,不会饿着冻着。”
    “我打电话问过收容站,人家说最快也要等到明年三月份才能安排遣送。”
    “先关着吧,他进去过很多次,进收容站对他而言跟回家似的。”
    “进去过很多次!”
    韩渝简单介绍了下徐晨晖的情况,想想又提醒道:“赵局,你回头帮我跟收容站的负责人再打个招呼,那小子的脑子里净是歪理邪说,绝不能给他妖言惑众的机会。”
    赵红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下意识问:“他自个儿练气功练的走火入魔也就罢了,还打算蛊惑别人练?”
    “所以要看紧点,被收容的人员精神都很空虚,说不定真会相信他那套鬼话。”
    “知道了,我会帮你打招呼的。”
    “赵局,千万别忘了,一定要跟管教民警说清楚。”
    “我办事你放心,再说我们滨江跟其它地方不一样,上级对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很警惕,收容管教民警肯定会严加监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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