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润桉!
    那时他哪管得什么零落尘泥碾作尘,他心里只有他的松柏。
    陛下已没什么大碍了,范公公,可不能让陛下再吹风了。刚受了伤,又染了风寒,龙体要紧啊!
    李杏连临走前看了两眼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晏唐,晏将军。
    晏唐神情有些疲惫,抬眼望他时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姚润桉,顿了半天才回道:李太医,多谢。
    这是老臣分内之事。李杏连不知他在谢什么,忽然想起什么:将军近来可好?是否母子安康?
    晏唐点头,孩子很好,
    李杏连忽然凑近,声音放轻:将军,再过一月信期将至。
    晏唐愣了一下,怎会?我这些年仅有一次信期
    若是生育之后,隔三月便有一次信期。
    晏唐皱着眉头,紧握着双拳,指甲掐进肉中:能否给我开一副药,抑制这次信期?
    李杏连摇头,万万不可!一年前将军体内便已然阴阳不调,若是此时再服药抑制信期,阴阳对冲,后果不堪设想。
    李杏连说着,声音不由得响起来,晏唐提醒他小声点,我知道了,多谢李太医。
    床榻上,姚润桉轻轻掀开眼皮,目光望向晏唐,那眼神深而重,似有重量一般。
    晏唐今日已经累了,手支在桌子上,撑着额头犯困,又被冷得实在睡不着。
    范公公进来送热水时看到他,轻声说:小将军,既然困了,就在床上歇下吧。
    晏唐正要拒绝他,范禾又道:小将军若是也病倒了,老奴也没法儿向陛下和许老交代啊。
    许老与范禾是多年老友了,晏唐想起许老,眼皮一跳,好,麻烦范公公再拿一床被子了。
    晏唐睡觉不老实,总习惯蹬被子抢被子,以往姚润桉总半夜醒来帮他盖好,但如今二人并不能如此了。
    晏唐睡时贴着墙,不消片刻便已睡着了。当他呼吸匀称时,身旁人才睁开眼睛。
    他声音又轻又柔,似是落在地上的一片雪花。唐唐,睡着了吗?
    屋里一片寂静。
    只能听见北风吹落了叶子,吹过清冷的梅香。它携着梅香从窗缝中挤进来,萦绕在晏唐周身,萦绕在姚润桉鼻端。
    姚润桉侧卧过身,左肩被撕扯地有些疼痛。他咬着牙忍了一会儿,目光坠落在晏唐身上。
    晏唐睡觉时也是皱着眉头的,好像有些烦恼似的。姚润桉伸出手,将食指与中指轻轻搭在晏唐的眉头。
    不开心吗?
    我真的好开心。
    他们之间并不亲密,一张床,两个被子。这是他们隔着万重山的距离。
    唐唐,真的瘦了许多。
    唐唐,近来可好。
    我明天想看你的笑。
    每当晏唐蹙起眉时,姚润桉便好似明白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时的心情,但晏唐心中装了家国大义,定然也不会笑。
    这一晚,姚润桉整夜没睡。
    他望着枕畔的人,私心清醒着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与晏唐永远相爱着。
    没有漫长如无灯黑夜的离别,没有重重的误会。是耳鬓的常厮伴,对望时笑意满盈。
    晏唐醒来时,看见自己已经躺在床榻上了,身旁姚润桉正撑着头看他。
    他有些迷糊,这场景他经历过太多次:几时了?
    卯时了,你再睡会儿?我去上朝了。
    晏唐揉了揉眼睛,过了半晌才了然今夕何夕。
    你受伤很重。晏唐看着姚润桉起身,还感了风寒。已经退烧了?
    姚润桉哪里舍得走呢。但是,宫里早传出我遇刺的消息,若我不去,群臣恐慌,岂不是让歹人得逞了。
    晏唐欲言又止,姚润桉望着他笑了一下,唐唐若担心我,可以与我同去。
    谁担心你。
    虽说如此,最终晏唐还是与姚润桉同去了。
    美其名曰,怕你死了国将不国。
    朝堂上群臣林立,皆目光炯炯,盯着龙椅之上的人。
    瞧着各位爱卿如此神情,想必定然是知晓了朕昨日遭遇刺杀之事。姚润桉穿过冕旒望着台下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接着说道:刺客已然伏诛,朕也无甚大碍,各位爱卿不必忧心。
    陛下,臣请奏增加宫内守卫!若是陛下龙体有碍,臣等如何自处?社稷岂能不堪忧!
    洪少卓手执笏板,俯身请奏,他言罢,如同在朝堂上掀起一片波澜,不少官员亦踏出行列,臣附议!
    姚润桉点了点头,同意道:确实应该如此。他斟酌片刻,又道:可京中将领皆有所职,每日巡查便已不足,边地战乱,兵役繁重,民乃天下之根本,朕如何增添宫中守卫?
    洪少卓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好似增添几个守卫,便是对不起天下百姓。
    武官中,一人抬起头:陛下言重了,何不寻几个武艺高超之人护于身侧,此番无需动用禁军,也能护陛下周全。
    姚润桉将目光投向安云峰,又问道:安爱卿此计甚好。但武艺高超且忠心于朕的人,何处去寻?
    臣愿。
    安云峰身后,晏唐隔着人群,隔着金碧辉煌的大殿望向姚润桉。
    第十一章
    姚润桉的头第七次偏移了正前方,身体斜靠在龙辇上,抬着龙辇的小太监们好不吃力。
    晏唐在龙辇旁跟着他走,眼观鼻鼻观心,装作看不见。
    范禾跟在一旁,头朝着低,嘴角抿起来,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喜感。
    唐唐晚膳想吃些什么?朕吩咐御膳房做。
    晏唐眼皮一跳,起初沉默了许久,听范禾轻轻咳了一声,他才道:臣随意。
    姚润桉托着下巴看着他,东坡肉?
    晏唐面无表情向前走。
    燻肘花?
    缠花云梦肉?
    不爱吃。
    水晶龙凤糕好不好?
    晏唐眼睛一亮。
    姚润桉低头轻笑一声,拍了拍晏唐的头发,转身对范禾吩咐道:晚膳让御膳房做一盘水晶龙凤糕,再多加些甜食。
    他说罢,龙辇恰停在永安宫前,范禾扶他下来,便听见晏唐说:我是来给你当护卫的。
    姚润桉侧身走到他身旁,与他并排走着。
    不吃得饱饱的,怎么保护我?
    晏唐确实拿这个人没办法。
    从刚与他相熟时便是这样。姚润桉总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一般,讨巧卖乖。晏唐横眉冷对,他还是嬉皮笑脸。
    小福子今儿负责御膳试毒,这份差事他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了。他记得刚领到这份差事时,行班里的小太监们都羡慕他,说这是在陛下面前长眼的活儿。
    他起初却心惊胆战的,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掉了脑袋。后来范公公告诉他陛下仁慈,叫他不必害怕。
    可陛下每日冷着一张脸,好似每时每刻都在烦闷,他怎能觉得陛下仁慈呢?
    今日到时叫他长见识了。
    皇上从未同谁同桌用膳,即便是宫里得宠的淑妃娘娘,也仅仅是赐膳。
    同如今的场景可算是大不相同。
    唐唐,快尝尝。
    姚润桉夹起一块水晶龙凤糕就往晏唐碗里送,晏唐眉心都皱成了一个川字,用筷子别住姚润桉的筷子:我自己夹。
    天,多大的福分?小福子不认识桌上这位,据说是陛下新觅的侍卫。但护卫能有这等殊荣吗?
    晏唐将筷子第四次投向水晶龙凤糕时,盘里的糕点已然见底了。晏唐可毫不客气,五块糕点他一个人吃了四块。
    还想吃吗,再给你添一盘?
    晏唐摇摇头,虽说好吃,但吃多也会腻的。晏唐斟酌了一会儿,又说道:往后我同范公公他们一起吃。
    姚润桉充耳不闻,唐唐还是这样,什么甜便爱吃什么。
    晏唐从束袖中抽出一张帕子,拭了拭嘴角,忽然道:姚润桉,你不必如此。年后我便要回蓉城了。
    他将帕子收回袖中,看着姚润桉。
    看他慌乱,又看他故作镇定。
    啊什么时候回来呢。
    晏唐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个残忍的人。
    不仅对姚润桉残忍,对自己也很残忍。他总觉得提前说出来的事情,便更容易实现些。
    不回来了。晏唐看到姚润桉崩裂的表情,心中却也在痛。
    父亲叫我来京城本就是历练,如今待了四五年,也历练够了。姚润桉,蜀地才是我的家。
    那一刻,姚润桉心中钻出来一句话。
    我若不许你回去呢。
    但这句话在他唇舌上绕了几番,却变成了:我若不想你回去呢?
    晏唐撇开了目光,你趁着这段时间再找一个能护你周全之人,我不能久留。此次是事态紧急,这几十天应是够了的。
    原来只有几十天。
    那我们的孩子呢?姚润桉扯住了他的袖子。
    晏唐面色阴沉了一些。
    是我的孩子。
    他顿了片刻,又道:不是什么事情都像你想的那样,你摆摆手我就滚开,你招一招手我又像条狗一样回来。
    扯住他袖子的手放开了,姚润桉愣愣地看着他,语言却是苍白无力。不是这样。
    什么花言巧语都变得枯槁,他的那些小把戏,他知道是晏唐在迁就他。
    但倘若晏唐不再迁就,他的所有伎俩都幼稚而可笑。
    今日尝了水晶龙凤糕,晏唐宗心心念念着何师傅做的桂花酥。
    用过晚膳后一个时辰,赵策东从禁军营里跑来,叫他先去休息一会儿,替他守班。
    晏唐一天都对着姚润桉,本就有些累了,便欣然同意。虽说是休息,晏唐倒也没闲着,一路走到御膳房,想要进去偷些糕点吃。
    糕点坊门前的小太监与他是相识已久,偶然见到他还有些不真切,揉了揉眼睛,被他敲了头才敢喊他:晏将军!
    晏唐咧嘴笑,我来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可还有桂花酥?
    小太监悄悄替他开了门,看他被糕点坊中琳琅满目的点心吸引的移不开眼,指着里面一排点心道:桂花酥都在那边了。
    晏唐跑过去,拿起一块就塞到嘴里,看得还以为他没用过晚膳。
    他嘴里被塞的鼓鼓囊囊的,含混说到:怎么又不是何师傅做的,甜得有些腻味儿。
    小太监迟疑道:何师傅几个月前就逝世了,现在宫里的糕点都是魏师傅掌手,晏将军不知道这件事情吗?
    晏唐愣着,好半天才道:逝世了?
    是啊,好好的人忽然一下就没了。小太监忽然想到什么,又道:陛下喜爱何师傅做的桂花酥,前几日还常来御膳房,自己做桂花酥,做完了问我们像不像是何师傅做的。
    晏唐垂下眼睛,鼻子皱了一下,姚润桉果然爱骗他。
    明明是自己做的,非要说是何师傅做的。
    明明就不喜欢他,非要装作恋恋不舍的样子。
    第十二章
    冬至这天反而不再下雪了,天地间却好似冻结般寒冷。
    阴霾涂抹天空,昏暗得不像是白日。
    晏唐一到冬天,鼻子耳朵和脸庞都冻得红红的,站在宫门前一动不动。
    唐唐,你进去罢,外头好冷。姚润桉站在他身前,替他挡在风口。
    冬日寒风斜斜,直往人领口里钻。这风不像是风,到像是泛寒的刀刃,刮得脸颊都生疼。
    晏唐倔强,握着把剑,像雕塑一般,一言不发。
    姚润桉拽了一下他,指尖蹭过他的皮肤,被冰得激灵一下:手怎么这般冷?
    别倔,冻坏了怎么办?
    唐唐
    晏唐忽然打断他:我不想和你待在一处。
    姚润桉刚提起的一口气忽然悬在空中,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拉着晏唐的手也落下了,微张着唇沉默了好半晌。
    宫门静默地敞开,姚润桉将一口气咽下,冬风卷起青丝,如泼墨飞扬空中。
    那我去房中,你在殿里,好不好?
    屋里燃了炭火,四面窗户紧闭着,是比外头暖和多了。
    晏唐扯了扯衣领,被暖的有些躁。他低声喘了两下,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软了下来,肺腑发热。这种感觉他并非没经历过,只是过了太久有些不熟悉了。
    他撑着桌子软倒在椅子上,如同岩浆滚烫的淌过每一寸肌肤。
    姚润桉从屋里听见动静,三两步推开门:唐唐?
    刹那,屋里仿佛点燃了一片梅林,梅花香馥郁温暖燃起来。
    桌上的茶壶被打翻,碎在地上,清脆一声响。晏唐咬着下唇,忍着难受说:别过来!别过来
    他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子,从椅上滑落到地面,差点炸到地面的碎了的陶瓷。姚润桉眼疾手快,托住他的身体。
    姚润桉是他的乾元,对于一个处于信期的坤泽而言,没什么比自己的坤泽更叫人渴望的了。顷刻间仿若一万只小虫噬骨般难受。
    滚开晏唐在姚润桉怀中挣扎,他的力气并不小,一脚踹上姚润桉是实打实的痛。姚润桉被疼的额上青筋都显露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
    他将桌下的碎瓷片用脚踢远了,坏里抱着晏唐,低声哄道:信期了是不是?我带你去房中,你别乱动
    晏唐如同困在一团雾中模糊,靠着姚润桉的胸膛,听见他心擂如鼓,敲击着他的耳畔。
    心跳声阵阵,在冬至夜中轰响。
    浓郁梅香中,晏唐找到一丝檀木沉重的气息,冬日被驱逐,他躲过了粘稠的思量,钻进了一场鲜活的夏日长梦。
    你把自己塞进地里,也不防信香飘得整个御花园都能闻见。
    那场梦好像是从此处开始。
    他想要的不多,他要求的不多。
    从小因为坤泽之身,身在将门,爹不疼娘不爱的。他不想承认,姚润桉给他一点糖就把他骗走了。
    他不擅表达爱意,他很内敛,他口是心非,但他真的爱他。
    唐唐,唐唐!
    这两个字黏黏糊糊的,缠在耳边,姚润桉每次这么叫,声音温柔得像浸了水。
    别这么叫我。
    姚润桉抱起来他,抱得很紧,他看着晏唐在他怀中轻喘,眼尾耳梢都被灼红了。这把火从晏唐身上烧到了他身上,禁欲一整年,看着心爱之人在怀中迷情,他也忍不住。
    晏唐已经不能完整说出一句话了,姚润桉将他抱进房中,放在床上。
    我去找太医,给你开药,你先躺一会儿。
    姚润桉喉结滚动一下,指尖还是离开了他。
    晏唐的汗水浸湿了枕畔:别药,不能吃。
    那该怎么办?
    他的手紧攥成拳头,眼神里藏着巨大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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