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上人不能扛起这个国家的时刻,他将拿起战戟,为他守着。
    回来我再吻你。他已然不怕遗憾。他要他活着。
    晏唐下了战马,抬头望,安云峰已然在城墙之上站立。他孤身爬上城墙,随着他们的目光远眺,京城之外还是一片祥和。
    然而草丛翕动,远处无一只飞禽,周遭也太过寂静,种种迹象皆昭示着安常王的大军窝藏在护城河对面的营地中。
    乌云遮住了天光,俨然是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守在城门里的将士都蔫蔫的,似是被霜打的。
    谁也不知城门外究竟有多少人。前两天蜀地的探子说是只有五六千人,然而这群逆贼端着火铳大炮,从黔州一路攻到了春风关。前日说五千人,昨日说一万人,今日又说有两万人。敌在暗我在明,实在难有士气。
    山雨欲来。
    晏将军,陛下如何了?安云峰一见到他,便凑上前来急切询问道。
    如今这种局势,要说最紊乱军心之事,便是皇帝受伤,时日无多。
    晏唐的目光却十分坚定:陛下尚好,等我们胜仗了,他便康健了。
    无论事态如何,我们将士要做的便是守好江山。
    即使黑云压城城欲摧,也要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说完这句后转身拔剑,指向数几里外的一片树林:我若是他,我便将粮草营藏于那处。
    春风关易守难攻,他们是知晓的,想必必然已经做好了同我们鏖战的准备。春风关外的丹城已然被他们攻下,辎重若是尽数放在丹城,丹城东门到那处一路平坦,少山少水。
    安云峰打开手中的战时地图,沉默着望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晏家世代名将,这一代中也尽是杰出之才,然而这等天赋,在其中也是独一份。然而不知为何,晏大将军自小便不看重他这个三儿子。
    他们商讨后,决心用火攻,先偷袭敌方辎重。
    经一夜后,叛军的粮草被烧了大半,斥候去探从丹城补给的粮草,推断出敌军约有一万三千人。
    正月二十夜晚,在一片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敌袭!东瞭望塔亮起灯,敲鼓长鸣!接着,尖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伴随着的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晏唐站在城楼上,眺望京城,低声道: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护城河中大网收束,敌军像被捉住的虾米被提了起来紧接着,乱箭齐发。
    灯塔亮了一夜。
    晏唐身着银甲,尤其耀眼,他身后的将士望着他,火光照射在银甲上,仿佛浴血的凤凰。仿佛一场战争,数万将士的命运,数千万百姓的家国,他都能扛起来。
    清晨初阳升起时,春风关外血腥扑鼻。
    晏唐深吸一口气,敌军撤到了丹城,大败我军。首战告捷。
    身后精力旺盛的将士们抱在一起欢呼,他在一片热闹之中背过身,独自走了。
    他将头盔取下来,用方巾擦了擦满是血污的手,从袖口掏出来那张被汗水浸湿了信纸。
    陛下危矣。
    他颤抖着手将信纸攥作一团,又展开规规矩矩折起来,塞到袖子中。
    身旁有人叫他,他侧过身,是安云峰。
    兰蘅好谋略,此次我们大获全胜!
    他却没有接安云峰的话,而是停顿片刻,问道:这里有寺庙吗?
    安云峰愣愣地望着他,有...你身后那座山上就有。难不成是好久没造杀孽,动了恻隐之心?
    晏唐点了点头,看见自己手上没有被擦干净的血迹,好。
    他满身杀孽,不知还能否求求神佛,借他半生流离,换神佛怜悯。
    第二十四章
    刮过面庞的风中隐隐带了点水汽,抬头一望,竟然已阴云密布。
    晏唐出帐时没在意这么多,哪料到须臾间,雨势已经止不住了。
    副将举着一把伞冲他跑来时,晏唐的里衣都湿透了。他挥了挥手:你自己撑着罢,我撑不撑都是一样了。
    副将着急道:那怎么行,将军,您要是感了风寒
    没那么容易。
    兴许冥冥中他这句话被老天听到,说他太狂妄,回应以一个响雷。
    雷声撼动,仿佛地震山摇。
    第二日晏唐就发烧了。
    起初他还不在意,举着一支笔在纸上勾勒,一处山河也逐渐显现。
    丹城可比春风关好攻多了,杨没那么容易放过这次机会。无论是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暸望塔都要时时警醒。还有这一处
    他身子向后踉跄了一下,那盘旋在脑袋旁的热意忽然烧了进去,他眼前一花,嘴里却还念叨着:这处山坳
    一屋子将士都不是什么细心之人,此时也察觉出不对了,从地图上拔开目光时晏唐已然倒下。
    这一烧烧了整晚。
    副将照顾人很毛躁,晏唐衣衫被汗浸湿了,湿湿潮潮了一晚上,很是难受。
    他听见晏唐念念叨叨一个名字,凑上去询问:将军?
    姚润桉
    声音含混在喉咙中听不清,等副将要再凑近些时,晏唐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我怎么了?
    副将忙拉开距离:将军醒了?昨日淋雨受了寒,烧了一晚上。
    晏唐坐起身,低头找靴子,战事如何了?
    将军不可!这风寒反反复复,若是好不了难免落下病根。
    无妨。战事如何了?
    已经将军说的在西南马道布了埋伏,昨日大雨引了山洪,敌军右翼困在山坳中不得出。想必不出明日,就会如将军所言,到时候一网打尽!
    晏唐点头,喝了一口茶:京城有来信吗?
    还没消息。将军如此挂念京城来信,是有了心上人吗?方才昏睡时就已将军一直在念叨。
    心上人晏唐低头咳了两下,将这三个字吃进嘴里又读了遍,何其缱绻。
    是,在京城等着我凯旋归去,怎能不挂念。
    从春风关胜到丹城,再从丹城攻到吴城,敌军节节败退。
    正月三十,敌军撤离巴东,彻底失去关中要塞。
    二月初,敌军固守成都,遭征西将军晏唐火攻奇袭,前安南王麾下大将晏修带棺来降。
    晏唐与敌军征战数日,过巴东之后,才知主帅是何人。
    他望着经年不见的老父亲,久久沉默。
    记得离家时,晏修坐在堂上,向他瞥来一眼:你不要怪我,你这一去,保的是我们晏家的太平。
    一方武将,势力庞大,怎么不遭皇帝忌惮。当时新帝即位,必然不能容许这般威胁。于是他被送到京城做质。
    原本晏修叫他回蜀时,他已然觉得不对。
    但这也许是晏修对他的最后一丝血肉情罢。
    然而他最终决心不回,那边被留作弃子。
    可谁想得到,这颗弃子到了如今,竟成了心腹大患,成了一匹防也防不住的狼。
    再相见,须仰视了。
    你率兵的本领不是我教的。晏修深深地看着他,斑白的鬓发被风吹起,顿了片刻,又道:保住你的兄弟罢,也算是还了晏家多年养育之恩。
    晏唐悲哀的看着他,从前像一座山一般怎样也越不过去的人,如今弯腰佝背,跪在他身前,身后摆着一樽木棺。
    他没有得意,也没有失意,淡淡地说:你也没有教过我什么是亲情,怎么样善良。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晏修将剑抵在颈上,苍凉一笑:我晏修英武一世错在生了你这孽子!你身为坤泽,不配为将!
    他话毕,众兵士哗然。
    刺冷的西风中,晏修自刎,鲜血喷洒大地,喷溅到晏唐的脸颊上,那血肉与他同根同源,世人常说血浓于水但谁知这鲜血只是比冰更寒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晏修致死都没有给过他半分的爱,半分亲情。
    晏唐抹了一下脸颊,将炙热的血抹开,转头望向他的将士。
    我确是坤泽。
    诸位若是谁不服我的,尽可以骂我,拿上你们的武器,攻击我。若谁自认在领兵打仗,拳脚功夫上胜得过我,晏某执剑候教。
    军中顿时静谧无声。
    刚胜了一场大仗,晏唐的才能,他们自然有目共睹。
    然而自古以来,坤泽柔弱,乾元孔武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怎能想到,这位创下旷世奇功的晏将军,竟是个坤泽。
    然而众人心中也都叹了一声,难怪。
    难怪他无论如何将才斐然,都不得晏修老将军的青睐。
    回城的马车上,晏唐拉开帘子,急切询问:怎么不动了?
    副将回道:前方落石,行进速度自然缓慢了些。
    从斌,把你的马借给我。
    孙文武愣了一下,将军,不可!您腿上还有剑伤,怎可骑马?
    晏唐却心意已决:我一刻也等不了。
    上一次京城来信已经是一旬以前,说陛下生死未卜。近日山洪拦路,送信的驿马跑死了好几匹也送不进来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谁知晓他心里的担忧与思念,他在军中顶天立地,自是丝毫不能垮下来。将士中何曾未置喙过他是个坤泽,他更不能有丝毫软弱,背要挺直了,肩上扛着万石。
    蜀道艰险,然而大将军快马加鞭,翻山越岭,日夜兼程。
    他回京城时,天还刚蒙蒙亮。
    他孤身单骑,直入宫内。
    赵策东在武啸门前远远望见他,目光中似有一束火苗。
    晏将军!末将恭迎将军凯旋!
    晏唐却没什么功夫与他寒暄了,他未曾停马:我去见陛下。
    他穿过一扇又一扇门,马蹄塌起的灰尘将他衣衫的下摆都脏污了。到了永和宫门口,他却惴惴不安,连推门的勇气都失却。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光从他推开的门缝钻进屋里。
    光照在屋里的座椅上,照在座椅上的人身上。
    座上人抬起眼,目光似水柔情,他望着站在光亮里的人朝他奔来。
    跑慢点。他轻轻的说,实际臂膀都已经张开。
    第二十五章
    晏唐很急切,却还记得姚润桉身上的伤口,他轻轻环住了姚润桉的身体,两人却并没有紧紧的相贴,然而,蓬勃跳动的心跳确仿似共振。
    你的伤怎么样了?晏唐拉开身体,扯着姚润桉的衣襟要看。
    姚润桉也不挣扎,任他闹。没什么大碍了。
    晏唐看到沾着血的绷带,咬着下唇,过了许久才说:上个月还说性命垂危。
    姚润桉的拇指揉过晏唐的脸颊,忽然想起来他曾经以为晏唐咬着下唇是厌恶。此刻他才知道,那是他在掩饰自己的难过。
    我怕,怕你难过,怎么敢。他言语间,捂着胸口喘气,一只手扶住椅子把手,面色苍白了好几分。
    晏唐忙拉住他:怎么了?
    他言语间,捂着胸口喘气,一只手扶住椅子把手,面色苍白了好几分。
    晏唐忙拉住他:怎么了?
    姚润桉摆了摆手:坐了太久。
    你几时坐在这的?
    昨夜就在了。
    晏唐扶着他到床上,望着他皱紧了眉头:你还没痊愈,坐着这么久干什么?我若是在路上耽搁了你又当如何?
    姚润桉望着他,眼里盈满了笑意:我想快点见到你。
    晏唐捏了捏耳垂:也没多多久没见。
    但是我很想你。
    晏唐揉着耳垂的手都顿住了,耳畔越揉越烫,像是烧起来了一般。
    以往姚润桉也常说这种话,但从前他从不回应,此刻他却想说。
    他想将他的思念诉诸于口,但他不知如何形容,他不如姚润桉会说话。
    他向来直率,可是一旦碰上情爱,他却像个哑巴。
    姚润桉握住了他的手,躺下时还笑着。但他身旁的人沉默许久,忽然开口了:我也很想你。
    床边的烛火忽然晃了一下,姚润桉的心也随着晃了一下。
    姚润桉没在等他回应晏唐从未说过什么想他,喜欢他,爱他。
    他的思念,他的情爱皆是那般内敛,然而却似蒙尘的明珠,长明不灭。
    姚润桉刚卧下的身体复又坐起身,他想望着晏唐。好像近在咫尺都不够,他想与他相拥,把晏唐揉进怀里。
    我想亲你。姚润桉望着他,望着也不够,还想吻他。
    晏唐没说话,却离他近了点,然后闭上了眼睛。
    明明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他却像个未经情爱的小孩,乖得任由姚润桉摆布。
    亲吻落在了他的额头,像是一滴水落在那儿,轻轻的,却带来恒久的麻痒。
    姚润桉退开时,晏唐却睁开眼,追着他的唇瓣吻了上去。
    冬日接近尾声,薄薄凉意中,两人交换着彼此炽热的呼吸,染了热雾的舌尖在唇瓣间会聚,爱意也会聚。
    姚润桉半睁着眼睛看他,他很喜欢看晏唐接吻时的样子,看他长长垂落的睫毛,眼角的被吻得湿红。晏唐平日里要强惯了,只有在此刻,身上的侵略性尽数消失,被吻得喘不上气还要安静地承受着。
    他们分开时,晏唐周身都麻了,他微张着殷红的唇瓣,不住喘气。
    姚润桉坐在床上,与他一同调整着呼吸,还没缓过胸口过分活跃的心跳。
    幸好,大难不死。
    他常常痛了一夜,冷汗一炷香就能将床单浸湿,却又不能换衣裳太勤,他就昏睡在一身黏腻与剧痛中。
    有时他自己都感觉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他硬是爬着也不肯进去。
    那天李太医替他拔体内残留的箭头,若是他昏睡过去便可能再也醒不来了,他吊着神经一夜,忍那剧烈的疼痛。
    不是什么幸好。
    哪有什么幸好。
    是他为了见他,生生熬过一个又一个濒死的深渊。
    如他所说,他太怕再让他难过,怕他哭。
    晏唐望着姚润桉的眉眼,忽而想起那日,他在御花园遇见他时。他有身子的这大半载也时常想起,只觉得那是个错。
    若是没那慌张又失了体面的惊遇,又怎会有同他纠缠不清的三年。他怎会痴傻的将一颗真心都捧出去,又被摔个粉碎。
    可那日他中箭时又听姚润桉说,说他耿耿于心的那场烟火,是在念着他们的初见。
    他那时只觉得耻辱,坤泽之身捆束了他的一身,令他从小就是不被爱那一个,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与情欲,一生都被困。
    可他觉得不堪回首的往事,却被姚润桉视若珍宝的拾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忽然有句话想问姚润桉,这个想法盘桓在他心中许久,压得他喘不过气。然而他向来恣意,此刻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兴许是怕答案罢,若他不知道答案,他与姚润桉各自缄口,也没什么大碍。
    可他忍了几月,还是咽不下去。于是他便还是问了。
    若你不知晓我有孕,是否便不会来找我了?
    姚润桉静了,片刻后才道:唐唐,我从前以为你对我无意,并非在意什么孩子,若你不愿,我一世无子又何妨...我只是怕你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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