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文竞并不赞同,从小,镇南侯教他的是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不能给对手反扑的机会。但他也不打算争论了。有些事争论毫无意义,他也不必事事都让袁文清知道。
    大哥说的对,是我想差了。他缓和了口吻,站起身来。在这里,自然是听大哥的。我会密切关注蒋家,若有什么消息,再来见您。
    袁文清微微点头,上前打开珐琅大肚瓶。
    这条密道错综复杂,不但连接着袁文清的卧房和书房,还有一条幽深的分支,连接着袁府之外,甘泉巷另一边不起眼的小小民宅。
    袁家修建大宅时就未雨绸缪,挖密道、修建密室,俨然要建立一座地下之城。这里存放着澶州官场一堆黑账,是当年袁家老太爷制衡澶州,维系平衡的关节。
    地面上的袁家是人间烟火,世家风范;地下的袁家就是座足可炸得澶州官场山摇地动的火药桶。袁文竞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此时,周珩与蒋天南也面对而坐。
    蒋天南受过大刑,但他还是很强硬,一语不发。只是重刑之下,虽然还能站立行走,脊背已佝偻下去。
    周珩有些吃惊,只不过一天一夜,他的头发竟已花白。一个月前还春风得意的蒋都督,此时犹如病虎,透着狼狈和孱弱。周珩心中暗想,让他饱受折磨的是否不仅是刑讯,或许还有内心的焦灼。
    周珩把查抄家产的清单放在蒋天南面前,他木然地看着。
    蒋天南,从你家里抄出来的数目,有无口供已经不重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我已将结果呈报陛下。我的问话你如实交代,我也就不再用刑。你从军几十年,也曾是国之柱石,我给你最后的日子留个体面。
    蒋天南嘴角抽动,慢慢伸手拿起清单看了起来,他有些眼花,有些惊诧。这么多?呵呵。他似哭似笑,发出古怪的声音。我都忘了有这么多。
    他慢慢褪去麻木,脸上的表情似乎不能置信。怎会这么多?一辈子也花不完,十辈子也花不完。
    周珩冷冷道:可惜呀,你这辈子已经没了,且祸及家人,悔之晚矣。
    浑浊的泪从蒋天南眼角滚落,他再没了往日的沉着镇定,周珩把那份清单慢慢收起。问,是谁下令屠了祈村?
    蒋天南靠在椅背上,泪水渐渐干涸,在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他似乎很认真在考虑周珩的话。最后,闭了闭眼,声音极轻,是我。
    周珩的心仿佛一瞬间落空,他不动声色眯着眼,紧盯着他。
    蒋天南,你可知道杀民冒功是什么罪?你觉得镇南侯袁茂能保住你儿子?
    蒋天南又是一阵沉默,心中暗暗做了最后一次衡量。
    作为执行者,若将袁家供出去,他自己要死,蒋家满门不是抄斩就是流放,且袁家定会第一时间杀了蒋祥。若是他自己一力承担,老妻和庶女或难逃大罪,儿子在镇南侯的协助下,却有可能逃出生天。
    权衡利弊,他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周珩,不必动刑,也不必再问。贪腐我认了,屠村我也认了,是我贪功冒进,一错再错。一切罪名我都认了,我给你签字画押。
    周珩仿佛可以看到蒋天南脑子里的纠结和权衡。袁家深谋远虑,早早就将蒋家唯一的儿子抓在手上,未必不是就防备着这一天。除非周珩能将找出蒋祥,蒋天南不会再改口了。
    沉思片刻,周珩下令,来人,让他画押。
    杨行远就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蒋天南的每一句话都需要记录在案,送往京城给陛下过目。他将口供放在蒋天南面前,蒋天南看也不看,提笔一挥,然后咬破拇指,按了个暗红的血指印。
    送我回去,我累了。他声音里透着平静和疲惫。
    周珩挥了挥手,杨行远带着人把他押了下去。周珩拿着口供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刑讯室里的血腥味混杂着恶臭,让他几欲呕吐。
    他将口供收好,起身出了大牢。今夜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天边一闪一闪的星子,仿佛就是祈村一百零九名村民的眼睛。
    他们在天上俯视人间,满怀殷切,等着沉冤昭雪。
    一年又一年,八年过去了,可是周珩败了。他失去先机,始终无法从蒋天南口中拿到口供,虽然所有事直指袁家,但无法证实。挫败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回到房中,和衣而卧,心乱如麻。他亦两日一夜未眠,可睡意全无。此时很想找个人把一腔苦恼倾诉一遍,很想有个人来对他说,周珩,你还没有败,你不能放弃。
    他忽然很想念覃竹。想看看她的笑颜,听听她的俏皮话,那昔日最是自在快活不过的女子,此时在做什么?周珩起身披了件斗篷,从房中快步出来。
    院子门口值守的内卫见他颇有些意外。
    大人,杨头儿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值夜定会谨慎小心。大人两天没睡,不如好好休息一下。
    周珩勉强露出些笑容,在那守卫肩头拍了拍。辛苦了,要小心,我出去转转就回。
    路上空旷,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孤独,四周黑沉沉,迷雾中看不到光亮,此情此情,似曾相识。对了,是他在海底遇险,几乎死于非命,昏沉中是覃竹拍着他的脸,一声声把他喊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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