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像他又不像他。
    仇红一时恍惚,对上那道寒气乍破的视线,只觉浑身的血液忽地逆行倒流,方才肉体之上带来的欢愉顷刻消失殆尽,她恍如置身绝地冰窖,呼吸肺腑之间,都是致命的疼痛。
    脚踝处的玉烟蛊,已然凝成一道上好的翡翠色。
    仇红垂眸看去,唇紧抿成一线。
    玉烟蛊,毒中之圣,万蛊之王。
    世人皆知燕地善蛊毒,纵蛊之术多发,奇人异士层出不穷,蛊毒巫术令人闻风丧胆,却无人晓得,远在更西方,吐谷浑氐族人的群落,一座凋敝破败的神庙流传出的玉烟蛊秘笈,才是最摄人心魄的上绝之术。
    如果可以,仇红希望能忘记,自己是如何屈辱地以战俘之身,被人按在神庙诸神之像前,未着寸缕,从心口抽去半身的血,四肢浸没于大殿之间的瘀池,施下此蛊的。
    那日是个风雨天。
    天刚发亮的时候响过一阵雷,厚重的乌云压在青黑色的屋脊之上。
    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之间,仇红被施礼者从瘀池打捞上来。
    十日曝刑已过,她还剩最后一口气,体内的血液重归正流积于末端,此刻,已到了引蛊入身的最佳时机。
    仇红什么也感受不到,十日来她被泡在瘀池之中,不见光明,不闻人声,早形如槁尸,一只脚踏进了黄泉路,现下悬着的一口气,也仅仅是她意识之中最后的坚持,能撑到几时,都说不定。
    她受俘到如今,早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的光景,本以为会被吐谷浑的军队拿去当作与后梁谈判的资本,却不想押送她的囚笼一路未停,竟从阵前不断行进到了吐谷浑腹地,一座雪山之下,形容肃穆的神庙。
    起初,氐族人想拿她祭天。
    在他们眼里,仇红作恶多端,杀人无数,手下吐谷浑人亡命以千万计,杀之而后快,再枭首以挂城墙十日,这是最简单也最痛快的刑罚,足以告慰英灵,还能削弱后梁士气,一举两得。
    却被此地的庙祝断然否决。
    对于仇红的性命,他兀自沉吟,只道,仇红若死在吐谷浑三千大地,亡魂必将作祟,到那时亡界天翻地覆,生者也将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之下,永无安宁之日。
    此举不可,应当从长计议。
    这番说辞出口,整座神庙陷入了无尽的争执之中。
    各持一词的境况持续了整整五日。
    同时,仇红被五条铁链分锁住了头和四肢,以跪姿匍匐在神像脚下,忏悔罪过。一个年纪尚小的氐族女童嫌她脏污了神庙庄严,又硬生生扯着她的脖子,让她背过身去,不许以目视神像。
    仇红便再没看清这神庙之中,供奉的是何方金尊。
    直到双方的争执终有了定论,庙祝降下活罪,要在她身体之中埋下万蛊之王,既让她饱受肉身煎熬,又保证纵使蛊毒发作要了她性命,她的亡灵也早已被蛊虫驯化,无法再度作恶,为祸阴间。
    一锤定音之后,便是毫无间断的十日曝刑。
    曝刑惨无人道,仇红虽无求生之心,但生生说了
    仇红挺过来了,被捞出瘀池的那一刻,她面上的污糟被迎面泼来的圣水冲净,双眼勉力撑开一条缝隙,让她可以窥见,这神庙之中的景象。
    芸壁彩画之中,神像周身聚业火,火光之间金身破败,神像三头六臂,分指宇宙乾坤,宽额之下一双单眼怒目而张,瞳珠拱火,眼尾却有一滴泪。
    仇红看见了那滴泪,被人抬去石阶之下的蛊台之时,竟伸长一只手,想去握一握那神像冰凉的五指。
    但她的手刚刚伸出,就被神庙外金光灿灿的日色烫得缩了回去。
    风雨不止什么时候已经歇了,现下是亮堂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天光大亮,压得人脊骨都弯,分毫抬不起。
    曝刑是有效的,让她很长一段时间,对日光产生了无法磨灭的恐惧。
    蛊台之上并无一人的身影。
    氐族人将捆着仇红的担架放入了一只巨大的铜盘,之后便脚步匆匆地跪身下台,留她一人被刻字的火烛围拢。
    阳光铺天盖地地烧,仇红躺在天地的影子之中,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去向何方。
    她的身体已到了濒死的地步,再往前一点,或许就到了一了百了的时刻。
    在那个人出现之前,仇红想过,或许就死在这里也是不错。
    身上疼得她唇齿发颤,对于日光的恐惧让她禁不住四肢蜷缩,但她很久很久没有能这样平和地躺下,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了。
    风撩起烛火的热度烘在她几近干涸的身体表面,她疼得一缩,眼前白光一闪,恍惚之间竟想起很多人的面目来。
    却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模糊的影子,浮在她眼前,像明明灭灭的梦境。
    那个时候,她什么也感知不到,只能任由这些人的影子将自己包裹,他们浪潮似的涌上来,又飞快地离去,仇红一个也没有留。只是当看见裴映山和宋池砚的背影时,她忍不住用视线追着他们的身影去了,但也只耗费了一点点念想。
    再多的她也给不了了。
    理所应当的,最后一切都散去了,仇红的世界陷入了一片空得可怖的纯白之中。
    但这并不是结束。
    仇红在这片空白里,瞧见了一双赤金面具下的眼睛。
    “仇红。”
    这声音不像是人声,像是冥冥之中五内的回声,那双眼睛的主人深深地凝视她,那视线落下来,她身上某个地方的骨头尖锐地疼了一下。
    之后,便是蛊毒刺入脊髓的啮咬感,铺天盖地。
    ***
    屋内烛火灭掉的一瞬,雾气全散了。
    那张脸却仍掩在赤金面具之下。
    身前的男人面上没有露出一丝的悲怒,他的人被屋内的暗色挡去了一大半,仇红能看到的,只有一张笼在阴影下的脸,薄情的嘴唇,下颚的线条如刀切剑割一般分明。
    与他对上视线的那一瞬,仇红能听见自己胸腔之中,无限停滞的一瞬。
    外面天光还没有大亮,雨声淅沥,一大片雾色茫茫入眼。
    衬得对面那人双眼滚血而通红,愈发凄厉,像只索命的恶鬼。
    仇红笑了笑。
    这样子真是一点没有变。
    当年为她下蛊时是这样子,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如今附在了裴照川的身上,那滔天的血腥和怒意也丝毫没有半分消减。
    但仇红看得出来,除开那巴不得将她拆吞入腹的盛怒之外,那人隐藏在面具之下的,正是对自己疯狂到极致,荒唐到刻骨的欲望。
    没有这欲望,当年仇红无法从氐族人的手里逃出生天,也无法重回后梁苟活至今。
    但同样拜这欲望所赐。
    仇红从此,便活在了这个人的阴影之下,无处可逃。
    蛊毒催梦,脚踝处的毒蛊吸着她的血气,贪婪而嚣张地霸占着她的精神,这个人的意志蚕食着她、控制着她,每当她触怒他,冒犯他,梦境之中,她会被梦魇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这个人如鬼魅般刻心入肺的嗓音会一遍又一遍地响在五内。
    他在折磨她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但当她精疲力尽,狼狈不堪求饶的时候,他同样愿意在梦境中现出他的模样,以一个施舍者的姿态,给予她拥抱和安抚。
    他将这视作对仇红的驯化。
    八年以来,只要他一时兴起,仇红便随时要受这蛊毒的操控,无法逃脱。
    可今日还是头一回。
    他愿意借着蛊毒,遥遥施展幻境,夺去她的意识,现出他的面目。
    或许是彼此之间都忍耐得够久了。
    又或许是...时机已到。
    但无论哪种,对仇红来说都不重要了。
    她如今只有一个念头。
    报复他,伤害他,让他疼,让他流血。
    让他害怕,让他恐惧,让他逼不得已显出真身,然后再亲手杀之而后快。
    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他还在我里头呢。”
    仇红笑了笑,那笑带着摄人心魄的欲望,却又干净得令人无地自容。
    “你便快走吧。”
    她摇了摇挂在“他”身体上的腿,那只被玉烟蛊束缚的脚踝搁在“他”肩膀,耀武扬威似的,“你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
    “仇红。”
    “你若想见我。”
    “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
    那声音是撕出喉咙的,腔调骇人,一字一句都往她心房刻去。
    仇红敢肯定,若他真能借幻境伸出一只具象的手来,几乎就要把她生吞活剥。
    但他做不到。
    幻境只是幻境,他无法催动具象以改变人身,所以仇红肆无忌惮,十分坦然地将挑衅做到极致。
    “所以呢?故意又如何。你能怎么样?杀了我?”
    “你杀得了吗?”
    “我是无法对你出手。”
    “但这个人呢?”
    他牵动着嘴唇笑了笑,那模样十分诡异,明明脸已经变成他的,但落在仇红眼前,又硬生生变成了裴照川的模样。
    仇红拼命地稳住心神,不停地告诫自己,幻境只是幻境。他偷了裴照川的身体,却无法掌控。蛊惑了她的意识,却无法真正带她脱离。
    不要被他欺骗,不要相信他。
    “你什么都做不了。”
    她笑,“若你能杀了他,会在他进入我的第一刻...哦不,换种说法,应该是我同第一个除你之外的男人上床前,你就会当场将那人开膛破肚,而不是一忍这么多年,而且只能用幻境的方式,向我宣泄你的怒意。”
    她自认自己一个字都没说错。
    也不出她所料,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为古怪的笑声,而后仇红眼前一暗,再睁眼时,一切的幻境都消失了。
    但...是错觉吗?幻境消失的一刻,仇红只觉穴内被狠狠地一撞,眼前发昏,再能视物时,幻境全然破碎,伏在她身上的人,仍然是裴照川。
    她长出了一口气。
    忽地觉得安全,身体不自觉地往身后人滚热的怀中靠去。
    “照川。”
    裴照川正专心致志吻着她的背,从后面,他能看见她承受他时脊背的耸动。
    仇红侧过脸,能看见裴照川低眉时眼眸中的柔意,她忽地心上一软,仿佛候鸟归巢般,找到了落地安处,情不自禁喃喃道:“照川......”
    “我在。”
    裴照川扣住她的手,两道身影紧紧勾缠在一起,不断朝着彼此迎去,直至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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