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见魏怀恩坐起身来,萧齐走上前去挂起帐幔。
    “嗯,你没去休息吗?”白日里补眠容易让人一时难以彻底清醒,好在魏怀恩环视一圈发现寝殿里只有她和萧齐两人,便抱着被子把头枕在膝盖上,侧着脸看向他。
    “奴才得守着主子,防备着不相干的人进来。”
    这话极其巧妙,就算落在魏怀恩的耳朵里,也只会觉得他忠心耿耿,哪怕自己困倦也要帮她遮掩身份。只不过在萧齐心里,哪怕是水镜她们,也都是不相干的外人。
    “做得很好。”魏怀恩挪到床边伸了个懒腰。早间的阴云已经散去,她没用早膳,也睡过了午膳,看到窗外的阳光,心情一好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饥饿。“萧齐,我想吃鸡汤面,要多放几朵蘑菇,还要多点醋。”
    萧齐不知道魏怀恩的用膳习惯和宫中其他贵人都不相同,还以为是自己不知道主子喜好,需要主子亲口把自己的要求交待给他。这是今天第二次他给主子添麻烦,身体本能跪下,却咬紧嘴唇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请罪。
    “你跪下做什么?”魏怀恩伸直腿用脚尖轻轻踢到他的肩膀催促,“快去吩咐膳房啊?”她顺着他低垂的目光看向床下,误解了他的意思。“你不用帮我穿鞋,叫水镜进来吧。”
    “是,主子。”萧齐马上起身出门,不忘把殿门仔细掩好。他早早吩咐下去准备好的各色菜式看来是用不上了,幸好鸡汤可以直接用。陪着扮成公主的水镜往后殿走的时候,他小声请教为何魏怀恩只要吃鸡汤面。
    水镜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发觉失态赶紧扫过周围,确定都是自己人之后才耐心和萧齐解释:“咱们的殿下都是想吃什么就要点什么,她不介意等,但最讨厌别人揣测她的心意提前准备。你救了殿下,就是咱们自己人,只要别自作聪明,就知道殿下是最好侍奉的主子了。”
    萧齐从不曾见过宫人中有人敢像水镜这样把情绪外放,面上的不赞同很快闪过又消失。他大概能猜出魏怀恩喜欢随性,喜欢真诚,但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别人揣测心意。这有些难办,如果奴才不去揣测主子,怎么可能办好差事。水镜的话在他心里走了好几遍,还是想不出应该怎么解。
    于是在魏怀恩用膳和梳妆的时候,萧齐都守在不远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很聪明,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快从一个快死的无名奴才爬到东宫之中。作为奴才,不止要伺候主子,还要伺候头上的大奴才,但无论身份如何,都要能瞧出他们心中最在意、最想要的的东西是什么。
    后妃要博得圣眷,大总管们要常得恩宠,那位下令活活打死他的嘉福大公主是因为自己弄弯了簪子上轻盈的银丝影响了她的心情,那魏怀恩呢?她在意的也是容貌和钗环吗?一定不是,他不能用自己曾经的任何经验去套用在她身上。不只是因为在他心里,那些人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更因为他知道她要走的路是世间独一无二……突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他的脑海,但他抓住了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也突然明白魏怀恩想要的,绝对不只是顶替太子哥哥活下去,享受这个位子的权力与自由这么简单。
    他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回忆起了那些能够在皇帝近前行走的内侍们喝多了黄汤之后才敢小声和其他内侍炫耀的侍奉之道,他意外地发现,那些只言片语,竟然指点了他现在的迷津。“原来我的殿下从一开始就走在这条路上。”萧齐趁魏怀恩对镜时偷看她的侧颜,看她把剑眉擦掉,再勾出柔美的远山眉。水镜为她敷粉点胭脂,她的威严和戾气也在被她一点点收起,等到发髻挽好,又是娇媚动人眉眼带笑的嘉福公主。
    其实他们兄妹长得极像,萧齐想着。甚至殿下不需要过多伪装,就能够让人以为她就是太子本人。只是到今天他才意识到,殿下的女儿身才是她的伪装,那双杏子眼根本不喜欢时时刻刻都做出娇憨的样子,只是因为她得做出公主的样子。天真,无害,因为兄长和父皇的宠爱而无忧无虑,在这样的环境里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就演成什么样子。或许昨晚汤池边,他见到的才有可能是真正的她,即使没有粉黛,没有华美衣袍,她也能用胸中勃勃的野心和眼中时刻燃烧的火焰淬炼出她摄人心魄的美丽,像毒蛇,像长剑,像一切极度危险又惑人的事物,让你无法不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他怎么能不为她折服。
    “萧齐?”魏怀恩本来已经要带着换回女官打扮的水镜出门,余光里看见半天没有动过的萧齐,起了坏心凑到他面前。
    “主……主子。”汹涌的心海霎时平静,他差点被近在眼前的美人吓到后退。
    “你还挺高的……”魏怀恩仰头问他:“还没问,你多大了?”
    “奴才永和叁年生人,下月就满十七。”他看着她的唇瓣答道。
    “比哥哥大两岁,那还说得过去。”魏怀恩放了点心,不用担心身高会让别人起疑。
    “对了萧齐,”魏怀恩踮着脚离他更近,“我美吗?”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没有喉结的脖颈上,萧齐张了张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说:“……美,殿下极美。”
    眼前的人笑弯了眼,转头和水镜一起离开。萧齐听见水镜疑惑的声音:“殿下,你是不是离那个内侍太近了?”
    她们渐渐走远,萧齐追了几步才没错过魏怀恩的声音:“你不觉得他长得好看吗?被美人夸我美,那听着才开心呀。而且他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萧齐站在廊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走到庭中养着荷花的水缸边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学着刚刚魏怀恩的笑容眯起了眼睛。
    “不好看。”他对着倒影说,随后拨了一下水面转身离去,把自己搅得粉碎。
    “见过你哥哥了?这下开心了吧?”魏怀恩才一跨进上书房,皇帝就已经搁下笔起身,招呼她一齐坐到窗边小几旁。乐公公又是摆棋盘,又是就着皇帝的话头逗魏怀恩,让她不需要怎么费心表演就能和往常一样。
    但总归还是不一样了。她一边琢磨着怎样才能帮“太子”,一边还要假装太子哥哥还在东宫可以去告父皇的状,还是让皇帝看出了端倪。
    “怀恩在怪父皇吗?”永和帝笑容收敛,手指敲着玉棋子。乐公公感受到气氛凝重,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给魏怀恩使眼色。
    “父皇看出来了?”魏怀恩装作不可思议,“那父皇怎么还步步紧逼,我都快输了。”她故意下了一步看似能够给黑子压力,却轻易就能被逆转局面的坏棋,“明明是父皇一点都不让着我,还说会喂我几步,我要去哥哥那里告你的状!”
    “好好好,让你,让你。”以为魏怀恩根本没有再纠结猎场刺杀的永和帝又恢复了一团和气,好像刚才的那句试探只是一句笑话。他能把慈父心肠寄托在乖巧天真的嘉柔公主身上,也能看在先皇后的情意和魏怀恩的懂事上对她宠爱有加,但他不能允许她的记恨,哪怕这一次是他没有在意她的建议才让太子因为护他受伤。
    但那不都是理所应当的吗?他是父亲不假,可他更是梁朝天子,不容任何人对他不敬。怀德和怀恩都是好孩子,一个为他分忧,一个为他解闷,但他们都是依附他的皇权而生,他能给予,就能收回。
    魏怀恩下了几局,便知趣地告退。水镜陪在她身侧小心觑着她的脸色,但一直到她的宫殿之后也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殿下,什么时候回东宫呢?可要带什么东西一起吗?”水镜虽然希望她能在自己宫中多歇一会,但自上书房回来的这一路上,公主一直郁郁不言,她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她明明听见的都是欢声笑语,怎么会……
    “水镜,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殿下……”
    “下去吧。”
    夕阳不似午后那样有生命力,让魏怀恩觉得悲凉。她不是到今天才看透那位皇帝,只是从今天开始,她再也没有能够欺骗自己继续得过且过的理由。谁都不是生来就要带着怨恨和仇视活着,如果可以,她可以一直做一个有点野心但也仅仅止步于野心的公主,哪怕皇帝把她当作狸猫,爱她的乖顺,不喜她的爪牙也没关系,她可以活得很好,比任何女子都要好。但那前提是她不用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清醒地活着。一旦她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她才能意识到那些以往假装不在意的宠爱有多虚伪。
    她的内心深处是有一点点希望父皇是真的无条件疼爱她,这样等到某一天她撑不住的时候,还有一条后路。可是仅仅是一点点心神不宁,都能让帝王疑心,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没有用合理的理由转过话题,等待自己的就是责罚、禁足,而她的罪名,就是顶撞君父。
    可她没有提醒过父皇不要冒进吗?她没有提醒过哥哥一切小心吗?因为皇帝的自负,因为哥哥的愚孝,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难道她不能心生哪怕一点怨怼吗?去他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就是要恨,就是要怨,这样的父亲,到底是骨肉血亲,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主人?今天只是一点点走神就让他心生不满,那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呢?她根本就没有退路,在她踏出原来被安排好的生活轨迹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上就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她触摸到了皇权的森严法度,只是这一角居然就让她心凉。她得赶紧成长起来,包裹在她周围的梦幻都已经彻底破碎,既然要去争斗,就得让自己比任何人都心硬。
    如果这就是真实的世界,那就来吧,她不怕。
    “昨晚的刺客审出什么了?”
    回到东宫之后,虎卫营的统领前来禀告。
    “是,下官审出那些刺客并不是来自于同一个主家,名单在这里,请太子过目。”
    魏怀恩扫了一眼名单,觉得十分眼熟,从书案旁的纸堆里抽出一张上午写好的纸一比对,居然相差无几。
    “送他们去大理寺吧,孤这里不再需要虎卫营保护了,你们可以和舅舅复命了。萧齐,送一送何校尉。”
    萧齐再回来的时候,魏怀恩交给他一张勾画过的名单。
    “两件事交给你办。水镜留下的人你已经见过了,但这东宫里还有其他这叁个月安插进来我不知底细的人,查一遍。还有这份名单上的人,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后日之前告诉我他们这一个月以来的动向,特别是最近几天。我的人和暗卫……”萧齐接过一块铁牌,“你全都可以用,尽快熟悉起来,我没有太多时间给你。”
    “是,主子。”
    魏怀恩没有等太久,甚至在第二天晚间,萧齐就回来复命了。
    “定远侯……”
    “是,定远侯近期宴饮不断,不只是名单上的大臣是他府上的常客,奴才还把其他经常登门的宾客列了一张出来。”萧齐又递上一份名单,“奴才查到,刺客供出的那几家,在殿下遇刺的前一天全都在定远侯的林苑中彻夜未归,从京城到行宫快马加鞭需要五六个时辰,再加上掩藏等待的时间,如果是那时发出的命令,都对得上。”
    “所以你觉得,主谋是定远侯?”魏怀恩把简报放在榻边小桌上,抬手示意他过来。
    “奴才是这样认为的。”萧齐跪在她脚边,在她的手落在他肩膀上的时候绷紧了身体。
    “结论对,但是缘由不对。不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很满意。”魏怀恩挠了挠他的侧颈,像是逗引母后曾经的那只狸猫。
    萧齐缩了缩脖子,但她的指尖似乎有种魔力,让他放松了下来,甚至还想依偎到她的膝上。
    但他不敢有动作,魏怀恩却坐起身来贴近了他,把他系得规矩的帽绳一点点拽开,让他眼神躲闪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
    “洗过澡了?”内侍帽被她摘下来扔到地上,他半干的发髻显露在她眼前。
    “是。”他有些惊慌,想转头看自己被扔到后面的帽子,可温热的指尖捏住了他的两边耳垂,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的萧齐喉间发出了一声呜咽,被这小小的力道掌控了全身不自觉地跪直了身子,几乎与坐在矮塌边的魏怀恩视线平齐。
    对上眼神的刹那,萧齐本能想要移开视线,但又有几根手指抚上了他的脸,让他的整个灵魂都被这双手禁锢住动弹不得。
    “萧齐,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一双浅棕色的杏子眼把他满脸绯红的窘态照个清楚,里面却清冷得没有半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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