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生了一副鹤立鸡群的好皮相。即使水镜带着深宫中人最挑剔的眼光看过去,也无法从他身上挑出一丝毛病。
    身量颀长却不似阉人的消瘦,在外的历练和见识让他的气质褪去了阴鸷狡诈和谨小慎微,变得坦荡大气,傲骨卓然。哪怕独自立在清冷廊下,一身厚重,也不减他风姿,更不减身上的威势与疏离。
    他很像魏怀恩了,水镜甚至要想不起来他曾经是怎样,有些变化每日发生,但只有在偶然的一日才会发现竟然已经颠覆了所有印象。
    水镜甚至有些妒忌他,因为她无可奈何地承认,魏怀恩的偏爱回报丰厚,让萧齐哪怕以一个阉人的身份,都能担得起男宠的身份。她已经无法再插手他们之间的关系了,因为萧齐拥有的东西,和她不一样,也羡慕不来。
    就像是一段曾经掩埋在宫墙缝隙之中的影子,被重塑了骨骼,点化了神魂,生生造出了一个只为魏怀恩而生而死的傀儡活偶,两人之间是一望即知的相似相仿,连体共生。
    他们之间应该有着一段看不见的丝线相互连接,让内敛者生动,让乖张者沉静,让两颗心相隔千里时也能同频跳动,想你所想,见我所见,让他们时刻都想要腻在一处,时刻都能察觉到彼此的存在。
    绝对的信任,绝对的恋慕,绝对的偏爱,绝对的默契。
    所有的感情如美酒,被窖藏在心底慢慢发酵,在昨夜终于酿成,发出醉人的香气,让人浅尝辄醉。
    水镜敛目让开了殿门,对着萧齐说:“还不进去吗?”
    萧齐到此才松了口气,点头对水镜致意:“谢水镜姑姑成全。”
    “不是我。”她摇头,“是殿下承认了你。做奴才的,只求殿下欢心,旁的都不重要。”
    “殿下是怎么说的?”萧齐听见她的话,快要迈进门槛的腿又收了回来,想听听何为“承认”。
    水镜却伸了个懒腰,摆摆手往外走去:“想知道就问殿下去,别让殿下误了出发的时辰。”
    殿下早就不是小姑娘了,她也应该放松些,况且现在也算多了一个能够为殿下操心的人。也不对,水镜回过头看着萧齐的袍角消失在门里,然后宫人们又空着手面面相觑地出来,摇头轻笑了一声。
    萧齐哪里是一朝一夕的经营,真要说起来,从殿下把萧齐留在身边,还让她教他各种事务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准备。
    清了清嗓子说道:“不许多嘴殿下的事,听清了吗?”
    “是。”宫人们立刻收敛了各异的神色,已经猜到了萧齐在这府中的身份。不过即使没有今早上这一出,萧齐在殿下眼前的地位也不用多说,只是这层窗户纸到了今日终于捅破,竟然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明丰缀在队尾,拍了拍和他一起从东宫被调到公主府的同伴:“诶,我说什么了,十两银子什么时候给我?可别赖账啊。”
    “嘁,看你得意的,回去就给回去就给,以后你师父给了好处,也别忘了咱啊。”
    “好说好说。”明丰还是那张娃娃脸,一脸喜悦。
    师父真牛!
    虽然萧齐赶走了宫人们,亲力亲为服侍魏怀恩梳妆,可是只得到了她的几声漫不经心的“哼”。
    正月里朝廷封印,各处衙门都歇年假,萧齐这趟北境之行的要紧事务早就已经通过快马传回了京城,无事可做的他虽然捉摸不透魏怀恩的想法,但还是抿着嘴唇跟着她上了马车,显然打算今日寸步不离。
    魏怀恩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裹着黑狐裘的她探出手来,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同样穿着黑披风的萧齐:“说话啊,怎么不说了?”
    “奴才以为您不愿听……”虽然马车中点着暖炉,萧齐还是伸手把她的手包裹住,送回狐裘中。
    “呵,我哪有萧大人一夜好眠的精气神,差点连午宴都要错过呢。”魏怀恩虽然在水镜面前对萧齐极其维护,可是真看见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就难免计较昨晚被热醒的不忿。他倒是睡得好,却连累她丢人又糟心。
    “昨夜您没休息好吗?”萧齐听得出她的不满,只可惜回想起来,只能记住她的亲吻,和温香软玉贴在胸前,抱在怀中的触感。好像他真的一夜好眠,回忆着回忆着就能让他耳根泛红,不敢看她。
    “我没休息好?”魏怀恩被这轻描淡写的形容给气笑了,很多年不曾和谁斗嘴,但想嘲讽谁是轻而易举:“萧大人这话太轻巧了,休息总该是什么都不需做吧,谁先用被子把我裹成了长枕压着,然后又硬要贴上来抱着我……你干嘛?你睡相那么差还不许本宫说了吗?”
    魏怀恩推开想要坐近阻止她继续往下说的萧齐,但是外面正经过闹市,魏怀恩的声音又因为情绪上来越来越大,虽然萧齐自知理亏,可还是因为脸皮薄怕她的话传出去。
    “主子,别说了,奴才知错了。”萧齐跪坐在马车里低声告饶:“有什么事,您回府再罚,奴才绝无怨言。”
    “哪里的话?我这样疼你喜欢你,怎么舍得罚你呀?”魏怀恩也从矮凳上下来,坐在厚厚的毯子上抚摸着萧齐的侧脸,让他低头撞进她满眼的柔光中。
    “主子……”他听见她终于说出了“喜欢”那两个字,喜不自胜地按着她的手背,想要俯身吻住开开合合的唇瓣。
    然后他就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说出最严厉的“惩罚”。
    “萧大人还是自己回卧房睡吧,本宫还是要好好睡觉的。”
    “不,别这样。”萧齐急了,他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新开始,怎么能就这样结束呢?“主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他抓着她的手腕收在怀里,认真地表着忠心。
    “看你表现吧。”她发现了逗弄萧齐的乐趣,这个人在外严整肃容,在她面前居然还是数年如一日的呆愣,竟然连调情的玩笑都分不出真假。
    这样也好,有他在,今天的局做起来也更容易一些。
    各自坐回了位置,魏怀恩垂下眼睫看向车帘,在萧齐看不到的地方,圆圆的杏子眼中娇憨褪尽,溢满了阴谋算计。
    抵达荣王府后,魏怀恩一行人与宾客见礼寒暄之后,自然被引入暖阁中稍待,只等宴席开始。
    端王亲子,皇长孙魏安星快满两岁,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端王妃抱着他和魏怀恩与魏怀宁说话,不一会他就要下来自己站着四处摸索,端王妃便叫了随侍望楼过来跟着小郡王。
    端王和主人公荣王坐在窗边下棋,魏安星看了一眼觉得无甚意思,又转回了娘亲身边。魏怀恩手腕上的玉珠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举起手发现只能拍到魏怀恩的裙子,许是因为记得前不久除夕宫宴上一面之缘的小姑姑,胆大地揪着魏怀恩的衣摆手脚并用地往她腿上爬,非要摸到她的珠串不可。
    “哟,小皮猴怎么往我身上来了?”魏怀恩并不在意被弄脏的裙摆,伸手把魏安星抱了起来让他站在自己的大腿上。发现他的注意力全在她的珠串上,大方地脱下来递到他手里。“想要啊,就送你了。”
    魏安星十分高兴,也不知道端王妃私下是如何教导的,竟然搂着魏怀恩的脖子亲了一口她的脸,用小奶音说:“姑姑好。”
    “哈哈哈,嘴真甜啊。”魏怀恩抱着小侄子,交给了走上前来的望楼,魏安星还有些依依不舍。但是端王妃脸上一闪而过的紧绷和端王好似不经意望过来的一眼都没有逃过魏怀恩的眼睛。
    魏怀恩倒是理解他们的心情,只是她没那么狠毒,要把恩怨计较在稚子身上。这段小插曲风平浪静地揭过,很快就有宫人提醒,该开宴了。
    萧齐在玄羽司的差事已经人尽皆知,此时他已经不适宜再跟在魏怀恩身边服侍,于是在进门之前魏怀恩就交待他迟些下车,只当是来贺喜的宾客便好。
    没了魏怀恩在身边,他也不喜欢和所谓的同僚寒暄。他身上的任何一件差事要是不小心说漏了嘴都是千人万人的干系,哪怕官员们准备了一肚子的套话想要撬开他的嘴漏出那么一点风声,也因为抓不到他的人影而恹恹作罢。
    但他没想到,那位跟在魏怀宁身边的内侍青云在湖心亭找到了他,在他想要撵人的时候先行开口:“是嘉柔殿下派我来的。”
    萧齐听得头晕脑胀,面红耳赤,青云却越说越兴奋,好似想起了什么愉快的记忆一样恨不得把所有都尽数教予他。有些内容过于精彩,让萧齐不得不转身走到亭外被冷风吹一吹脸上的热气才能平静消化听见的一切。
    青云跟他出来站在廊桥上,他们同时看见几人站在远处湖边,一人似乎要从另一人怀中抢夺什么,却在那人闪身躲开的时候没稳住,直接冲进了冰冷湖中。
    萧齐瞳孔骤缩,方寸大乱地朝着出事的方向奔去,绝无可能认错,落水的人是魏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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