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不到十天前, 对方还曾野心勃勃的盘算着想要接手宋太师倒下后, 留下的那些势力, 如今瞧着,倒有几分避之而不及,仿佛生恐被他们这些人连累的意思。
    唐季元承认, 听说太子去见宋太师的消息后,他其实也非常担心, 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怕自己与自己的家族,也落得宋氏那个境地。
    可是心中越担心,需要做的难道不是赶紧增强己方的势力,团结一致, 让上面纵然对他们不满, 也要有所忌惮吗?这也正是他特意邀对方在私下见面的原因。
    为何这高崇礼竟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安守本分, 可是他们这些年来,跟着宋太师做下不少事,就算想要回头,现在还来得及吗?
    但是高崇礼已在表完态后直接离开, 唐季元纵然怀着满心的疑惑与不甘,也对此无可奈何。
    那二人不知道的是, 当他们这些人还在因宋太师在死前见过太子, 得了恩典的事, 感到如临大敌,分别做出不同反应与选择时,太子此刻其实压根就顾不上他们。
    因为何殊此刻最为关注的是眼前这些,由崔景怀亲自押送入宫的一批箱子。
    清一色的都是由阴沉木制作的箱子,将每口箱子打开,就能看到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大量书籍、舆图、圣旨、文书、书信之类的东西。
    看着箱中这些东西,正宁帝满面惊色地问道。
    “还真找到东西了?这些都是从宋运林为自己修建的陵墓中挖出来的?”
    亲自带队去做这件事的崔景怀恭敬地回道。
    “回禀陛下,是的,这些东西都被藏得十分严密,被封死在宋运林为自己修建的主墓室下方的密室中。”
    若不是太子让冯立嘱咐他,在宋运林的主墓室周围,不惜掘地三丈,也要找出来,他们肯定想不到,对方竟然还真将这些东西,都藏在其主墓室下方的石室中。
    俨然是墓主打算在自己死后,躺在这些东西上的阵势,让人想不明白这是那位宋太师的什么爱好。
    毕竟时人都非常重视自己的身后事,尤其还是这些想在死后继续享有荣华富贵的达官贵人,通常会比普通人更加讲究这些墓葬规则。
    箱中这些东西都曾精心做过防潮处置,还放的有一些药材与香料,几十年过去,竟然保存得十分完好,好得让何殊看着十分满意。
    却让随手拿起一份文书看的正宁帝十分不满意,因为好巧不巧的是,被他看到的正是一份理山国明恭暗倨的语气,要求先帝给他们理山国提供‘资助’的文书。
    看到文书上提到那些要求,正宁帝气得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胸口,万分心疼。
    “欺人太甚,那逆贼实在是欺人太甚,朕与他们不共戴天!”
    崔景怀没少见识太子发脾气的场景,还是第一次见到正宁帝如此动怒,大吃一惊的同时,赶紧低下头。
    看到自家老爹的反应,何殊就知道对方看到的是什么内容。
    她家老爹发现自己当年过得正穷困潦倒,因为养不起闲人,为拒绝别人的‘关心、好意’,被迫用女儿充儿子时,先帝却拿出大笔的钱财送给要挟他的逆贼,所受的刺激肯定不轻。
    何况先帝送出去的那些钱财后,留下的巨大窟窿,可都是由他们爷俩填的,换算一下,相当于是拿他们爷俩的钱送给理山国,让正宁帝如何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气大伤身,父皇不要动怒,回头我们让那些逆贼,连本带利地将这些都给还回来不就行了。”
    正宁帝知道太子向来是说到做的性格,心里这才好受些。
    气呼呼地放下那份文书,又拿起一份舆图看了下,发现理山国所在的区域,确实在大安的版图上,占据着大安曾经的一省两府半之域。
    拿手比划了一下,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发现那片地盘占大安全域的近二十分之一,正宁帝深深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那位被吹捧成明皇圣君的父皇,所干下的混账事,让正宁帝都忍不住为此感到羞愧。
    何殊也是真没想到,她原以为先帝在位近六十年,前四五十年还算英明,就是后面十多年,因为年老,体力与精力跟不上,才会做出那些不怎么英明的决策。
    没想到人家压根就没有她想得那么厉害,也就前边近三十年还算励精图治,后面三十年都在走下坡路。
    他自己前半生攒下的那点底子,被他自己在后半生给亲手糟蹋得所剩无几,留下的只有一个也就根基还算稳定的框架。
    崔景怀此前也不知道理山国曾是大安地域的事,帮正宁帝展开舆图时,也跟着看了几眼,他才看出这份这舆图与他熟悉的舆图上的差别。
    看了看理山国所在的那片区域,又仔细看了看‘大安全舆图’几个大字,他才隐约意识到皇上与太子在说些什么。
    “这理山国……原本竟是大安的?”
    他们泱泱大安竟然失去那么大一片领土?崔文景也觉得这件事让人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连他这个曾经的暗卫首领,都不知道这件事。
    “孤听宋太师说,当年的西阳省王氏叛变,自立为王时,你的父亲也曾是奉命前去平叛的将军之一,可惜,前后有多位将军都饮恨阵前。”
    崔景怀是遗腹子,他的母亲也因孕中受到巨大刺激,生下儿子后,缠绵病榻数年,终于撒手人寰,留下崔景怀这个孤儿在府里备受欺凌。
    被先帝接入宫中抚养后,生活处境才变好些,为此他十分感激先帝的抚养之恩,对其忠心不二。
    知道这其中还存在这些过往后,何殊对先帝这个人,更加无话可说。
    可能对于一位帝王而言,这才是常态,是她这个野路子出身的太子不具备帝王心态,才会看不上先帝的那些操作?
    何殊不知道孰对孰错,迫于现实,她在某些方面可以改,但是对于某些根本性的做人原则,哪怕不合时宜,她也不打算改。
    因为那是她何殊前世今生做人的根本,绝对不能因为她现在的身份,与所处位置,就丢弃。
    崔景怀没想到太子会突然跟他说这些,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神情坚定拱手请命道。
    “多谢太子告知臣这件事,臣愿领兵前去西南,收复这大安的西阳省!”
    也为他的父亲报仇雪恨,他的父亲在他尚未出生时,就战死在外,他的出生被崔家人视为不祥。
    这也是他身为勋贵世家崔氏子孙,却在唯一能庇护他的母亲身死后,在崔家备受欺凌与排斥,连他的祖父母都不喜他,生活艰难的原因。
    何殊知道他的心思,却摇摇头道。
    “收复西阳这件事,急不得,西南这一带多山,道路险峻,且山中瘴气重,从外地调过去的将士,初到地方不仅容易患病,还容易被熟悉地形的对手给坑杀,所以收复西阳一事,需从长计议,不可贸然行事,以免历史重演。”
    崔景怀只得应下,“等到殿下认为时机成熟之时,请殿下给臣一个机会。”
    何殊明白对方的心理,“孤可以答应你,回去后,先练习一下吃辣椒的能力吧!”
    崔景怀愣了一下,才想起宿山府大疫的那次,太子让人调集大批辣椒送到宿山府,发现吃辣椒对预防疫病与湿热之症,竟能起到一定效果的事。
    知道太子会这么嘱咐他,既是在告诉他朝廷收复西阳省的决心,也相当于是答应会派他前往的态度,崔景怀满怀感激地恭敬应下。
    “是,臣一定会做好各方面准备。”
    等到崔景怀退下去后,御书房中没了外人,正宁帝才低声问道。
    “皇儿,崔景怀他爹的死,该不会是先帝……”
    先帝什么,正宁帝没好意思说出口,只用手往自己的脖子那里比划了一下,那毕竟是他亲爹,哪怕两人之间没多少父子情,也是亲父子。
    何殊明白他那个比划的意思,“据儿臣估计,先帝可能是存了一些不好的心思,但是几位大安名将都相继战死在那边,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过往的对手都是草原蛮族,不熟悉西南的地形环境。”
    叛变的王氏执掌大安驻守西南的一二十万精兵强将,不仅熟悉那边的地形环境,还很了解昔日同袍的作战风格与优缺点,占尽优势。
    而正宁帝没在最初就近调用更熟悉西南地域环境的驻军,而是选择将在对战草原蛮族的战场上立下大功的将军们,陆续派去平叛,这背后的心思与动机也绝对不纯。
    若非知道先帝后来的那些骚操作,何殊可能不会这么揣测先帝。
    可是知道他竟能做出抹杀那段历史的行为后,何殊基本可以确定,她的猜测绝对是八九不离十。
    因为做下亏心事在前,还在后来因此而吃了大亏,才会特别不愿面对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又怕别人从中看出些什么,就选择不惜代价的抹去那些,就能解释得通了。
    正宁帝心情复杂地坐到一边,他这几天受到的冲击,实在有些多。
    先帝在他心中的伟岸形象,被一再打折,现在只剩下那是他亲爹的事实,让他这个儿子不得不强咽下心中的无数吐槽,千万言语最终都化作一句感慨。
    “幸亏朕有皇儿!”
    不至于稀里糊涂地当皇帝,最后又稀里糊涂的死去,到死不知道大安的全舆图是什么样,还会一直为自己赶不上先帝之万一而感到羞愧。
    何殊随便翻了翻,就能看到许多让她感到熟悉的书籍,毕竟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历史文献资料。
    “就凭他能暗自保存下这些东西,这宋运林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说到这个,正宁帝顿时精神一振,点头道。
    “对啊,这么多东西,而且是这么重要的东西,那宋运林是怎么保存下来的?他为什么将这些保存下来?总不能是因为良心不安吧。”
    对于那么一个能做出谋杀妻儿的人,正宁帝实在不认为对方还存在什么良心,若说对方留下这些,是为了对付先帝,好像也说不过去。
    毕竟对方为了给家人减免处罚,或者是为报复先帝留下他的致命把柄一事,虽然选择将大安被抹去的那段历史供出,却又没有说出他其实还藏有这些本该被烧毁的东西。
    若非太子聪明,猜到对方可能在私下里留有这种后手,也许这些被精心封存起来的东西,会被彻底埋藏在地下,永远不见天日。
    对于宋太师这种人,何殊虽然能猜到对方肯定是那种做事喜欢留后手的人,至于其他心思,她就不一定能猜得准了。
    “这些东西足以证明先帝对他的宠信,决定将其封存在自己的墓中,可能是因对方比较享受这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吧,死后还能继续享受的那种。”
    第一百零九章
    与同僚们一起跟着上官, 来到文渊阁的大殿中时,何昌逸还有些不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会使得他们的上官如此郑重其事。
    直到看见连他们门下省的顶头上官秦侍中在内, 翰林院、中书省、尚书省、礼部尚书的最高官员都齐聚一室时, 何昌逸才意识到事情似乎很重重的样子。
    要知道, 在场的这几部,除了礼部尚书,其它几部的关系都十分不睦, 都认为对方侵犯了自家部门的权益。
    最得重用的门下省,更是众所矢之, 毕竟其它各部都是围绕着皇上, 不是关系到重大决策的日常事务与朝廷决议,都是由皇上按例分配给他们各部负责。
    唯有本该只有审议权的门下省是围绕着太子,承担的事务最多最杂,也最为忙碌, 负责的却还都是最重要、最容易立功的一些重要事务, 跳过正常流程。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在朝堂、宫宴等必要场合, 他们这些部门的官员,为免节外生枝,往往都会尽量避免碰面,可是这次竟然全都齐聚一堂, 看这阵势,就知道这次的事情肯定不简单。
    尚书令吴林跃看了眼新到的这些门下省官员, 看似客气友好的笑着开口道。
    “秦侍中, 你们门下省的任务重, 像这种整理历史文献的小任务,就不劳烦你们门下省的这些大忙人了吧。”
    虽然吴林跃在接到上令时,对他们堂堂尚书省,竟被招来做整理资料的工作,还被明令要求让他亲自过来主持一事,感到有些憋屈。
    可是看到不仅他们尚书省,中书省也在应诏之列,甚至连门下省的秦侍中竟然也在,让他瞬间意识到,这次需要整理的东西肯定不简单,这心态当然也是随之一变,张口就是夹枪带棒。
    秦侍中也不清楚上面将他们这些人都召过来的原因,但这并不影响他摆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态度。
    “吴大人此言差矣,在我们门下省的官员眼中,只要是圣上需要,所有任务不分大小,都很重要,我门下省上下绝对不敢怠慢。”
    中书令唐季元笑着道,“原来门下省就是靠着秦侍中的这份时刻不忘表忠心的本事,才能得到圣上的格外重用吗?”
    口中说着秦侍中,唐季元的眼角余光瞥向的却是高崇礼,按照以往的惯例,当他们这些人齐聚一堂时,最先对门下省发难的往往都是高崇礼。
    只是他们这次都没等到高崇礼挑起话头,尚书令吴林跃才会首先开口。
    让唐季元没有想到的是,他刚挑起话头,礼部尚书何广成就已开口打圆场道。
    “诸公对圣上与朝廷的忠心,皆是有目共睹,无可争议,陛下此番召集我等,肯定是有重要任务分派,各部的官员都到齐了吗?”
    各部官员就算到了,察觉到上面几位大佬的气氛不对,也都悄悄在下首站好,此刻听到何尚书的问题,各部带头的官员赶紧自报家门。
    何广成整理了一下衣袖道。
    “既然人都到齐了,想必陛下也会很快驾到,我等还是准备恭迎陛下吧。”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就见护卫们抬着一箱箱东西进入殿内,纷纷将箱子放到众人中间,收走绳索与抬杆后,直接打开箱子,露出里面装着的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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