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公无眼。
    大雨一直下到半夜都没停,简直有水淹陈塘关之势。三人起初下棋打发时间,后来棋也没意思了,便猜谜闲聊,到最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桃蕊见前桥都小鸡啄米乱点头了,小声道:“公主,还是休息吧……您要是不愿留人侍寝,两位公子可以睡在偏室。”
    可偏室的床铺本来是给随侍下人休息的,一张床铺容不下两个精壮男子,一个睡床,一个就要打地铺。只有前桥床够宽,睡下三人都绰绰有余,但她绝对不会——至少今天不会——让其中一个在另一个眼皮子底下上她的床,更别说两人一起上来了。
    两人“兄友弟恭”谦让一番,最终决定都睡地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前桥也懒得管他们怎么商量出这么诡异的结果,搂着被子会周公。
    睡到半夜,天光乍破,惊起后仍是落落雨声贯耳。前桥唤来桃蕊,问是什么时辰,方知还不到凌晨四点。
    “雨还未停,想来汶河水又要暴涨,也不知下游百姓怎样了。”
    下游,前桥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也并不知道京都地势。想来王城应是处于高处,自己选的工厂虽然在京郊,却在山中高地,应该也不会出问题。
    又想到梁穹傍晚时谈及暴雨,有所绸缪,更觉敬佩,只是没料到雨会如此迅速绵延至京都。她还想就此问题再问桃蕊,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映得屋内白昼般明亮。
    前桥向门口一看,众人正影影绰绰忙做一团,对抗地上黑色的蔓延,于是惊道:“诶!水漫进来了?”
    桃蕊道:“雨势太大,不过不妨事,奴们已止住水了。”
    前桥这回躺不住了,裹着被子出门看,只见成璧宁生早已起身“抗洪”,将木门的缝隙围挡严实。
    见她起来,成璧道:“吵醒你了?”
    前桥摇头,知道他们生怕吵到自己,一直轻手轻脚,由衷道:“没,谢谢你们。”
    成璧向她笑笑:“还好今夜我过来了。”
    因他这话,前桥心中格外温暖,又见宁生也闷声不坑地干活,想到他忙了好几日,今晚也没得空歇息,便对他感念地点点头。
    止水工作已至尾声,只是地上潮气无法散开,成璧的地铺离门口近,被浸湿后,直接被他当成挡水材料堆在门旁。宁生位置虽远,也因地上潮湿,无法再躺下。看着天色将明,两人都笑说这回不用睡了。
    前桥却挑眉,一脸认命的妥协:“一起过来吧,躺会儿,合合眼。”
    两人迟疑未动。前桥无奈道:“快点!两位都是老司机了,矜持什么?再眯两个时辰,还要赶去厂子干活呢!”
    她摆明一副剥削者面孔,两人反而不纠结了,跟着一起到了内室。想到这仨男的就跟排列组合一样,每个都跟梁穹多多少少“合作”过,如今这两人也终于碰到一块儿了,不知是不是诱荷设计中本来就有的发展线。
    前桥掀开被子,躺到最中间道:“还能睡一会儿,困死我了,请诸君抓紧时间!”
    两人也一左一右地上床躺着,彼此无言。也许是因为太累,转眼间沉重呼吸四起,各自在安稳的节拍中睡去。
    等到快天亮,雨终于停了,三人醒来时仍觉疲倦。桃蕊过来送盥洗的水盆和巾帕,正赶上宁生从锦被中钻出,她余光瞥去,蓦然脸一红,垂头走到前桥面前。
    前桥见状心生疑惑,侧头一看,原是宁生晨起而勃,裤子被撑出一个硕大的轮廓。联想到之前与他交合的体验,也不合时宜地脸红心跳起来。
    宁生还未察觉,待洗漱完毕,见成璧神色古怪地看他,还不明所以:“江兄为何如此看我?”
    成璧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
    吃早餐时,宁生还没想明白其中关节,但他又是较为敏感的性格,趁着前桥去对梁穹嘘寒问暖,拉住成璧问道:“到底怎么了?我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合适?”
    成璧因他刨根问底哭笑不得:“没……你不必多心。”
    宁生当然不肯不去多心,一再问询,成璧只好道:“我只是感慨……传闻非虚。”然后又叹气,“从前想不明白,府中数人,她为何独宠于你,如今知道了。”
    “江兄何意?”
    成璧颇有些后知后觉的懊恼,皱眉想了一阵,又道:“梁庶卿……当真很懂用人之术啊。”
    宁生能朦胧地知道他在说什么,总之是在说那档子事儿。可看他一句三叹,又觉奇怪。也不知为什么,从前成璧对公主大多时候态度冷冷淡淡,公主也不愿召他,最近两人关系突然好转,仿佛冰释前嫌。
    他决定闭嘴,咳嗽一声,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
    2.
    前桥以为下了这么大雨工厂会内涝,没想到和府中一比,这里整洁得如同世外桃源。
    也不是老天开眼,而是陆阳等人率众连夜铺毡挡雨,抢护设备的结果。
    众人对她到来十分热切,尤其是昨夜没能有机会返回府中的使奴。前桥这才知道,梁穹送给陆阳的赏赐,被他借花献佛地分发下去,昨夜留下的使奴们人手一件珍宝器玩,而陆阳一样都没留给自己。
    大家感念陆阳的大方,也领公主和梁穹的情。更重要的是,陆阳被赐宅院这件事,便由值得眼红的提拔,变成了众乐乐的由头。
    此人不简单啊。前桥想着,和陆阳投过来的眼神对视,对方的圆眼含着感激和幸福的羞涩,轻轻对她道谢领恩。
    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又要多一个对她“寄予厚望”之人了。
    暴雨无碍,又新得赏赐,使奴们劲头十分高涨,但工人却因担心暴雨让家中受灾,各个心中不安。作为负责的老板,当然要解决员工后顾之忧。前桥当即对她们保证,自己将派人逐一拜访故居,留米留面留钱,并提供必要资助。
    众人皆知她财大气粗,承诺一出,顿时放心不少。
    于是使奴们有了新的工作,其他高层领导繁忙生活则告一段落,接下来不过是根据需求,给两座宅子增添必要的硬件设施而已。
    前桥乐得清闲,只待期限一到,对众人进行初次考核。
    这期限原本定得宽泛,给了五日时间,可那晚回府后,梁穹提醒她,近期女皇可能会因荆国各处洪灾,召她入宫同听朝议。
    这把前桥吓得不行,直接把五天期限缩短一半:两天半,甭管做成什么样,都要上交。
    时间紧迫到毫无喘息之机,众工人只能听从,这两日赶工加班,金器交击之声响到半夜。
    期限一到,前桥终于等到她梦寐以求的初审作品。
    ——
    3.
    前桥端坐于改建成会客厅的堂屋正中,身后站着清朗冷峻的江成璧,左边分别是正襟危坐的乐仪、风姿绰约的罗子昂,右边则是俊秀儒雅的宁生、机巧灵动的陆阳。
    如此豪华的评委阵容,在前桥的命令下神色各异地纠结着:“为何我们非要转过身去?”
    前桥道:“先听描述,如果有期待再转过来,这是规矩。”
    乐仪对她向来毫不客气:“嗨呀,真麻烦,去他爹的规矩!”
    前桥的欺软怕硬展露无遗:“好吧好吧,那正常开始吧。”
    几位使奴捧着铜盘走上,盘中摆着材质不一、形态各异的物什。前桥等人抻脖去看,表情也和作品一样各异。
    倒是有几样精巧的铸件,雕刻细致的容器,也有些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前桥指着其中一个黑不溜丢带着灰色纹路的东西道:“这是啥?”
    那使奴答道:“是一方天然谶石,上面形成的纹路象征荆国百年基业,上面还隐隐约约有个‘寿’字,预示我皇万寿无疆。”
    前桥琢磨半天,想从上面看出个字符,却怎么都没看出所以然来,挠头道:“还挺抽象,先放着吧。”
    把那方“谶石”放在一旁,按照一二三等评出剩下的东西,再召下一批入内。
    这回呈上来的不仅有金器,还有玉器,前桥望着其中一件,也不知该气该笑。
    “谁能告诉我这又是什么?”
    那托着盘子的使奴赧然道:“是‘玉竹蛏’,此物用来……用来……”
    他不用说前桥也知道。具象的雕刻将蛏肉头部部分扩大处理,介壳变成带着纹路的握柄,细致形象,仿佛当真有一蛏子在盘中伸缩。
    只不过这东西造出来不是为了让蛏子卧沙,具体卧啥,不好言说。
    “这东西……有伤风化,不大好吧?”
    乐仪首先不干了:“挺好的啊!我就没见过刻工这么好的‘玉卿卿’,既温润,又美观。”
    玉卿卿……这叫法从乐仪口中出来,让前桥一阵恶寒。
    “我敢对皇姊说,我忙活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东西?”
    乐仪嘿嘿笑道:“你可以不将此物呈给圣上,但这东西的确不错,不如赏了我吧!”
    不错个屁!前桥都怀疑,这工匠是不是听说魏留仙风流浪荡,想拍她的马屁?
    “次等,次等!下一批。”
    随后呈上的东西更加千奇百怪,也许是时间太紧迫,有的成品马马虎虎,甚至还有半成品,更有甚者把原材料交上来,非得给它取个不明觉厉的题目。
    甚至还有个盘子中薄薄地躺着几张纸,前桥奇怪,唤人呈给她看,竟然是一篇《公主治金赋》。
    “涉夏徂秋,冶居山幽。云渺渺兮高轩,晨谡谡兮琼楼……设京野兮熔炉,与巧匠兮相求。挥金土兮有义,致奇珍兮无俦……”
    洋洋洒洒千语,看得前桥直皱眉:“为何会有……诗赋?”我们不是在大炼钢铁吗?
    再读下去,后面都是夸她怎么运筹帷幄,怎么仗义疏财,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确也算言辞华丽,可是这玩意有啥用?
    “殿下,此人是铁匠之后,自小弃业读书,虽无家传技法,却也是个有识之才。殿下说吸引人才要不拘一格,奴便把他留下了。”宁生解释道。
    前桥郁闷道:“怪我咯……写的挺好,以后别写了。他要是实在不会干别的,只会做文章,就整点‘针砭厂弊’的东西,重点说说我们的工作该如何改进,也比拍马屁好嘛。”
    其后诸物乏善可陈,前桥简直大失所望。从中矬子拔高地选择几个作品,仍是不能满意。
    无法,只能把东西林林总总装上马车,回府去找梁穹商量。
    她本以为梁穹会从那些完成度高的工艺品中挑选一个,谁知他大致打量一番,拿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银锭子”,放在手中掂了掂,奇道:“此金竟如此之轻?”
    前桥接过去,发现果然轻飘飘地,再看誊写好的简介,念道:“此物名为‘轻银’,从高岭石中提炼而得,可浮于水上,似银而轻。”
    她读着便是一愣,用指甲轻轻划下,银白的表面立即形成一道小印。她望着印记,不可置信道:“……铝?”
    不能吧,不会吧?听说提取单质铝出来很难的,虽然现在看来,眼前东西确实有可能是铝……前桥抓耳挠腮地想,要怎么证明它是铝啊?
    她纠结不已,梁穹却道:“此物若能制成行军水囊,倒是轻便。”
    前桥道:“嗯……但用多了可能容易得老年痴呆?”所以它到底是不是铝呢?
    “在下认为,此物可以上呈御览。”梁穹又将目光移到别处,挑挑拣拣,拿起那份最让他疑惑的东西:“怎么还有诗赋?”
    前桥苦笑:“有个书呆子只会写文不会生产,就写了这个拍马屁的东西应付事儿。”
    梁穹就笑了,略略一读,夸赞道:“好文采,最要紧的是这倚马可待的才思,他恐怕昨晚才落笔成赋。”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手指着某行“星孛”二字道:“昨夜确有星孛于轩辕,主在后宫,或是有哪位皇卿抱恙。”
    “……这你也懂?”
    “略懂。”
    他又探手摸索一番,见了那“玉竹蛏”,一边把玩一边无奈摇头,最终举起一味药丸,放在鼻前闻了闻,道:“这是何种药材?”
    前桥咧咧嘴,她记得这倒霉玩意。找到简介,读道:“‘饱腹丸’,呑食而进水,可止腹馁。”
    “哦?”梁穹奇道,“竟有如此功效?”
    前桥道:“就瞎吹呗。”说着,拿起一粒丸药,用茶水浸在上面。不一会儿,那丸药就开始膨胀,变成一大坨黏黏的东西。
    “你别看它膨胀到这么大,好像能饱腹,可吃了就拉不出来吧。”前桥用手指一捻,表面的粘稠就糊在手上,“这不都粘在胃里了?庸医啊!”
    梁穹哭笑不得,垂眸想了一下:“纵然不能吃,却可以有其他用处。”
    他将一枚干燥的丸药捣烂成粉,包在布中,又将布包浸入茶水,转眼满杯茶水就被吸收一空,再浸入第二杯,仍有余力。
    梁穹见状,眨眨眼道:“或许改良配方,可用于吸水止漏。如今水患频发,若能将此物呈与御览,圣上定然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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