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安不假思索道:“你想吃西瓜啊?”
    顾九一口气差点没呼出来:“……”
    她眼神复杂地斜了楚安一眼,缓缓道:“我不怪你。”
    楚安一头雾水:“???”
    顾九解释道:“咱们来的时候,那个瓜农还不在这。”
    楚安点点头,又往木棚那儿看了一眼:“正常啊,偷瓜贼总不能大白天来此。”
    “对,”顾九竟然有些欣慰,继续道,“如果六月十三日深夜袁彪真的带着贺儿去找了秦郎中,他必然要经过这里。”
    楚安恍然:“你是想说,瓜农有可能会看见他们父子?”
    顾九颔首:“瓜田附近没有村户,三更半夜的,一般人鲜少来这。若是有人经过此处,瓜农应该会有所警觉。”
    话音刚落,便见楚安冲瓜农挥了挥手,把人叫了过来。
    楚安再次自报家门,而后便问起两日前夜晚间,瓜农有没有见到袁彪和贺儿从这里经过。
    瓜农想也没想:“啊对,我是瞧见他们父子了。”
    他叹了一声:“要是我当时多问两句就好了,说不准今天这事也不会发生。”
    顾九抿了抿唇:“你那时与他们说了话?”
    “没说上,”瓜农解释道,“我喊了一嗓子,可袁彪没搭理我,脚步匆匆的,怀里还抱着孩子,我猜可能是去秦郎中那儿包扎伤口,便也没叫住他们。”
    楚安警觉道:“你怎知小孩儿受伤了?”
    “害,”瓜农摆了摆手,叹道,“他们家那点事整个村子都知道,本以为袁彪能长些记性,不曾想还是这般混账。”
    旭日彻底沉下,夜幕逐渐笼罩整片苍穹,顾九和楚安便没再多留,匆匆地赶到袁彪家,问灵奴借了纸灯笼,回了城内。
    两人回到府衙后,本来要去找沈时砚说起此事,却被王判官告知王爷今早离开后便没再回来过。他们便又去了王府,仍是不见沈时砚的身影,直到他们问了管家才知道王爷去了皇宫,今晚怕是不回来了。
    ……
    “皇叔所言可句句属实?!”
    徽猷阁内,赵熙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眼底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尽数转化成难以抑制的愤怒。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啊!”少年帝王气得来回踱步,面色铁青,“高钟明真当这天下是他们高家的不成!”
    回想起适才沈时砚说的那八个字,赵熙额角青筋突显,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摩擦作响。
    “偷天换日,屠人制瓷,”赵熙的怒火似是要冲出胸膛,他咬牙切齿道,“我大宋的黎民百姓岂容他们如此践踏!”
    赵熙呼吸剧烈起伏,恨不能现在就将高家连诛九族!
    沈时砚端坐在龙案左下方,手里端着赵熙命人给他泡的北苑先春。他静静地看着少年听到消息后的震怒不已,也不说话,直待赵熙稍稍冷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虽说目前我们抓不到证据,但既然知道了确有此事,也并非是全然拿他们没办法。”
    赵熙愣了下,几乎是立马反应过来他皇叔所言何意,倏地瞪大眼睛,立在原地,他张了张唇,正想说些什么,目光却扫过殿内的一个内侍,心中警铃大作,连忙道:“皇叔——”
    沈时砚却像是看不懂赵熙的暗示一般,仍是继续道:“若以此事惩治高钟明,必定避不开高家,避不开太后,只怕到时候朝野中外戚一党要闹翻了天。”
    “但要是就此放过他们,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又该向谁讨要公道?”沈时砚语气淡淡,“所以,既然动不了高家,那便借此让皇城司承受这天子之怒。”
    天子之怒?
    赵熙恍了恍神,看着他皇叔平静讲述此事的模样,脑海里却忽然跃出父皇的脸来。
    父皇也曾与他说过这四个字。
    那是在父皇临驾崩之前,他被宣入殿觐见。
    病来如山倒,往日不怒自威的父皇像是一具被山精鬼怪吸去精魂的干尸,两鬓斑白,眼窝凹陷,喉咙里似藏有粘稠的痰,随着父皇每一次费力的喘息,都在隐隐滚动,最后化作从干瘪苍白的嘴唇里溢出的病吟声。
    父皇死死地拽住他的手,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些什么。
    关于江山,关于太后,关于外戚……以及沈时砚。
    他的皇叔。
    父皇说:“你本不是朕最钟意的帝王人选,但现在,你是了。”
    父皇问他知道为什么吗,他摇头。
    父皇张着嘴缓了好一会儿,才慢声道:“因为你有一把刀,朕给你留的……这世间,最锋利的刀。”
    “有了它,你才是这大宋万里江山的主人,你才能真正做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他问父皇那把刀在哪。
    父皇却忽然扯着嘴角笑了,松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某个方向。
    他起初不懂,可父皇的意识却在这时陷入混沌,嘴唇不断地蠕动着,似是在说些什么。
    他想凑近去听,却不料被父皇突然咬住耳朵,他痛得想挣扎,但顾忌父皇孱弱的身子,终还是忍着剧痛一动不动。
    然后他便听到了答案。
    父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告诉了他那把刀在哪儿。
    惠州。
    那是他皇叔所在的地方。
    “官家?”
    赵熙被这极轻极淡的一声拉回思绪,对上沈时砚那双温润清明的黑眸,心底却蓦然生出一丝别样的情绪。
    沈时砚薄唇轻抿,猜到他适才出了神,便又重新将那番话说了一遍:“皇城司如今在荆湖北路和陕西路两处辖区还有据点,官家不如趁此机会以孙惊鸿之死为由,施之惩戒,将这两地的据点连根拔出。”
    赵熙猜到沈时砚接下来要说什么,迅速给身边的总管使个眼色,让他把高太后安插在徽猷阁的内侍带走。
    待殿门紧闭,徽猷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赵熙才道:“皇叔,可那钟景云不是没能看见——”
    “官家说有,便是有,”沈时砚很轻地笑了下,“皇城司既然派人去刺杀钟景云,想必应该也不清楚他究竟看到了多少。”
    手中的茶水早已有了凉意,沈时砚将茶盏轻放至身旁的圆桌案上:“做错了事,自然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且此事牵扯骨瓷、牵扯高家,高太后也不会过多阻拦,”沈时砚笑道,“只拔掉两个据点已是死罪轻罚,官家尽管去做即可。”
    赵熙还是有些许犹豫。
    沈时砚起身:“官家知道驯鹰吗?”
    赵熙愣了愣,下意识便答道:“熬鹰——”
    不待他说完,沈时砚却缓缓摇头,慢声道:“还有一种的方法。”
    “鹰隼爪利如锥,翅疾如风,看着凶猛无比,但说到底只是个兽性较为残暴的鸟儿。拔掉它的爪,折断它的翼,它即使有泼天的本事也是无用。最后,它若臣服,便施以精肉;它若不臣服,便杀之断命。”
    从徽猷阁出来,没几步便被高太后的人请至永安宫。
    时隔七年已久,旧人重见,沈时砚轻声道:“皇嫂。”
    坐在凤榻上的妇人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宁王不愧是先皇亲手栽培出来的孩子,倒是厉害得很,竟敢挑唆官家与哀家的关系。”
    沈时砚只一笑:“皇城司犯错,与皇嫂有何关系?自古君为臣纲,官家教训有罪的臣子,实乃是天经地义。”
    高太后冷冷地瞧着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郎君,记忆中那个得知真相后崩溃的少年已是不复存在。
    她抬手散退殿内众人,适才还端着的凤仪万千,眨眼间便消失个干干净净。
    高太后拍案起身,怒指着沈时砚的鼻子,骂道:“当年你是怎么与哀家说的!你说你从此绝不踏入京城半步,也绝不过问皇家事宜!沈时砚,你如今不仅出尔反尔,竟还帮着赵家的人对付哀家!你可别忘了,是谁冒着被先皇处死的风险,将你的身世告知与你?又是谁,帮你如愿逃离汴京,逃离先皇?”
    沈时砚眉眼温润,诚恳道:“的确是我有违约定在先,皇嫂责骂于我也是应该的。”
    “你——”高太后气急,甩手将案上的杯盏砸向沈时砚,却被他侧身躲过。
    沈时砚道:“皇嫂,高家背德败行,烧制骨瓷一事,我已不再往下查,但并非是因我寻不到证据。”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那么多的骨瓷不可能凭空消失,总要有个归处吧。”
    高太后心脏不由一紧,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沈时砚却不再言:“若是皇嫂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站住!”
    高太后快步走了下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不就是仗着与官家有少时情谊,才敢在哀家面前如此猖狂!可你别忘了,若要让官家知道了你并非他的皇叔,而是先皇与太宗妃子苟且所生下的孩子,你觉得他还会这般宠信于你?!”
    “最是无情帝王家,所有的感情与那把龙椅比起来都是不值一提。沈时砚,何必呢?你不是最恨先皇吗?你现在帮着赵熙,岂不是如了先皇的愿!”
    沈时砚脚步只停了一瞬,闻言,竟是轻笑出了声。
    “皇嫂要是想说的话,便说吧。”
    你说了,我便也提前解脱了。
    话落,他转身离开宫殿,从背后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破碎的声音。
    噼里哗啦的,充斥着难以抑制得怒意。
    沈时砚步调平缓如常,直至出了殿门,看到两个宫婢领着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道士正往这边走来时,微微一顿。
    两拨人简单地擦肩而过,一声叹息从青铜面具下轻飘飘地钻入沈时砚的耳中。
    “大娘娘近来的情绪是愈发不稳定了。”
    ……
    夜色浓重,宫门早已关闭。赵熙身边的内侍匆匆赶来,带来口谕:今日太晚,皇叔便留宿于宫中吧。朕早已命人把皇叔以前住的清河殿打扫干净。
    听到这三个字,沈时砚神情有些冷然。
    内侍不明所以,在前面提灯带路,沈时砚默了片刻,终还抬了步。
    到了清河殿门前,沈时砚没再让人继续跟进去伺候,提着宫灯,一个人进去了。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悄然无声地苏醒,扇动着一股浓重潮湿、陈旧腐臭的霉味。
    令人作呕。
    沈时砚缓步移至殿内,和衣而睡。
    宫灯一灭,黑暗宛如来势汹汹的恶兽,瞬间将他所有视线吞食殆尽。
    周遭安静无声,除了他自己微弱的呼吸。
    沈时砚闭上眼,脑海里却忽然跃出他今日与赵熙说的驯鹰一事。
    继而,记忆不受控制地飘向多年以前,想起了当初先皇是如何教他驯服神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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