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瑎身上的箱笼愈发沉重。
    二十岁的第一天,她可真是收到了一份重礼。
    说起来,离京那晚,她看见宋端原本是很开心的,本是想着与他交换表字,可惜天不遂人愿。
    京城,又是一年新春,灯笼高照,喜气洋洋。这一年一度的春宵,街上的商贩摊贩都等着赚这年前的最后一笔,因此即使被冻得打颤,也始终吆喝叫卖着。
    刚入京内,陆有之就被谢郁召进宫中,两人夜谈至次日寅时。
    陆有之此刻已来京城十几天了,原来为兵部尚书所住的宅邸已经被先皇赐予了他人。
    因此谢郁在接见过陆有之后,又重新为他安排了一座新府。
    这新宅子挨着当朝阁老徐邈敞的宅邸,任谁都不敢说这是巧合,毕竟住在这里的不是当朝元老,便是高门大族。陆有之如今还未被授官,却住到这里,京城的官员哪个会不懂这里的弯弯绕绕。
    不论是旧友熟人还是政敌仇人,不管是真心还是试探。一夜之间仿佛忘却了过去的龌龊,全都展着笑颜,他们借着贺喜新春的名头给陆有之送上了数不尽的贺贴,每日前来拜访的人都快将这新宅子的门栏踏破。
    可这盛景三天不到,陆有之就借着身体不适病发难熬的由头,闭门谢客,再不出门了。
    腊月二十三日,宫内的腊梅开了。
    白如雪,黄如蜜,粉如霞。冷香萦绕,沁人心扉。
    御医几乎隔日便会来陆府为陆有之把脉针灸,陆有之的身体状况的确大不如前了。但好在一直喝着药,只要不辛劳竭力过于忧思,再活上个几年不成问题。
    在殿下跪着的御医颤着身子悄悄抬眼。
    只看到谢郁垂思着不知思虑何事,那双眸里满是深幽的黑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御医心里不知怎么就一慌:“陛下,陆大人如今已六十有余,即使是无病也是老去之年。若非陆大人年轻时身子骨好,如今可能早就丧命。下官真的已经竭尽全力。”
    谢郁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去。陆有之的身体如何他早就清楚,每日用药材吊着命,再活几年也不会有问题。
    可是脑海中却不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画面中的自己流露着青涩的笑意,望着身侧的人。那个年轻一些的自己嘴唇不断翕动着,似乎是喜悦又是羞涩的。
    谢郁的拇指揉着额头,翡翠的扳指碧幽清透,显得他的指节愈发修长,透着冷冷的寒意。
    可他却如何也想不起他说了什么,至于旁边那人的面容,也是一团模糊。
    在一旁候着的大太监赵嗍及时地送上一杯清茶放到书桌上:“陛下,喝口茶吧。”
    谢郁脑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大伴,今天是什么日子?”
    赵嗍把茶奉上后,站在一侧垂着头恭敬道:“陛下,腊月二十日,今个是小年。”
    眼前的密云突然散去,他听到了那时的话:等你弱冠,我们再互称表字。
    谢郁忽的将手中的扳指扔到桌面上,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府的书房内坐着三人,门外的侍从也被提前打发走了。
    陆有之、吴居、宋端。
    即使陆、吴两人头发都是花白,但吴居的身体看着却比陆有之健硕多了。
    陆有之笑着说:“老吴,你今日可算是来了。我就想着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吴居上前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人明明十多年未见,却丝毫不见生疏。
    宋端行礼:“师叔。”
    陆有之顺了顺山羊胡,“我那学生,今日年满二十,比你当年也不逞多让,可惜就是性子太倔了。不过,陛下还真是有意思,我来了,就让珩屺离开了。”
    “珩屺?”宋端有些疑惑。
    陆有之:“就是那孩子的名字,闻瑎,闻珩屺。”
    宋端听到闻瑎的名字,手抽搐了一下,声音低沉着叹息:“是啊,不巧。”
    那晚,小师弟最开始好像是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可惜被他打断了。
    珩屺,原来那日她是想与自己互换表字。
    宋端身上突然有些发冷,他难道做错了嘛,可是如果不明说,小师弟只会把他当成亲人,当成兄长。
    他不后悔。
    宋端似是沉浸到了某种难言的情绪之中,后面几乎只是点头附和着,有些过于沉默了。惹得熟悉他性子的吴居看了他好几眼。
    陆有之聊到闻瑎,话自然就有些多了起来,任谁都听得出他言辞之中对这个弟子的满意和骄傲。
    约莫两个时辰,两人在这里用过膳,便离开陆府。
    吴居背着手,欣赏着陆府别致的景色,忽而开口:“陛下好手笔啊!”
    宋端跟在他身后半步,附和一声。
    “那闻家小子离京之前,是不是和你闹了矛盾?”
    宋端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上挑的丹凤眼里映着院中皑皑雪景:“老师多虑了,我怎会与小师弟起端倪。”
    吴居呵呵笑了一声:“珩屺,是个好字。山无草木,全凭自己,且看那闻瑎如何造化吧!”
    -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瑎乃黑石如玉,坚韧而昂贵,需经风霜雪雨的磨炼才能坚致温润终成宝玉。人亦是如此,你性子倔,又不屑于这世间权贵之物。于身为长物,于世为闲事。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与其如玉,不如成山,便叫珩屺吧。”
    闻瑎似乎还能想到当初老师脸上那种无奈但又对自己期待的表情。
    那时,陆有之那双满是褶皱的手拍了拍闻瑎的头:“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以后的路要好好走。”
    闻瑎,闻珩屺。
    可笑容还没浮现到脸上,闻瑎就看到了宜新县内的情景。
    民不聊生,皮薄肉骨,寒冬腊月,冻死街头。别说是到年关的喜气了,闻瑎甚至觉得路上的行人脸上满是惧容。
    已经停了一阵子的雪又下起来了。街上的行人很少,步伐很快。
    这时候太阳挂在正上空,冬日的阳光,很冷。
    闻瑎顺着主路往里面走,拿起羊皮囊喝了一口水,里面的水也早就凉了。
    宜新县布局很规整,当年为了军队行进方便,道路修得很宽敞。
    街上几乎没有开着门的铺子了,只有一间年头有些久的小客栈开着,里面的桌椅陈设都透露着陈年历久的破旧之感,明明是饭点,里面却一个客人也没有,更没有小厮仆从。
    客栈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低着头似乎在算账,闻瑎能听到算盘敲打的噼里啪啦声。
    闻瑎走近道:“婆婆,婆婆。我想问一下路。”
    这妇人似乎耳朵不大好,闻瑎只好声音大了一点再次重复:“您知道怎么去县衙吗?”
    “去,去县衙?”这妇人终于抬起头,可能是阳光刚好从窗缝射入她的眼中,这位白发妇人的瞳孔猛缩了一下。
    闻瑎这才发现,她的右眼是灰白色的,已经看不见了。
    “顺着大路走,一会儿你就看见了。”
    闻瑎跟她道谢,放下几颗铜钱,把羊皮囊灌满了水。
    离开这间老旧客栈,闻瑎继续顺着主街,大约又走了两刻钟。前方突然响起鼓声,她加快步伐,终于到了地方,抬头上望,牌匾上宜新县署四个大字高悬大门。
    门外侧,一个衣着单薄农民模样的老汉正拿着鼓锤,不断击打。
    可这大鼓响了没两下,身着衙役服饰的门卫就把这老汉扔到了雪地上。“滚,大过年的。你不想休息,爷还想呢!”
    那人似乎发现了闻瑎正在看向此处,冲她这个方向啐了几口唾沫。“怎么,小白脸,你也是来这里喊冤的。”
    闻瑎的脸色沉了下来。
    第33章
    闻瑎刚想说话,那被扔下来的老汉就对着她摇了摇头。
    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两个衙役赔笑:“是我糊涂了,一时着急忘了规矩。官爷勿恼,我先给您二位赔罪了。”
    那两人不屑地看了一眼这老汉,挥了挥手放他离开了。
    那衙役盯着她:“怎么,你还不走,一脸寒酸样,滚滚!没空理你。”
    闻瑎因为疲劳奔波,衣服早已染上灰尘泥土,皮肤干燥脱皮,唇角干裂,虽掩不住她五官眉眼的优越,模样实在是狼狈。若不细看,破旧的衣裳和杂乱的发梢的确很是凌乱不堪。
    闻瑎眼底满是嫌恶,却语气很平静,甚至平静得过分:“你们如此作态,不怕渎职受罚吗?”
    “你说这人是不是傻子。算了,爷爷我今天领了赏钱,心情好得很,不打算教训你,该去哪就去哪,快滚吧。”
    闻瑎有些压不住心底的怒火,一路过来,所闻所见,皆让她心寒。闻瑎低垂着头,任由寒风吹拂凌乱的发丝,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那老汉本来已经走远了几步,听到闻瑎压抑着怒气的质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连忙往回小跑了几步,直接拽着闻瑎离开了。
    “娃,别为我出头了,咱快走。”
    闻瑎抿着嘴,沉默着顺着这老汉的力道离开了。
    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
    闻瑎:“老伯,您击鼓是为何事,为何宜新县的衙役不受领。即使现在新县令没有就位,也不该如此对待报官的百姓啊!”
    击鼓鸣冤,若是在普通的县衙之中,必定引来大量人的围观,也必定给衙门的官员制造了舆论压力,更能避免在审判过程中徇私枉法。
    可是宜新县,即使击鼓了却不受理,又有谁会真正在意这击鼓之人有何冤案呢。
    现在未逢休沐,又不是节假日,县衙哪来的理由拒案。难道县令不在,县丞也不在吗?即便二者皆无,主簿、巡街也一个都不在吗!
    闻瑎此刻眼里简直能冒出火来。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那位老汉终于出声了,他叹了口气:“娃,一听你就是外乡人。”
    他的声音苍老无力,带着一丝认命感,他粗糙的双手把眼角的泪抹去。
    “是我太急了,我刚才在街上,准备到粮店买半袋米回去。可是就被人撞了那么一下,兜里的那五十文钱就不见了。马上就要过年了,现在又没有收成,一家老小就等着我回去才能吃饭呢。”
    这老汉的腰很弯,腿脚也有些不利索。手上多处都被冻裂了,上面一层厚厚的老茧,只是打眼一瞧,就能看出这人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
    他嗫嚅道:“娃,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可是几天前,刚有一个人惹了衙门的一个小官,被人抓进牢里活活打死了。我,我要不是刚才脑子一热,我怎么可能去敲鼓。”
    闻瑎怒目横眉:“官威如此之大,当大齐律法何在。老伯,新县令这几天就到了,说不定——”
    她的话还没说完,这弓着腰的老汉就啐了一声:“新县令,来了又有什么用。”
    闻瑎哑然,犹豫道:“您不期待新县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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