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叹了口气,十分忧愁模样。
    “你到底年轻,不晓得厉害,世人皆以羊肉为贵,猪肉为贱,下水更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当年孙良才中了进士,有其他的官太太邀请孙母和秦夫人去赴宴,自然是拉拢的意思。
    彼时的婆媳俩还不晓得外头可怖,真就欢欢喜喜去了。
    席间东道主与她们闲话,问起平时喜欢做什么、吃什么,孙母就老老实实说了猪大肠,然后就见那女主人皱了眉头。
    若是那等大度,有见识的人家,哪怕自己不喜,听过也就罢了,可偏偏她们没遇上。
    眼见女主人不快,当场就有想拍马屁的对着婆媳俩嘲讽起来。
    “猪肉贱,下水更贱,我们这些人家,便是狗都不吃的!两位怎么什么腌臜物也敢入口呢?”
    经此一事,孙母大受打击,回去的路上就哭了,觉得自己给儿子丢人了。
    秦夫人也又羞又气,婆媳俩对坐垂泪。
    自此,再没吃过那菜。
    秦夫人如今有了身份,自然不会将当年丢面子的事往外说,但师雁行听她口吻,揣摩其神色,猜也能猜到大概。
    师雁行劝道。
    “夫人,恕我年少无知,不知者无畏吧,所谓贵贱,不过是上位者自定的。她老人家这把年纪了,如今又是这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且又过寿,便是吃点小家子东西,谁还能说,敢说什么不成?”
    若是怕犯病,到时候她把下水用面粉反复搓洗几遍,内外筋膜和脂肪都撕干净也就是了。
    秦夫人十分心动。
    其实老太太偶尔犯病时,私下里还同她哭诉呢。
    “这老太君做的也没什么趣儿,这不能吃,那不能碰的……”
    虽说是病人的气话,可多少也掺杂了对如今境遇的无奈。
    可猪下水确实不大上得了台面,秦夫人谨慎惯了,不敢擅自做主,让师雁行回去等消息。
    晚上歇息时,秦夫人还真就把这事儿跟孙良才说了。
    孙良才愣了好久才拍拍脑袋。
    “该死该死,我竟把这些忘了!”
    秦夫人安慰几句,试探着说:“那就加上?”
    孙良才冷笑一声,“加!”
    顿了顿又道:“难为那丫头那么点儿大的人,竟想的这般周全,也不怕费事。”
    就像她说的,早年他只是个光头进士,自然人人瞧不起。
    可如今不同了,纵然做不得大官,至少在这五公县地面上还没什么人敢轻视他!
    县令大人不在乎这些,剩下的人就算有想法,也给老子憋着!
    老子娘过八十大寿,不大操大办就算了,想吃口受用的还不成么?
    就吃!
    转眼到了寿诞当日,师雁行、赵大厨,连带着郑家厨房里的几个打杂,一早就忙活起来。
    赵大厨主要负责普通客人的菜品,师雁行专攻老太太的,若有余力,相互间也可帮衬一二。
    县令夫妇亲自来贺,孙良才夫妇欢喜不已,忙请他坐了主席。
    孙母见本地父母都来,面上有光,瞧着十分精神焕发。
    县令就叹道:“老太太精神矍铄,可见必是儿孝媳贤,可为表率啊!”
    众人连道不敢,少不得有客人们顺着奉承,一时真是喜气洋洋,说不尽那和睦喜悦,道不完的欢乐祥和。
    稍后上了菜,县令略一扫,见并无奢华菜色,又是点头赞许。
    他爱名声,自然也希望上行下效,见孙良才如此识时务,很是满意。
    按规矩,寿星先吃长寿面。
    孙母有病,又是馋又是怕,稍后见那碗里竟不是寻常面条,这才松口气。
    那酱汁调的酸酸辣辣,很是开胃,她痛痛快快用了一小碗!
    众人便都跟着喝彩,说是福寿绵延,孙母笑得合不拢嘴。
    这还不算,后头竟又上来一盘红彤彤的大海虾,一盘点缀着辣椒的猪大肠,着实令孙母喜出望外了。
    “儿啊!”
    见老母亲惊喜交加的模样,孙良才又是高兴又是羞愧,难得没给自己请功。
    “这是您媳妇想着您,特意吩咐人去外头寻的!”
    孙母喜得无可无不可,连连点头,拉着他们的手拍打,“都好,都是好孩子!”
    孙良才又特意向县令告罪,“不雅之物,实在辱没了您,还望大人恕罪。只是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啥稀罕的……”
    县令见孙母之喜悦溢于言表,就知道这不是做戏,倒有些佩服起来。
    “你们母慈子孝,何罪之有,依本官看,合该大大嘉奖才是!”
    几桌席面多是寻常之物,唯独一个大海虾少有,可统共不过每桌一盘,便是略花费些,想来孙良才这几年攒的家底也支应得开,县令并不以为意。
    孙母都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真心喜欢的菜肴,高兴得简直像年轻了几十岁,又习惯性替孙良才剥虾。
    回想起那夜与妻子的谈话,孙良才羞愧难当,不肯先吃,只亲眼看着母亲用过,这才肯动筷子。
    海虾自然是郑义使用“钞能力”,连夜快马加鞭从外地运来的,还附带一缸海水,确保下锅前都是活的。
    考虑到孙母如今年纪大了,爱吃味道重的,师雁行就用几样低糖水调了个微甜的蒜蓉口味。
    这个时节的海虾不算特别肥,但架不住数量多,用心挑选出来的个顶个儿标致。
    先用虾头煸炒出红红的虾油来,炒完了也不忙着丢,等会儿还有用呢。
    挨个开背,抽出下线,加蒜末姜末爆香,待到变色就出锅。
    鲜嫩的虾子很容易熟,烹饪太久肉质反而会老化僵硬。
    沿着盘子摆一圈,再将一开始的虾头挨个安放回去,浇汁!
    完活儿!
    爆炒猪大肠倒是很费了点力气。
    因怕孙母吃了有不妥,师雁行当着用面粉搓洗了不知多少回,又翻来覆去检查许多遍,一应网膜、肥油全都揪掉,然后使劲煮。
    孙母毕竟年纪大了,如今牙齿松动,不煮烂一点还真咬不动。
    桌上久违地出现了两道自己最爱吃的菜肴,孙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还是孙良才提醒说海鲜凉了腥气,这才动筷。
    虾子又香又甜,爆香的蒜末完全压住了海腥,虾肉鲜嫩弹牙,孙母一咬就碎了。
    “这个甜呢!”她吃完了才想起来害怕。
    孙良才就笑,“这是那厨子特意想的法儿,消渴症吃了也不怕的。”
    孙母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正经尝过甜味了,一听这话,顿时心花怒放,又剥了几颗来吃。
    便是那本该十分难嚼的猪大肠,竟也特意调理过,很是软烂!既不必担心咬不动,也不必害怕不克化。
    孙母这顿饭吃得酣畅淋漓,两样喜欢的菜硬是干去半盘子,很是心满意足。
    后面撤席时,老太太还忍不住小声对孙良才嘀咕:“哎呀,那虾汤真鲜啊!合该留着拌面条吃!”
    孙良才:“……”
    装听不见的!
    别的什么都好说,唯独这个面条可不敢随着您的性子来!
    第52章 成了
    寿诞圆满结束的瞬间, 师雁行和赵大厨就觉得那股一直撑着他们的劲儿嗖一下没了,连日来压抑已久的疲惫汹涌袭来,让他们恨不得立刻躺平睡死。
    但偏偏精神又极度亢奋,整个就很分裂。
    这是师雁行第一次与政界搭上线, 意义非凡。
    现在她满脑子里想的都不是钱。
    甚至自己倒贴钱都行!
    有了这一次, 她敢保证, 以后孙县丞但凡想办点什么聚会、宴席的,脑子里蹦出来的头号人选绝对是自己!
    胆大心细手稳, 绝了!
    甚至今天来赴宴的其他官员, 会不会也觉得不错?
    这就是人脉。
    相当了不起的人脉。
    古代封建集权社会下的官员权力远比后世大得多,在某种程度上, 他们甚至可以用所谓的伦理和舆论盖过法律!
    师雁行和赵大厨累狠了, 暂时也没有食欲, 略休息片刻,便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赵大厨年纪虽大, 但经历的场面绝对没有两世为人的师雁行多,兴奋得手都有点抖。
    师雁行大致能理解他的心情。
    现代社会的官员们非常热衷于打造亲民、接地气的形象, 两个阶层间看似有壁,但这层壁垒随时都能冲破。
    但古代不一样。
    官与民, 天壤之别。
    官就是天,民就是泥, 卑微到尘埃里的泥, 对前者有种近乎本能的敬畏。
    毫不客气地说,光今天这份经历,都够赵大厨吹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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