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享初年的年尾,皇帝决定在第二年恢复大朝会。
    于是天享二年起,西京百姓时隔多年再度见到了诸侯煊赫的车驾。毛皮、丝帛、珍禽、香料等种种朝贡,甚至还有面貌黎黑的昆仑奴和纤长洁白的新罗婢。那些车马、仆婢和朝贡自轩敞而古旧的城门缓缓流入西京的坊巷,穿过皇城的朱雀门和启天门,呈在残疾的帝王面前。
    当年四月中,皇后平安产下皇嗣,诸侯纷纷朝贺,就连此前一直蛰伏的西南诸王,也第一次派遣使者步出剑门关。
    “你不应当再做这些事了,”洛华转过头来,“如今毕竟和从前不同。”九儿已经不再是她的奴婢,她们也多少要留意周遭的耳目。
    “哪有。”九儿拒绝,依旧给公主梳理着头发,“殿下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只希望在殿下跟前,还是与过去一样。”
    九儿一边梳理,见脱下的发丝比旧日格外多些,便将头发悄悄团起来尽数藏在掌心里,看圕請菿渞發網站: yцshцwц.b1ⓩ
    “你也不必藏。”她自镜子里看见九儿的小动作,不禁微笑,“我哪里就秃了?我可是那样多心的人?”
    “不是。”九儿有些羞赧,不知如何解释。
    “与我怀妙常的时候是一样。”她微微叹了口气,“那时平白多了许多好头发,可惜等妙常生下来,多出来的头发也落了个干净,空欢喜一场。”
    九儿闻言笑起来,点了点头,道:“那时殿下就连指甲都长得比平时快些。御医不是也说么?郡主是少有的血气健旺的孩子。”
    “是么,这我倒是不记得了。”她摇头笑了笑,举起榴花银手镜,在镜中仔细检视一番才放下,又说,“说来奇怪,那时受了许多辛苦,如今却都记不分明了。”
    九儿冷哼了一声:“殿下可不是中了迷魂汤了么。要我看,天下的女子都中了这迷汤。不然怎么受了那些剜心折骨的痛,却一丝恨都没有,还能心甘情愿地做母亲?要是我,天下男子都杀尽!”
    “你的话不错。”她忍不住笑起来,“我是很糊涂的。下一世,我要做世上第一等绝情断义的男子,或是做你这样清爽的女子,总归不要再受这些事的牵连。”
    九儿闻言,忽然深深地拜下去,道:“殿下愿意把孩子托付给我,是全了圣人和我的性命。”
    “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要这样,原本是你庇护我的孩子。”洛华皱眉,见九儿迟迟不起身,只好揶揄地笑道,“中宫拜我,怕不是要折煞我了。可是成心要我难受?”
    九儿这才站起身来。
    “我原本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了将军,也不只是为了你。”她有些惆怅。九儿依旧是那样纯善的心肠,从不肯相信她有一丝私心,“我知道他们是在寄望将军死。这个孩子既然来,大概是天意。”
    她口中的“他们”,便是至今仍凭借着剑门关天险而令朝廷忌惮的西南诸王。
    如今虽然关内平顺,然而西南诸王始终在剑门关外蛰伏。身为本朝宗室的孑余,若是卫渊改朝易代,他们有了宗法的依凭,当即便可分疆裂土、自立为帝,即使无法收复关内,也可偏安一隅。若是卫渊无法登临至尊,那么皇室大宗仅有残废的幼帝,更加无力与西南诸王抗衡,只要卫渊身死、大宗绝嗣,西南诸王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无论如何,她必须彻底断绝残存宗室的指望。
    “将军与殿下一定会和乐百年。”九儿连忙安慰道。
    洛华支着头坐着,沉默了许久,勉力摒除心中种种忧虑,才回答道:“那当然好。”那样,他们便像古时的伊尹一样,平稳地活一百岁,葬在先王的陵寝旁,每年接受后人的祭祀。“其实,你做这孩子的母亲,大约比我要好些。你说是不是?”
    她时常觉得荒谬。她的骨血,是逆臣的后代,而她那残废兄弟的后嗣,便是皇室的血胤。她要自己的儿女去做大秦的儿女,需要种种阴谋,而残废只需要坐在御座上便已足够。儿女儿女,原来只有前一个字。
    “殿下……”九儿捏住她一双手,一时觉得她的公主有些陌生。
    “我图谋别人,连将军和我自己的孩子都会图谋,可我不会图谋你。”她把脸埋在九儿手掌里。只有九儿,是从来都没有亏欠过她的。“哪怕他们都不再信我,你也要信我。我绝不会图谋你。”
    九儿低下身来,默默以手抱着公主的肩。“我信殿下,我一直信殿下。”
    “妙常……”她忽然调过话端,“别看她脾气那样坏,其实心肠十分好。”
    九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一心希望她快乐。若是可以,我希望她是全天下最快乐的人。这一件事,你也一定要帮我。”
    话音将落,妙常此时却牵了一只纸鸢飞跑了进来,径直撞进母亲怀中,几名婢子和乳母在后拦阻不迭。
    “怎么这样一头汗!”她有些亲昵地责怪妙常,又忍不住贴了贴妙常的面颊,“我的心肝。”
    “阿娘看我的燕子。”妙常这时才想起来,自身边掏出已经折作一团的纸鸢,“我教阿虎画的。”
    “你要叫他哥哥。”
    “阿虎。”妙常干脆地拒绝。她现在到了极有主张的年纪,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主意,“阿娘在和九儿皇后姐姐说什么?”
    九儿闻言微笑,并不反抗妙常那些奇怪的称呼。
    “说你。”洛华伸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子,“说你这样好,阿娘希望你做天下最快乐的人。”
    “我已经是了!”妙常轻快地回答,惹得众人都笑起来。妙常认真地数着,手指着受她役使的乳娘和仆婢们:“每个人都有差事,就连父亲也有,所有人都没有我快乐。”
    “你知道父亲的差事是什么?”洛华笑问。
    “替舅舅做皇帝。”妙常回答。
    九儿忍不住笑,道:“这又是谁教给你的?”
    “阿虎。”妙常回答,“阿虎说了,九儿皇后姐姐的孩子也要做皇帝。我问阿虎,你如何不做皇帝?他便不理我了。我又问父亲,为什么他不让阿虎做皇帝?”
    “你父亲说什么?”洛华把妙常抱在膝上,饶有兴趣地审问她。
    “父亲说……阿虎未来要替他做将军,所以没有空闲做皇帝。我说——”妙常想了想,又说,“——我就说,我最有空闲,应当让我做皇帝。”
    九儿虽觉得十分不妥当,依旧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皇帝并不是给天下最有闲暇的人做的。”洛华正色道。
    “父亲也这般讲。”妙常认真地点了点头,“可我说不对。”
    “是么?如何不对?”
    “皇帝舅舅就是最有空闲的人。”
    “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在舅舅面前讲。”洛华忙纠正妙常,“他会很伤心的。”
    “为什么?”
    “因为……人长大了总是要有些差事的,没有差事,便不那么好。”
    “我也一样吗?”妙常那双和父亲一样明亮的眼睛望着母亲,“我也会有差事吗?”
    “会呀。而且,妙常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我要做皇帝。”妙常果断地回答,随即自母亲膝头溜下来,转而握着九儿的衣角黏在她身边。
    “你不要缠九儿,她如今是皇后殿下了,你要尊敬她。”洛华忍不住说教。
    妙常并不服从,依旧扭股糖一般黏紧了九儿,蛮不讲理地反驳:“我做了皇帝,也让九儿做我的皇后,只陪我一个人玩。”
    “真是越发不着边际了。”洛华有些头痛,“你这是像了谁?”
    “我像父亲!”妙常说,“父亲与我说的。”
    洛华叹了一口气,转向九儿道:“你近来受累了。”
    九儿立起身来,反复想了许久,说:“我没有什么。只是殿下务必安心将养。小皇子,还有宫中……无论什么事,总归还有我呢。我不好多留,过后我再来看殿下。虽然是有许多眼目,殿下还是多休息的好,不要强打精神。”
    洛华微微颔首,道:“今日我便不送你了。待我方便些,就还是如过去一样去看你们。”
    随行的宫人们络绎奉上水盆、面药、手巾等事物,九儿重新理过妆,又更换过衣裳。宫人为九儿戴上遮面的幂离。九儿踏出几步,回头又道:“殿下一定安心。”
    妙常玩耍了许久,此时早已疲惫,九儿离开后没有片刻功夫,妙常便在乳母的安抚下睡着了。
    洛华静静端详着女儿的睡颜——眉眼像卫渊,有些地方像阿姊,有些地方像母后,仔细端详起来,还有些地方像父皇——她忽然清醒过来,像姊姊和双亲,其实就是像她。这是她的女儿。她失去了至亲,又给自己造了这样一个亲人来。
    这是女人独有的天赋,她们既没有家,也总是有家,好像被砍断的树干上生出新的枝条。她总是不会孤单的。
    卫渊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情景。他的公主自床前俯身看着他们的女儿。他的女儿沉睡着,手还握着母亲的手。她察觉到他的到来,抬起脸来,光照亮了她清净温柔的面容。为着沉睡的孩子,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这一切是否只是他的幻想?他的心忽然沉了一下。这也许只是渺渺如沙的叁千世界里的一个。另一个里,她慷慨果决地杀死了他,此时正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抱着他滴着血的首级,轻快地在西京的坊巷之间行走。
    但那安然沉睡的孩童的确是他们的女儿。于是此刻成了叁千世界中的只属于他的定数。多过恒河沙数的无尽的世界里,此时此刻确实无疑地存在着,牧羊奴和公主的血终合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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