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烁为郑娜娜做法,让她能凭意志自由现身、和他人交谈,梁霈樺望着好友感动的哭了一会儿,吃饭时两个女孩吱吱喳喳聊个没完,三个男人则一致安静。晚餐吃的一样是附近摘採的作物,搭配寧迋舒之前採买的调理包或罐头,兰烁一样只喝了点汤,寧迋舒细嚼慢嚥,竇鹏想挟菜给小不点被婉拒,乾脆反过来递出碗让小不点给自己挟菜,梁霈樺他们就边聊边看戏。
    寧迋舒挟菜给竇鹏,饭后竇鹏跟他去洗碗,竇鹏的手伤还没好就在一旁擦碗碟放架上沥水,兰烁回房间打坐,女孩儿们在客厅聊天。寧迋舒动作迅速,洗完餐具就要走,竇鹏喊他问:「你去哪里?」
    寧迋舒没说他和兰先生同一间房,随口回答:「洗澡啦。」
    竇鹏狐疑:「不是刚刚才洗过?」
    捞鱼后沾了一身泥才洗过澡,寧迋舒也知道这讲法没说服力,但还是撂了烂理由逃跑:「因为我觉得没洗乾净啊。」
    寧迋舒逃回房间没看到兰烁,他睡不着就无聊躺床上发呆,哼了几首歌,就是不敢想像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吃饱躺下就开始犯睏,他瞇眼瞄到兰先生从走廊走出来,頎长身影映在隔开他房间跟走廊的雾玻璃上。
    兰烁着一袭白色古装,微带湿气的长发随意披散,优雅踱回床上盘坐,闭目养神,从头到尾没多瞧一眼隔壁青年。寧迋舒透过鏤空的障子拉门望着兰先生发愣,片刻后兰烁出声问他看什么,他答:「看你的衣服。」
    「以前穿习惯的,有时沐浴后就这么穿着。」
    「兰先生,外星人朋友不常来访的话,你一个人这样是不是很寂寞?」
    「习惯了。不寂寞。」
    「喔。唉。」
    「有心事?」
    「就竇大厨啊。」
    兰烁抿笑,幸灾乐祸提议:「乾脆接受了试看看?」
    「餿主意。我不想跟他试啊。我、我觉得就是朋友,总之无法想像。」
    兰烁睁眼回望隔壁青年,后者不爽道:「你笑什么啦。」
    「我有笑吗?」兰烁再次疑惑的摸上自己嘴角。「应该是你真的挺好笑。」
    「讲什么风凉话啦。」
    「呵呵。」
    「真恶劣耶。」
    「哈哈。」兰烁轻笑,两脚垂在床边,双手向后撑,笑看青年发脾气。半晌笑意渐渐淡去,眼神和心里都有些迷惘,他很久没这样发自内心的笑了,心情挺畅快。
    兰烁说:「你不要不高兴。我不是故意说风凉话惹恼你。」
    寧迋舒看他确实不像故意,设想着兰烁的情况,这么一个时间几乎停滞的人,因为活得太漫长,看透了世间、天地日月、宇宙的运转和一些奥秘,反而这人世间最普遍的东西不太能感受到,或忘了自己也有过,像是寂寞、欢笑这类的东西,想到这里他就不那么气兰烁了。
    寧迋舒拉开隔门走过来看兰烁,好奇问:「你这样好吗?一直独自活着。」
    「没有罣碍也不错。」
    「但是再怎么说你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老妖精,肯定有寂寞的时候吧。」
    「什么有血有肉。」兰烁摇头笑说:「来,证明给你看。」他举起右手,俐落在左前臂抓了下,动作像抚摸皮肤,但前臂的皮肉却是如同被刀刃切画一样裂开,手指轻拨就能露出里面的皮肉组织。然而,并没有像正常人那样流血。
    寧迋舒惊叫:「你做什么?自残不可取啊!」他吓得抓起兰烁的手想帮他加压止血,但细看只看见切面渗出星星点点的红,并没有流血。
    「就算有血肉,也不正常。」兰烁说完又摸上自己的伤口,让皮肉黏合,他说:「我可以操控身体的状态,不会流血出来,如果身体被辗碎,也能迅速的復原。之前所说的,我的时间近乎停滞的意思,是指我的寿命,存在,而不是躯壳。活着,但又不同于一般活体,也许你看来像行尸走肉,但其实也没这么糟,和宝嘉恩他们合作阻止一些勾当时挺好用的。」
    寧迋舒不敢置信的摸兰烁的伤口,果然已经恢復原本的样子,这能力如果也能用在其他人身上的话,感觉就不需要看医生啦。不过听起来兰烁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状态。
    兰烁看他认真研究自己的手,认真得有点傻,噙笑说:「我以前和你有点像,觉得世间感情都是浮光掠影,镜花水月,等到再也不会轻易为任何事而有情绪起伏,才觉得所谓的明镜止水有时和一滩死水不过一线之隔。你要是不那么排斥感情的话,有个对象能试着相处也不坏,当然也不是非得要那位天裔族的不可。同性相恋如今并不那么惊世骇俗,但以人类的观点看,也许会想找女性繁衍子嗣,毕竟文明被催毁,也无法靠着科技繁衍同类。就算能靠科技繁衍,也会出问题,很久以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无论是靠科技或是秘术,违反自然的订製生命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寧迋舒放掉兰烁的手,他说:「我不会为了繁衍后代就跟谁在一起,也不认为人类这个物种有什么必要或不必要留下来。一个物种的出现跟消失都是有原因的,之前听娜娜说远古族裔不喜欢被称兽人,我就想过,人类当然是以人的本位思考,远古族裔也以他们为本位思考,如果能互相接纳就好了,如果不能也无法勉强。会认为自己的种族绝对有必要繁衍,其实是有点自大的想法,但也没什么错吧。繁衍跟感情是两回事,我如果喜欢一个人,绝对不会是因为别的附加理由,而只是因为我喜欢对方。兰先生,时代不一样了,不是每个人都把繁衍后代当一种使命。其实我怀疑过你该不会是没经验吧。」
    兰烁慵懒眨了下眼:「什么经验?」
    「感情跟性经验啊。」
    兰烁淡淡抿了个笑弧:「我像处男?」
    寧迋舒自觉说得太过火了,而兰烁的笑容又太过撩人,他不由得眼神飘开,略微尷尬说:「我哪知道像不像。」
    他心脏跳得又急又快,心想兰烁真是人如其名,玉石一样的面庞只是浮现淡淡的笑容就那么绚丽耀眼,比那些明星、名模都还眩目,不愧是活了一千多岁的兰妖?还是仙人?
    兰烁瞇起的眼因笑意而微弯,他问:「你不想要有自己的房间独处?」
    寧迋舒耸肩:「过去我都是独居,觉得团体生活这样也不错,而且你也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吧。还是说你嫌我吵到你?」
    「没嫌你,只是认为你可能需要隐私。」
    「真的没嫌我?」
    兰烁拍拍一旁空位让他坐,拉过旁边的小几倒茶水给他,说是冷泡茶,接着聊:「没嫌你,对我来说你跟大自然里的草木虫鸟走兽一样,不用特别在意,再说你一个普通人,对我来说没什么威胁。」
    寧迋舒汗顏:「总觉得被鄙视了。你拐个弯说我是花瓶?」
    「花瓶里的花。」
    「这好不到哪里去吧。」寧迋舒拍他手臂笑斥,茶有点洒出来。两人互望一眼,他在兰烁脸上看到讶异,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聊到动手动脚,这么三八,好像自然就混熟了。
    「呃、抹布?纸巾?」
    兰烁看寧迋舒慌忙找东西擦,笑着把人拉回来,说:「你坐着。」他翻手变出一块抹布把那点茶水擦乾净,看寧迋舒惊呼,于是又解释这空间就是他凭精神意志控制的领域,当然能无中生出一些东西,弄块抹布也没什么。
    寧迋舒听完不禁盯着茶壶跟茶杯里的液体问:「所以这茶也是你变的?」
    兰烁轻蹙眉失笑:「怎么可能,是事先泡好的。」
    寧迋舒看他也没有要练功打坐什么的,趁机探兰烁的八卦:「兰先生你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吗?」
    兰烁收走抹布,重新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再自斟自饮:「这样的意思是怎样?」
    「就是一滩死水啊。」寧迋舒连忙补充:「你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
    兰烁不以为意,靠在一旁枕臂上喝了口茶反问:「那你觉得?」
    「虽然你常常脸上掛着笑容,但其实心里根本没有任何起伏吧。你假笑跟发自内心笑的样子真的差很多,假笑的时候真的有点像你自己说的,行尸走肉。看得人心里发毛。」
    「嗯。」兰烁面无表情聆听,这话讲得不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值得放心上太久,他像块石头,像一阵风,像草木流水,唯独就是不像人。
    寧迋舒又接着自我解析:「但你不这样的话,活这么久肯定很难受。而且不管你再怎么不像人,一开始都还是人,现在也有人性,不然就不会收留我们几个。是因为活得太久而模糊自己是人的这个自觉,还是有什么原因才变这样?」
    兰烁又喝了口茶,追忆道:「经你一提我才想起来,那时候还是普通人的自己,就只是个俗世里的普通人,守着传统陈旧的观念,觉得该怎样就怎样,娶妻生子,成家立室。」
    寧迋舒呆了三秒,诧异怪叫:「噫、咦,你娶妻生子啦?还以为你是老处……咳、哈哈,你继续。」
    兰烁微笑:「古早时候人们没什么公共卫生观念,医疗发展有限,少有人活到七老八十的,所以做什么事都很早。」
    「噢。那是怎么变兰花妖、仙的?」寧迋舒抿笑装无辜。
    「你究竟多希望我是妖?」兰烁淡笑睨他,接着道:「我死过一次。妻子和朋友联手药晕了我,将我埋到山谷里,但是没有埋很深,死了段时间之后魂魄就在虚空中飘荡,不知不觉去到了一个地方。」
    「阴曹地府?外太空?」
    兰烁摇头,难得有间聊往事的对象,他带着愉悦笑意一脸神秘的低语:「是去了一个时空几乎失去意义的地方。」
    「吭?」
    「就是梦和现实的模糊地带──混沌。」
    寧迋舒一脸茫然,接下来听到的东西都不难理解,却难以消化。兰烁告诉他,混沌里有个远古神灵开闢了一片清明境界,那神灵以自身的核变化出一间茶坊,靠捡拾过客们剥离、遗落或卖给他们的精神碎片来维持茶坊。精神碎片,就是杂梦或不要的记忆、稍纵即逝的杂念,总之是那一类的东西,也有客人买梦或孕育自己的愿梦。买梦是捡现成的,孕育愿梦就是客製化。不管最后那些梦有无实现,都可能对现实生活带来一点影响。
    至于交易的报酬依店主心情而定,谁都可能走进这间茶坊,但不是每位来客都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所以只有意识到它存在的人能够窥见不一样的事物,或趁这机缘改写自己的命运。
    核,就是每个有心识的个体的精神世界,是自我最原始真实的面貌。一般的核是变化出自己心识中某种面貌,也难以让其他的核常驻。但茶坊主人的核却相反,能映照出客人们的核,照出他们以为的景像。
    也因此邻桌客人看起来像人,说不定是其他物种变化出来的,只有道行高的能看出道行低的对象是什么原形,跟高维度看透低维度事物的道理相近。
    兰烁强调:「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如果有太多其他人来去或进驻,是会受到影响甚至损害的,就算这种房间的阵法能开闢自己的小世界,但也还不等同于核,所以才有办法做到授权及传承。那位茶坊主人能接纳这么多过客的情况却跟我们都相反,因为他得靠那些精神碎片维持自身。」
    寧迋舒不解:「那我在你房间睡觉,对你有影响吗?」
    「你那隔间是另外闢出来的虚影,要说影响不是没有,你知道你会打呼吗?」
    「呃……对不起。」冷不防中箭,青年反省之馀忍不住想辩解:「最近比较累。」
    「算了,也不是很大声。」
    「哈,不过照你这样讲我不就是住进你心里?」
    「……」兰烁微微挑眉。
    「我觉得怪怪的。」寧迋舒说完自己都有些尷尬。
    兰烁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为什么不自己独立一个房间?」
    「不要吧。」
    「为什么?你怕黑,怕暗?」
    「你怎么知道?」
    兰烁故意逗他说:「你都住到我心里,我还能不察觉你这点心理状态?」
    寧迋舒紧张问:「这么说你能窥看我心里想什么?」
    「别怕,这种事没那么容易,就算能办到我也不会做。谁要为了看你脑子里没营养的东西耗尽精神啊,别傻了。」
    「那就好。」寧迋舒松了口气拍胸,恍然大悟说:「所以你在茶坊做了交易就活过来了?」
    兰烁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轻蹙眉心说:「嗯。就是这样。而且店主是个鬼灵精怪的傢伙,请我喝的是杯苦茶。」
    「哈哈哈哈,那是恶作剧嘛。」寧迋舒笑得往后仰,拍着大腿幸灾乐祸。
    「就是啊。」兰烁苦笑,描述起当时的情况。茶坊主人介绍了额外业务,说他们店可以买梦、斩梦、孕梦,买梦就像大富翁里的机会和命运,但可能性更多,斩梦通常是斩噩梦,断绝孽缘,孕梦是创作自己期望的可能未来。
    兰烁抿笑说:「被妻子和挚友背叛跟杀害以后,我变得多疑,谁也不信。茶坊的主人说什么样的愿梦都可以许,做梦又不花钱,难的是结果,不是每个愿梦都能结果。我当时哀莫心死,也有些怨愤跟不甘心,所以我想要随心所欲活着。生生死死和轮回都只是把许多事反覆经歷,我觉得没意思,也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如果能自在活着,笑看那些害过我的人活受罪也是不错。再来是,我打从一开始就质疑这样的愿望不太可能实现,所以……没想到茶坊的主人却说这反而容易,问我喜不喜欢兰花。君子如兰,我自然喜欢。」
    「然后你就变成兰花妖、咳,兰花仙?」寧迋舒猜中了后续。
    「嗯,他以秘术保存我的躯壳,用兰花养我的魂魄,脱离轮回这条道。復生之时,我就是现在这样的我。」
    寧迋舒举手:「那个,虽然我生物没有学得特别好,不过兰花怎么养魂魄啊?超不科学好嘛!」
    兰烁提起茶壶问:「还要不要茶?」
    「我还没喝完,喝多了跑厕所,先回答我吧。」
    「兰花是媒介。」兰烁思索了会儿说:「这还得从兰花和真菌的关係讲起,它们透过真菌获得养分或是传递讯息。真菌丝遍佈森林,兰花的种子不会被真菌分解,所以能藉真菌做很多事,而真菌又依靠着树林,整个森林是个有机体,也是世界、宇宙的缩影。看似无关的事物,不经意的全都联系在一起。我循着这道理吸收灵气修炼,慢慢也瞭解这世间的事理,于是往事随风,浮念沉淀,成了你口中的老古董。」
    寧迋舒把茶喝乾,问:「那你放下了吗?还是觉得人心不古,以前比较好,不然也不会搞到末日?」
    「人心不古?呵,在我看来人心从来都是一样,有光明也有黑暗,没有什么古今之别。现在的我虽然并不纠结生死,也没有不甘心的事或罣碍,但是当年在那间茶坊许下的愿梦随着时空流转而变质,更像是一种……」
    「诅咒?」
    兰烁淡笑:「那倒不至于。我没什么怨气,算不上诅咒。只不过茶坊的主人说我的愿梦在我心里成锁,没有钥匙解不开,无法结果就没有开始,但我也不怎么想这些事,反正也有许多由不得我的事,算了。」
    寧迋舒摇头:「唉,这种玄之又玄的交易又没有保障,不然就告那个店主诈欺了。对了,那店不是能斩梦?斩掉就好啦!」
    「一次只能进行一项交易,除非这次的结束,否则要再做交易的话代价会更大。」
    寧迋舒汗顏:「你意外的也挺老实。但是活这么久,一直看认识的人生老病死不是很难受?」
    兰烁云淡风轻笑语:「经歷多了就比较麻木了,生死不过是必经旅程。就算要我这么和你往来,直到你这辈子过完,对我来说也只是个过客。」
    「如果你真的跟我走一辈子,等我死了你会难过。」
    「你认为我会吗?」
    「我觉得会,因为你还有人性,你会笑,也会一时兴起做恶劣的事,还有很多好奇心不是吗?你把生命跟这世界都看透也看淡,又不是把自己都看没了。」寧迋舒肯定道:「这就是你的盲点啦。」
    兰烁被他的自以为给惹笑,瞇眼问:「有什么根据?」
    「因为我能让你笑,让你记得你是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久,但我觉得你不错,因为你不是万能的天神,那我就放心了。」
    兰烁轻哼,没说什么。
    寧迋舒接着讲:「就算是你也有无可奈何的事吧。」
    兰烁同意道:「我当然不是万能,不过就算不提我过的这一千多年,你活到现在见过无奈又束手无策的事还少吗?」
    「唉,很多啊。怎样都长不高就是其中一件。」
    「哈哈。」
    「笑屁啦笑!」寧迋舒笑骂他,说:「我们这样就算忘年之交吧?一千多年跟三十年的?」
    兰烁盯着那张巴掌脸疑问:「你三十了?」
    「二十八,四捨五入三十岁。怎样?」
    一夜畅谈,从喝茶变成饮酒,寧迋舒说想吃下酒菜,兰烁说夜深了不宜进食,于是就这么边聊边喝到寧迋舒睡着。寧迋舒靠在兰烁那堆抱枕上发出轻酣,过了会儿才停止打呼,沉沉睡去。
    兰烁就算是和一些朋友往来也往往点到即止,饮食也仅止于浅尝,不会交代自己的过往经歷,这其实是头一次他讲出自己前生的事,如释重负一般,房间里的幽兰馨香更浓了些。
    他搁下酒具挪近寧迋舒,看着那张无害的睡顏觉得可爱而轻笑了声,将人横抱起来,移回寧迋舒自己的房间床上。
    「晚安。」兰烁站在床畔凝望许久。
    宇宙浩瀚,越是瞭解就越不瞭解,他不曾认为自己能懂得更多,反而在充满谜团的雾里冒险、迷失,仗着自己一无所有,没有罣碍,放逐自己。
    兰烁活着,却失去得越来越多,不仅是认识的亲友,还有七情六欲,像一棵树茁壮,可是树心被岁月蛀蚀、空洞。今夜跟这人间聊时捕捉到一点特别的情绪,他对活着这件事有了一些真实感,但还是很模糊,也许是酒喝多的缘故吧。
    「其实我一点也不懂。」兰烁笑叹,并不急着理清这些思绪,他想,来日方长。
    他踱回自己那张大床休息,手撑着脑袋喝着剩下的酒,心想:「因为这样才有趣,而好奇吧。寧迋舒,也是怪人一个。被注射那种药竟然没事……」
    ***
    寧迋舒他们过了几天农家生活,竇鹏一有机会就想和他独处,但他总是溜到梁霈樺或兰烁那儿,抱着绝不落单的原则劳作。兰烁种的那片水田的地已经乾了,这天他开着机具收割稻穀,寧迋舒他们坐在旁边土坡吃饭糰见习,梁霈樺可惜道:「以后没有能源用,这种高级农具就无法使用了吧。要是连农具都能开发成太阳能的就好了,早知道全面改成太阳能。」
    竇鹏哼了声:「难啊。早知道那么多也不会搞到世界末日。」
    寧迋舒专心吃早餐,饭糰里包的是玉米鲔鱼加美奶滋,他很珍惜这口味,毕竟往后恐怕吃不到鲔鱼了吧。不仅这个,还有很多东西以后也不会有了,他忍不住多想了一些就开始想哭,赶紧逼自己放空,拍了自己几巴掌冷静。
    竇鹏捉住寧迋舒的手说:「做什么打自己脸?」
    「没有啊。」寧迋舒懒得多讲,草草敷衍了一句。
    竇鹏看了看他,勉强收回目光不再关注,他发现寧迋舒态度变得太冷淡,他快要受不了了。虽然知道告白之后有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但就这样僵持着他也很难忍受,还不如之前朋友的状态。
    「我们做回朋友吧。」
    寧迋舒嚼了几口嘴里的食物,呆了好几秒忽然瞪大眼看竇鹏,竇鹏摸摸鼻子瞥他一眼说:「我不追你了。当回朋友,跟以前一样吧。」
    寧迋舒狐疑盯着竇鹏的侧脸,竇鹏转头跟他互看,目光依然有些灼热,竇鹏说:「再给我一点时间调适。」
    「唔,好。」还是很尷尬,寧迋舒无奈,除非竇鹏有新的对象,不然他还是有点疙瘩吧。
    不到一小时稻米收割完成,兰烁教他们怎样綑稻米放到架子上晒,之后再教他们使用脱穀机,机器不是最新的,看得出用了很久,但是堪用。忙完这些就去附近水边採些水草野菜回来料理,三个食客认真拿起笔记做功课,中午就吃了些野蔬凉拌、栗子炊饭,午后再去山林里採野菇,一样是兰烁带领他们进山中认识蕈菇。
    一行人来到无路可行的陡坡,兰烁教寧迋舒拿镰柄勾着树干往上攀行,梁霈樺他们本想仗着飞行能力偷懒,但林子里不方便展翅飞行,只好认份爬坡。这种无人出没的深山林里最多菇类生长,梁霈樺指着一朵大白菇开心喊:「有了有了,兰先生这个能吃吗?」
    兰烁在唇间竖起食指微笑提醒:「小声一点。」他靠过去看,判定是可以吃的菇,摘了扔到梁霈樺的竹篓里,就往前继续找。
    梁霈樺跟寧迋舒悄悄说:「天啊兰先生好迷人哦。他刚才嘘的那声好优雅,怎么有人连爬山採菇都那么帅?」
    「大概是因为你靠他吃饭吧,谁看衣食父母都会有点崇拜的。」寧迋舒吐嘈她。
    梁霈樺哼声:「哪有啊。说得我跟花痴一样,兰先生是真的帅,对吧?娜娜。」
    一抹淡白色影子从梁霈樺身后飘出来附和:「是啊,可靠又迷人。託他的帮忙我现在的鬼生过得很滋润。」
    寧迋舒还是有点不习惯女鬼冷不防出没,默默被吓了跳,翻了下白眼说:「我也有同感,但是因为我们现在都靠兰先生吃穿。不然你们看,竇鹏那么认真跟随兰先生的样子,简直就是雏鸟跟着大鸟,认真得不得了。」
    他们望过去,竇鹏紧随兰先生身后认真找寻菇蕈,一有发现就喊兰先生,明明之前充满敌意,不过在学习觅食跟生活技能的时候倒像个忠诚的信徒,竇鹏望着兰先生解说的表情简直闪闪发亮。
    「这是臭里红毒菇,跟刚才的里红布袋菇很像,有毒不能吃。」兰烁指着毒菇讲解两者细微差异,竇鹏仔细观察后对兰烁投以佩服的注视。
    「瞭解了。那这种白菇呢?」
    兰烁一看就解释:「那是毒鹤菇,秋天常有人採来误食,有猛烈毒性,外号是天使杀手。最好连碰都别碰。」
    「明白,毒鹤菇。」竇鹏赶紧记下来,回头朝发呆的两人一鬼喊:「快跟上来啊你们,想偷懒啊!」
    寧迋舒回喊:「噢!」他朝梁霈樺笑说:「可能是跟吃的有关,所以大厨特别认真。要不是他跟我告白过,我看他那样根本就是喜欢兰先生。」
    两个女孩摀嘴笑:「哈哈哈,大家都喜欢兰先生嘛。竇鹏那架势乾脆当班长好了。」
    「唉。」寧迋舒笑着长叹一口气说:「以前对这种原始生活没什么感觉。现在觉得这其实就是世外桃源吧。」
    下午他们带了些山里採的菇、山菜和捡到的栗子回住处,却发现农地一片狼藉,好像被风狂扫过,还有各种禽兽践踏的痕跡,一些晒稻的架子和农具都被翻得乱七八糟。之前辛苦的心血被这样对待,除了兰烁反应平淡以外其他人鬼都感到愤慨。
    「怎么会这样?山里的动物吗?」梁霈樺不敢相信,竇鹏也飆了几句粗口,寧迋舒气过头反而相对冷静,他们一起把用具翻好摆回去,想办法復原棚架。
    「不是山里的生物,一般牠们就算来偷吃也不会这么捣乱。」兰烁环扫四周,屋里跑出一票鸟人,他们的头是猛禽的脑袋,背上歛着大翅膀,下身穿的是迷彩军裤、军靴,一见兰烁他们归来立刻就举枪威胁:「把物资都交出来。」
    竇鹏脱掉上衣变出鹰的模样朝他们喊话:「都是天裔族的,有话好说别衝动。」
    对方一隻乌鸦嗤笑,拿枪管对着竇鹏说:「都世界末日了谁管你什么族的。乡下土包子,快把物资都交出来。」
    寧迋舒嘀咕:「不是说自己比人类高等吗?结果做的事也跟人类差不多嘛。」
    兰烁上前一步,高大身影掩住寧迋舒,他说:「各位军官稍候,刚好採了些好吃的野菇,烤一下就能吃了。我们进去屋里料理一下。」
    寧迋舒傻眼,偷瞄那些鸟人喊兰烁说:「兰先生,可是他们……」
    「走吧。」兰烁拍他肩背,将刚才採的菇都收集起来,领着其他人跟鬼回屋里。入侵者持枪随他们返回屋里,乌鸦外貌的兽人催促:「赶紧弄,劝你们不要耍花样,不然让你们生不如死。做得太难吃的话就把这里都炸了!」
    其他鸟人也笑着附和,有些还盯上梁霈樺她们,殊不知其中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其实是女鬼。梁霈樺压着脾气不发作,进屋里看竇鹏再处理食材,怒问:「你干嘛?真的做菜给他们吃?」
    竇鹏吐了口气,他说:「既然兰先生都讲了,反正这是兰先生的地盘,他可能想打发他们就好。对方有军火,真的打起来也没好处。」
    寧迋舒帮忙剥豆荚,阴着脸说:「没关係,等下做好以后我吐几口口水下去。」
    「哇,真幼稚。」竇鹏失笑:「我欣赏。」
    「哈哈哈。」
    兰烁在地炉升好火,将串好的几串香菇搁到架上烤,再过去跟寧迋舒他们提醒:「气归气,不要吐口水加沙子,这些最后还是我们自己吃。」
    竇鹏疑惑:「那你怎么应付外面那些混帐?」
    郑娜娜握着两手小拳头,释出一波波阴气,森森笑语:「看来,兰先生是想验收我的修炼成果吧。」
    兰烁说:「都不是。那些菇就够他们吃的。」他说完又走回去看火侯,尽量将它们烤得鲜香多汁,烤完之后盛盘端去请那些鸟人吃。
    乌鸦他们并不傻,叫兰烁自己先吃一个,兰烁拿起一串菇咬了一口,吃得津津有味,那画面好看得简直像在拍广告。寧迋舒看见兰烁咀嚼食物的样子,还有带上一层鲜艳光泽的唇瓣,不自觉咕嘟嚥了下口水,有些恍惚痴然。
    「兰先生要牺牲自己吗?」郑娜娜问。
    竇鹏狐疑:「怎么可能,我们跟他也才认识没几天。」
    乌鸦们看兰烁吃完一朵菇都没事,过了一会儿乌鸦才发令:「大家过来吃吧。你们还有其他菜吧,都端出来。」
    兰烁说:「不嫌弃的话可以进屋里坐?」
    乌鸦嚼着烤菇冷笑,他说:「我们刚才进去搜过了,没什么好东西,现在又叫我进屋该不会是刚才在佈置什么陷阱吧。」
    兰烁微笑不语,笑意不及眼底,盯着那六隻鸟人在吃烤菇串,一旁寧迋舒瞧得有点心里发寒,他怀疑野菇有问题。
    「笑什么?」乌鸦不爽。
    「好吃吗?」兰烁温柔轻声的问。
    鸟人们也察觉不对劲,举枪骂道:「干,这菇有毒!」他们丢了食物拿枪指着兰烁,后者垂下目光看了眼落地的食物,收起笑容说:「浪费食物不是好习惯。」
    「讲什么废话。」乌鸦往兰烁的脚开了一枪,没打中脚,轰得地面尘土飞扬,兰烁不为所动弯腰捡起吃完菇剩下的竹籤朝他们射出,竹籤刺穿乌鸦的翅膀扎到后方鸟人的喉咙。鸟人们开枪扫射,但瞄准的方向却是天空或田野,吃下毒菇后影响他们的五感,很快连视线都变模糊,并且腹痛、呕吐,口吐白沫,最后翻白眼发出怪异呻吟瘫软倒地。
    竇鹏跳下走廊过去察看,回头说:「都死了。」
    寧迋舒疑惑:「那些该不会是刚才山里发现的毒菇?兰先生你吃了没事吗?」
    竇鹏检起剩下的野菇打量,因为烤过也分不清是哪种菇,他看着兰先生求解。
    兰烁两手插在衬衫外套口袋,语调和态度都波澜不起的解释:「把有毒跟没毒的两种菇混一起而已,不过我在毒菇做过手脚,所以他们死得很快。毒菇味道不怎么好,但是看起来他们不挑嘴。」
    寧迋舒走近兰烁身旁关切道:「混着还是有可能沾上有毒的部分吧?你没事?」
    兰烁望着他忧心的表情,心里又泛起那种微微痠软的感觉,他回说:「没事,就算吃到毒我也不会有事,你忘了我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状况?」
    寧迋舒又多瞧几眼,确认兰烁没事才松了口气。兰烁对竇鹏招手说:「先回屋里吃饭吧。那些晚点在收拾。」
    「不过我们这是杀人吧?」寧迋舒想到这里,手心冒汗,悚然低声问:「兰先生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兰烁神色冷漠:「是他们自寻死路,难道我逼他们吃毒菇?而且他们不死,就是你们会死。如果他们守规矩,而不是恣意妄为,也不会有这种结果。」
    竇鹏他们本来也觉得兰烁有点可怕,可是也觉得兰烁讲得没错。
    这件事勾起梁霈樺之前的阴影,她止不住颤抖:「像那天在我们店里一样吗?因为老闆对你有企图,所以,大开杀戒?」
    这件事勾起梁霈樺之前的阴影,她止不住颤抖:「像那天在我们店里一样吗?因为老闆对你有企图,所以,大开杀戒?」
    兰烁看她一眼,并不否认。
    竇鹏抿了下嘴,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我们要不是跟着寧迋舒过来,在你眼里应该也是入侵者,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下场吧。」
    兰烁否认:「这要看你们自己怎么作为。一如你们刚才那样担心我,我也不希望你们涉险,所以採取最一劳永逸也稳妥的作法。自己该为自己做的事承担后果,如果你们不认同我的作法,也是你们的自由。」
    兰烁说完就独自回屋,剩下三人一鬼互看,郑娜娜说她回去边晒月光边思考,梁霈樺也随郑娜娜一起走,竇鹏抓了抓头心烦意乱道:「我没心情吃了。小不点你呢?」
    寧迋舒摸摸肚子说:「会吃吧。我快饿死了。」他说完头也不回就跑去找兰先生吃饭了。
    竇鹏傻眼:「真是个……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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