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兰载云先生最宠爱的孩子,并不是我父亲兰若琰,而是幼子兰若珩。
    我从没见过这位叔叔。
    听父亲说,他从小对经商就没什么兴趣,本科去博洛尼亚大学读了文化遗产专业,毕业后,祖父想让他在家族的基金里任职,他却执意要进入工程行业,认认真真做起了工程师。
    上世纪末期,兰氏开始有计划地进入中国,借着丰富的经验、资产和与政府的良好关系,参与了许多重大工程的建设,着名的小浪底水利枢纽就是其中之一。
    八十年代,中国政府开始对小浪底工程公开招标,意大利的英波吉罗公司竞标成功,负责其中大坝主体的建设。这家公司兰氏有控股,兰若珩当时就在那里任职。
    1988年初,作为意方代表之一,兰若珩带队前往河南省,开展地质勘探。
    近两个月里,勘探进度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直到2月26日那一天,小浪底附近的一片山地里突发3.2级地震,引发了山体滑坡。兰若珩所在的那支勘探队伍,就此失踪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涉外事件,当时的河南政府非常重视,调动了大量的武警民兵,围着山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救,说是掘地三尺也不为过,连山里的湖都一一抽干了。
    那片山地虽然不小,可是搜救队规模最大的时候有五千多人,就算一人一步,也能把整座山走一个遍了。然而,这么多人围着山整整找了五个月,还是一无所获。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三十多个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虽然一直没有见到尸首,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么长时间了还杳无音讯,他已经没什么生还的可能,尤其是后来天气已经入夏。
    幼子一去不回,我的祖父母悲痛欲绝,在家族墓园里为他立了衣冠冢。
    原本,兰氏家族会用漫长的时间去消化这份悲痛,生活终究会继续下去。
    直到1993年,祖父在瑞士的庄园里收到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从中国寄来的信。
    那个年代,从中国寄越洋信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这封信上没有任何寄件人的信息。祖父拆了信,里面是一沓手稿。
    那是英波吉罗公司的工程日志,是另一位失踪的地质工程师写的,记录了他们抵达中国以后的工作内容。手稿有八十多页。祖父认真读完,发现里面除了普通的工作记录外,还有一些很奇怪的内容。
    “2月7日,我们已经发掘到很深的地方了。土壤的层次和颜色界限开始模糊,这是很典型的经过开挖和回填的特征,我相信地下一定有什么存在。”
    “2月12日,雷雨。我们在营地里歇息,兰突然要冒着雨出门,我有点担心他,就跟了上去。我们到了挖掘地,天上正在打雷,我贴在地面上听了听,那一部分地表泥土的声音果然与其他地方不同。这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因为地下建筑外实内空,久而久之泥土沉降,在受到较大震动的时候,声音就会和普通的地面有所区别。”
    “2月15日,兰从土中找到了一些金属杂质。其他人不大在意,但我理解兰的兴奋,我认为,我们已经能够确定,地下存在着一座古墓,而且规模很大。”
    “2月17日,挖掘点已经到了地下六十米,凿穿了四层地下水。这个深度已经超过了中国所有现存墓葬的记录,可是古墓还是没有一点影子。
    作为工程师,我开始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了。随着深度增加,地下建筑的修建难度可是呈指数级上涨的。古代的中国人有能力把墓葬修到地下近百米的地方吗?想象一下,地下的三十层楼?那简直是和金字塔一样的工程奇迹,哈哈!”
    “2月18日,我提出放弃挖掘,兰不同意。他为什么对这座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古墓这么执着?机器一直放在这里挖掘,难道不会对工程进度造成影响吗?”
    在2月18日之后,这位工程师再也没有记录过古墓的事,每日的报告上都是地质勘探结果。直到这份手稿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潦草的字母。
    似乎在匆匆之间写就,却依然力透纸背,看得出下笔时倾注了极大的焦虑和恐惧:“他不是兰若珩!”
    收到这封信以后,祖父几乎是疯了。
    1988年,叔叔出事的时候,祖父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调取过英波吉罗公司的勘探报告。没有任何人报告过这座古墓的存在,那位工程师交给公司的工作汇报里对此也只字不提。
    那这份手稿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不进行官方的记录?
    “他不是兰若珩”又是什么意思?
    从那以后,祖父就像着了魔一样。不管这份手稿是否可信、不管希望有多么渺茫,他都坚信,也许叔叔还有活着的可能。他要回到那片地方去,找到那座古墓。
    解放前的战乱里,有不少外国考古队深入中国内陆大肆搜刮珍宝,许多国宝就是那时开始流落海外的。因此新中国建立以后有将近四十年,中国政府严格禁止外国人以考古名义入境。
    好在九十年代以后,国际交流频繁起来,这项禁令也放松了。从1994年开始,兰家连续三年派了考古队重返河南,想找到手稿里的那座墓葬。可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他们依然一无所获。
    1996年,兰家甚至还请来了中国最权威的考古学家和地质专家来联合论证,而他们给出的结果,让祖父再一次陷入了绝望。
    根据专家团队的论证结果,那里根本就不应该有一座古墓。
    根据手稿里记录的内容,他们调来了大型工程机械,一直挖到了地下七十米,反复比对土壤,根本没有出现过手稿里那种现象。土壤是分层的、完整的,没有金属杂质,更不存在中空。
    而且,就算只从最基础的风水学来说,那也完全不是一个能修墓葬的地方。
    兰若珩失踪的那个地区,背后群山拔地而起,前方就是黄河支流,浪啸震耳,如哭如噪,在《葬经》里,这种地势叫“玄武垂首,朱雀悲哭”,是大凶之兆。
    凶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三国时期有一个叫管辂的术士,路过魏国大将毌丘俭的祖坟时,突然靠在树边,怏然不乐。别人问他原因,他说这里的地势,“玄武垂首,朱雀悲哭”,此人不过两年,必然阖族灭绝,后来毌丘俭果然死于非命。
    这种传说当然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不过古代中国人很笃信风水之说,如果不是有被墓主人杀了全家这种深仇大恨,没有任何人会把墓修建在这里。
    而且,挖到地下70米还没有任何发现,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受人力物力和工程能力限制,古代中国的墓葬一般深度在5至30米左右,能超过50米的墓葬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号称深度110米的秦始皇陵,那都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了。
    如果真有这么一座能修得这么深的墓,那墓主人绝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史书里肯定会把他的生平记得明明白白,这么多年来也不会无人盗掘。
    就此,最后的线索全部中断,搜寻再一次陷入了绝境。
    可是,“他不是兰若珩”,这几个字已经成为了祖父的魔障。
    有没有任何一点可能,叔叔还活着?
    是谁把这份手稿寄给了兰家,里面所记载的一切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到晚年已经神智不清的时候,都还在念叨着这件事。去年临终之前,他把我召回了欧洲,握着我的手说,查不明白这件事情,他闭不上眼。
    于是,我就这样来到了中国,名义上是继任家族基金的大中华区负责人,实则,是为了查明二十五年前的真相。
    *
    杯子里的波尔多红酒摇曳着红宝石一样的色泽,谢萦托着下巴:“嗯,我知道了。所以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兰朔看着她,将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本牛皮纸笔记本,看起来也有点年月了,不过做工非常精良,封面上画着一个首尾相衔的圆环图案。封皮用带子扣了起来,谢萦接过本子,没有打开,而是转着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我叔叔在中国的时候,没有和其他队员一起住在欧方营地,而是借住在了当地一位老教授的家里。”兰朔说,“那位老教授是中国环境考古学的开山泰斗,也一起和勘探队伍在山体滑坡里失踪了。过了几年,他的子女去收拾遗物的时候,在他家里找到了这个。兰家找过去的时候,他们说,这只笔记本,是我叔叔的东西。”
    兰朔示意她打开笔记本,谢萦小心地翻开,发现从扉页开始,笔记本被人撕去了好几页,而且撕的时候还挺粗暴,牛皮纸质很韧,扯断的时候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又翻过了几页,谢萦看见了这只笔记本上唯一一页非空白的内容。
    她的瞳孔骤然因为震惊而缩紧。
    那是一张素描画。
    因为时间太久,铅笔已经有些模糊。那是一幅少女头像,画上的女孩十几岁模样,不着雕饰,很宁静地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作画的人极有灵气,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轮廓,像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琪罗的风格。
    那是她自己的脸!
    牛皮纸上,在她的素描头像下面,签着一行非常漂亮的花体字:l?schmirdieaugenaus:ichkanndichsehn.1988.
    “那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一句诗。”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目光正紧紧盯在她身上,没有错过她任何一点神色的变化。
    将少女震惊到已经无法掩藏的表情尽收眼底,兰朔停了几秒,才淡淡说道:“它的意思是——熄掉我的眼睛,我能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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