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洛阳城里处处洋溢着一种生的喜悦,那是朦胧的草色,是北归的燕子,是河畔的丽人……
    但是,南寄傲讨厌春天,因为春天意味着花粉过敏,意味着皇帝归朝,意味着案牘劳形……
    南寄傲讨厌花粉、讨厌皇帝、讨厌政务……可春天的到来让他不得不面对他们。他是帝都的公务员,还是级别不高但事务繁杂的那种,官方名唤侍郎,说白了也就是皇帝的私人秘书,经常面圣不假,实权却少得可怜,尤其是他南寄傲,谁叫他姓什么不好偏偏姓南,还是目前南家的家主呢?
    当今圣上不喜南家,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只怪当年南家太狠,野心太大,不仅将势力渗透了大半个朝廷,架空了先皇的权利,更为了确保南皇后之子的太子之位而将其他皇嗣赶尽杀绝。他们凭藉所谓的仙书上的讖语,嫁祸圣上母族通敌卖国,致使其族人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又诬陷圣上的母亲沉贵妃善妒狠毒草菅人命,先皇一气之下就把沉贵妃绞死在圣上面前,可怜圣上当时不过九岁,却不得不流落民间从此亡命天涯,小小年纪便尝尽了世态炎凉,受尽了风雨摧残,又岂能不恨南家?
    幸运的是,今圣心地善良,待人宽厚,夺回皇位后,他不过是凌迟了南家家主南云天等十几个罪魁祸首,绞死了南皇后和太子独孤照,正法了百来个帮兇,褫了南家一些太夸张的封号,抄了十来个金库以及若干良田房產罢了,并没有过分为难南家的后人──虽然南家直系的这一支也没剩多少人丁了,但至少南家现任家主南寄傲频频出入于朝堂上的身影足以证明──我们圣上确实是一位宽厚大度的仁君。
    瞧瞧,这真是一位天生的帝王,不仅有媲美日月的魄力,更有包容天地的胸襟!
    所以,南寄傲仅剩的几个朋友就不止一次地开导他说,做人要知足,像他这种出身糟糕又身无长处的废柴能够混个侍郎当当,已经该偷着乐了,再不感恩戴德侍候好陛下就说不过去了。
    这年初春又听到了这几句老话,南寄傲只好笑,「我这不是正乐着吗,加上今年的俸禄,终于凑够让阿易去承德书苑的学费了。」
    礼部尚书莫归梓推了他一把道:「得了吧你,笑得比哭还难看,想当年买只蛐蛐都一掷千金的南三少如今却连弟弟的学费都差点攒不出来,傲子,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穷酸了?」
    酸?南寄傲微怔,这可不是个好听的词,貌似前阵子某人也说他酸,用那种嘲讽中夹不屑的语气,还不拿正眼看他。
    赶紧摇头,甩掉那段不悦的经歷,可是不管用。南寄傲埋怨地瞪了身边的同僚一眼,「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不来雪中送炭,反而落井下石,说尽风凉话。」
    莫归梓将手搭在好友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傲子,说句实在话,兄弟也是泥菩萨自身难保啊,跟你一样穷得连窑子都逛不起咯。」
    南寄傲无语凝噎,然后拍了拍莫归梓的背,说:「赎祖屋时跟你借的银子我一定会还上的。」
    莫归梓很清楚南寄傲现在的处境:正所谓树倒狐猻散,南家本家被抄后,分家的人皆避他唯恐不及;本家的那群老弱妇孺这么些年养尊处优地过下来只知道怎么大手大脚地花银子,哪里懂得挣钱补贴家用。偌大的南府只剩一个空架子,全靠傲子那点微薄的俸禄勉强支撑着。
    人都道时势造英雄,傲子从小娇生惯养,没经过打磨,难成英雄。可他又做不回以前的贵公子,更不能一走了之拋弃家中老小,于是只好尷尬地在这座帝都蹣跚而行,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摔得鼻青脸肿……
    这一刻,大央的尚书大人忽然觉得自己胳膊下的肩膀有点单薄,虽然肩膀的主人是与他一般身高的成年男子,也不比他瘦弱,但没来由的,他感到心疼,他那年轻英俊的好友原来是那般开朗豁达的一个佳公子,现在却成了这样一个忧鬱隐忍的小老头,真是看着……就心疼了。
    莫归梓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抚上南寄傲微微皱起的眉头,他多想告诉南寄傲,那点臭钱他一点也不稀罕,还不还都无所谓;但是他不能这样说,因为他稀罕南寄傲那份骄傲的自尊。
    莫归梓张扬地笑起来:「借据在我手上呢,就是卖身你也得还!」
    南寄傲笑着点点头,突然,他的笑容便僵住了,条件反射般迅速推开莫归梓搭在他肩上的手臂。
    「皇……黄公子。」
    莫归梓闻言转身,果见灯火阑珊处立着绝美一对璧人,正是皇帝陛下和他的爱妃沉水公主。这两人不是应该在驪山长乐宫吗?当然,人家是皇帝,爱在哪在哪,轮不上他来管。
    莫尚书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公子好,夫人好。
    那公子独自走出暗影,来到两人面前,一袭雪白的狐裘恰到好处地衬出他冰肌雪肤,愈发显得倾国倾城,转瞬便黯淡了周围的华盖虹霓,所谓天人,也不过如此吧。
    而当下这位天人还笑得如此端丽,在满街芳心都朝这个方向涌来的时候,南寄傲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就拉着还杵在那的莫归梓撒腿开跑了,上天啊,你行行好,收了这个正在向他们逼近的妖孽吧。
    可上天显然不是他们家的,妖孽还站在他眼前,用那双充满了曖昧的美丽凤眸看着他说,「两位大人感情不错啊。」
    南寄傲听到这话里的上扬语调,想死的心都有了,偏偏那边还有个不明内情又不识皇帝陛下本性的,顺势就接了一句,「让公子笑话了,下官和南侍郎同窗数载,自幼便熟识。」
    「哦,原来是「同窗」情深啊」雪裘公子道,丹凤美眸扫了一眼来不及收回沮丧神情的南侍郎,复又看向仍在暗处的恋人,「水儿,你不是说想去承德书苑吗,南大人和莫大人都是承德书苑的优秀学子,改天让他们带你参观吧。」
    名唤沉水的美人婷婷嫋嫋地走到公子身边,娇俏的模样,火红的狐裘,烂漫的表情,当真赛过洛阳城里最美的牡丹。看那醴红依偎着纯白的秀丽画卷,风月连城,叹这无人可以介入的金玉良缘,羡煞世人。
    「不要,人家要煦哥哥带人家去~火裘少女挽着雪裘公子的胳膊,撒娇说。」公子低头,宠溺地轻捏佳人秀气的鼻尖,「水儿,那里,我不熟。」
    「可人家就是想跟喜欢的人一起去啊,我们可以扮作新来的学生,听夫子讲课,跟同学嬉戏,这样才好玩嘛!」
    「好好好,都依你。」
    那一晚,南寄傲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他后来喝了点酒,有些浑浑噩噩,满眼都是那对旁若无人打情骂俏的甜蜜夫妇,惊采绝艳的尊贵天子,国色天香的异国公主,可不是绝配吗?家国情仇的纠缠,十年一日的等候,终成眷属的圆满,他们的故事盪气回肠,他们的爱情缠绵悱惻,而他,作为他的臣子和他的臣民,作为罪臣的后人,能够虔诚祝福他们都可谓是一种殊荣。
    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犹记得父亲叔伯被带走的那天,那人站在花团锦簇中,对他浅浅一笑,刹那惊鸿。
    终于要完结了吗,在这个春天,当沉水执掌凤印的时候,他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
    他真的再也不想背负一身前人的罪孽而活了。他累了,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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