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门聚集大量家长与孩子,一个女人牵着两个、一个孩子,自孩子手里接过书包,往自己肩上擂。有的沉默寡言,甚至面黑,有的也会面露笑容,压下生活上诸多困苦,听自己的孩子说童言童语。楼高六层的小学侧边外墙扯起几幅横banner,均是宣传几年前的三十五周年校庆。一幅褪色的直banner打印着两张小学生手绘的书籤图样,上面歪歪斜斜地各写着一组对联,当然无平仄可言,只是能押韵。
    这教秦招想起,以前他和楚暮不时被逼参加标语创作比赛的。学校常常接下许多大小比赛,有绘画有写生有画卡片有填色有书法,也有标语创作。因为写标语简单,故老师常常用渔翁撒网方式,逼令班上每个人交出一组标语,挑选佳作拿去参赛。秦招素来不爱读课外书,一见标语就心烦,楚暮比他好一点,也说不上有书缘。两个孩子便在放学后去小公园,找张长椅坐下,两个人一起想两组标语出来,总是填得荒谬可笑,可老师本来就对他们无大期望,也从未退货。
    楚暮爱吃东西,秦招家里有点钱,不时请楚暮吃东西。小食部没一种熟食或糖果或零食是楚暮未食过的,可楚暮也不贪婪,每次只让秦招请他食一种东西,他说:「零用钱别都花光,要好好储起来,以后用得着的时候就用。」
    「废话!钱就是用来花的!人不买东西,那还用钱来干什么?拿去铺地板、或当墙纸用吗?」小时候的秦招说起话来就老气横秋,有种铜臭味。
    「或许也行。钱之所以可以用来买东西,是因为大家承认它有用。或许有朝一日,大家觉得用石头比用钞票方便,那银纸到时也不过就一堆公仔纸,用来撕、用来画、用来糟塌,又有什么不可以?」那时的楚暮这样说。
    倒是让秦招一呆:「那可是钱,是银纸。大人做生做死、做牛做马,都是为了钱,你怎会这样说?」
    「又是,」楚暮搔搔头皮,自己也一脸不解:「我怎会这样想?可我真是觉得有些东西,钱是未必能买到。比如我以前养过一隻仓鼠,可牠后来病死了,秦招你能买牠回来吗?」
    「我能给你买过别的仓鼠,品种也一定比你那隻好。」秦招趾高气扬。
    「可是,」楚暮傻气地笑,眼镜片后一双眼睛常常像半醒的惺忪睡眼,可专注地看着某一点时,显得极有神采,他说:「我喜欢牠,也不一定因为牠品种多好或有多出色。我喜欢牠撒娇,喜欢牠耍小性子咬我的手指头,喜欢牠身上灰灰黑黑的皮毛,像在尘堆滚过一圈似的。如果你买来太好的,就不是牠了。」
    「正一怪人,不好的东西也去喜欢。」
    「可我父母喜欢我跟妹妹,也不一定因为我们好。我父母说,人就是要有点好、又有点不好,才是个可爱的人。」
    秦招那时哑口无言,转身买了几包熟食,强逼楚暮全部吃下去。楚暮只有进食时才会安静,他总是说进食是最神圣的行为,必须全心全意地食,留意食物刚进口时、味蕾所同的刺激,并因外来者而引起舌头后方带起的一阵麻酸与紧缩,随后是咀嚼食物,感受过成为渣滓的食物碎的味道,才安心地吞下肚,直至感到腹部的饱胀感,整个过程才完成,方可说话。
    进食时的楚暮带有祈祷的虔诚。
    这时楚暮停留在小食部旁边的侧门。小食部开在学校的地下层,隔离就是侧门。每逢放学时段,侧门的闸就会打开来,让家长直接从侧门接走刚光顾小食部的孩子。校方这样做也是为了疏导人潮,以免人都挤在正门。
    秦招拍了楚暮的背一下,他才回神,给以秦招一种夹有歉意的礼貌微笑。
    「看什么看到出神?」
    「在看昨日的自己。」楚暮指着两个从侧门走出来的小男孩,说:「戴眼镜、拿着两三袋小食的像我,隔壁那个咬着长条形提子味软糖的男孩像你,长得好玩,秀秀气气的。」
    「我觉得我比他好看。」秦招半开玩笑地说,竟大模大样地行入侧门,站在小食部前以指托着下巴,思忖要买何物。楚暮一惊,连忙进去扯他出来:「你疯了!也不看看你现在都几岁了,还行入小学买东西吃!」
    「你别烦,」秦招皱眉,推开楚暮,命令他行出去,在侧门下的绿色栏杆前等他。楚暮拗不过秦招的怪脾气,在那里等了不够五分鐘,就见秦招手抽着一个大白色塑胶袋,悠悠走过来,一脸洋洋自得。楚暮没说什么,脸上就有了无以解释的笑容,自动转身走在前方,带秦招过去以前他们常常坐在一块儿想标语的小公园。
    当年棕色的长椅涂成深蓝色,也许是油漆涂得太厚,把手处有几滴凝结的油漆块,摸上去硬硬的铺着薄尘。秦招不慎揩了一下,指头沾了灰,拿着纸巾抹抹手,还感觉到指头带有粉状质感。楚暮没有管他,先自秦招手里夺过一袋食物便寻起宝来:棕色包装袋的牛仔片、卡乐b薯片、虾条、长条状草莓味跟提子味的软糖、盒装水果味软糖,熟食则有炸烧卖、鸡翼、牛丸、鱼蛋、香肠……几乎是他俩小时吃过的,都有。
    楚暮看到眼突,说:「你也用不着买这么多。要给你多少钱?」
    「不用了。」秦招没说的是,他银包里只有五百元面额的纸币,小食部的大婶说不够零钱找给他,他就乾脆给出五百元,不用找钱。
    楚暮一脸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心里不愿受秦招恩惠,然而再争论下去又觉婆妈,倒不如爽快接受,日后有机会再请他食饭。一想通,楚暮豁然开朗,就先抓了一袋鸡翼自己吃了。儿时觉得这鸡翼又香又酥,如今却略嫌油腻,可是这种油脂满溢的甘润带来另一种满足,像是直接吞下动物的血肉膏脂,得到原始的快感。
    秦招吃了一颗炸烧卖,又吃第二颗。吃了一条只不过是用热水灼熟的香肠,又吃了第二条。两个人安静地吃东西,没有评价食物的味道,吃到最后一包鱼蛋,两人互相推让要对方食。楚暮先抓起来,两手握着那薄薄的塑胶袋,挤出三粒鱼蛋,尽量避免嘴唇碰到胶袋而吃了那三粒鱼蛋。还未吞下去,他把那胶袋递给秦招,说:「还有三粒,你吃吧。」
    秦招并未接过,想起他的父母或客人带他上酒店或酒楼吃饭时,都由侍应将小菜均分到每人的碟上,然后各人吃着自己盘子里那份,连餐具也不会相碰,确保符合卫生。
    「你嫌我食过吗?」楚暮悬在空气中的手垂下来,笑起来眼尾也垂下来,像太极图里一弯黑色的鱼,他说:「你不食,就我食了。」
    秦招按住楚暮的手,盯着地下的一颗小石子,犹豫地说:「我又没说过不想食。」
    结果两人解决过熟食,零食还吃不完,便由楚暮抽着那白色胶袋,他一边行,一边自胶袋掏出零食,一路上吃个不停。有时秦招也伸手入零食包里,拿几块薯片、牛仔片来吃,渐渐也忘了刚才手指头曾沾上长椅的灰尘。他揉了揉指头,感到味精粉粒粒磨娑着皮肤,像磨砂膏。秦招一时无聊,打算用手机玩游戏,却发现手机只剩下六巴仙电量,只玩了一盘游戏便因电量太低而自动关机。他向楚暮借手机,楚暮说他昨晚有事,忘了充电,现在手机电量也很低,秦招借来一看,竟只有四巴仙电量,按了几个掣便自动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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