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苑》曰,「妾」立也,古者天地立,而后有女,秉承灵气,通达神明,生民归顺焉。”
    “「臣」服也,如手持头垂,恭敬之状。故男子以顺为德,以恭为礼,内助家国,主下人也。”
    “请教先生,何谓内助?”
    “内助者,乐乎和平,无乖戾也;存乎寛弘,无忌嫉也;敦乎仁慈,无残害也;执礼秉义,无纵越也;祗率先训,无愆违也。不厉人适己,不以欲戕物。”
    “就是说呢,身为男子,举止需贞静,行为需恭敬,性子需温良。小殿下身为一国公主,更需要以身作则,为天下男人做好榜样,以彰大盛之风华。”
    “明白了。本宫定不负我大盛与母上威名!”
    “殿下有此孝心,妾深感欣慰。便请殿下再诵读一遍《男诫》。”
    稚嫩的童声朗朗悦耳,滤出金雕玉砌的绿纱窗,被飞旋在巍峨宫墙上的鹅毛大雪割得细碎。
    行色肃穆的侍卫敛袖穿过廊道,受过规训的面容虽然纹丝不动,犹如腰间佩刀般冷硬,但下意识加快的步频已然泄露了主人的心绪。
    她明确朝廊道尽头望天发呆的女人走去,附耳低语。
    “七迟,又出事了,快随我回去。”
    被称作七迟的人转过身,她穿着和来者身上一样的素黑圆领夹袄,袖口以护腕收紧,腰束革带,挂着红木鞘的佩刀,一头长发在脑后拢成束状,以红布条系牢。
    得了通知,她动身走出廊道。二人并肩走过好几条宫道,景色愈发偏僻,荒凉没有人气。
    七迟轻轻叹气,语气夹着一丝惆怅,“陈述,这是今年第几次了?”
    “前头起码有七八个人了”,陈述飞快翻了个白眼,语气忿忿,“活着闹腾,死了也不安生。”
    “好啦,人死为大。”,七迟拍拍陈述肩膀,打断她的抱怨,“回头把艾草熏上,小心疫病传播。”
    “就你心善。”,陈述剐了七迟一眼,“也没见那些弃君漏下什么好处给你。”
    “他们哪里有什么好处,有也早被瓜分光了。大伙都不容易,能帮上一点也是好的。”,七迟温和地回复,“而且,这也不是为咱们姐妹着想,疫病若是爆发,自己遭殃不说,更要连累家里人了。”
    提及家眷,陈述态度也郑重起来,表示自己会格外注意情况。
    谈话间二人又穿过三扇宫门,隐约见到拐角处聚集着三两侍卫,黑色的袍角如同乌云翻滚。
    走近了看,其中两个正合力抬起一卷草席,咚的一声扔到手拉板车内,动作潦草,似怀着满腹怨气。前头的侍卫也面色不善,抬起板车手柄就往外拉。
    “等一下。”,七迟叫住她们。
    她走到板车旁边,戴着黑革手套的指拨开草席,说不出来的臭气顿时弥散开来,陈述和其他侍卫都忍不住退后掩鼻。
    七迟面不改色地剪了一缕死者的发丝,将草席盖回原样,“耽误你们做事了,不好意思。”
    在场的人对七迟的举动习以为常。当一个人首次做出不合常理的事情时,其他人会惊呼疯子。而当一个人把不合常理的事情做上百遍千遍,其他人就会无趣地以为她是个傻子。
    拉板车的侍卫不耐烦地朝西侧努嘴,“死在那里头的人哪家想认回去啊,真不知道你白费力气为了什么。”
    也不怪她们脾气差,正常的侍卫府驻扎在大内宫廷之外,出入走动间总能搜刮点油水。唯独长门宫情况不同,太上皇在位时期曾发生弃君迷晕侍子,闯入天女寝宫的事情,自那以后,侍卫府被调至长门宫墙角,增加巡逻班次,防止此类事情再度发生,而长门宫又是老鼠都瘦骨嶙峋的荒凉之地。即捞不到好处又要高强度工作,侍卫们自然怨气冲天,对殿内的那些弃君更没好脸色。
    世界大多数人都背着生活给予的重担,只有摆脱了家计困扰,才有心力关心毫无交集的旁人。七迟没有指摘这种重利行为的是非对错,也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就像她之前任职的地方,一锅黑芝麻中混入白米,被当成异类排挤的只会是白米。
    她只是好脾气地解释,“若是顶着这样巨大压力也要认回自家孩子,那该有多深情。哪怕只有一簇头发,对在乎的人来说也是莫大安慰。”
    侍卫不以为然,“那也给不了多少钱,等着愿意葬儿的豪族千金重谢?做梦呢。”
    “怎么说话的。”,陈述听侍卫语气轻蔑,便把眼睛一瞪,维护道,“平时少喝你迟姐酒了?”
    推车前的侍卫们低头支支吾吾。
    七迟缩着脖颈跺跺脚,把事情不留痕迹地揭了过去,“天是不是更冷了?你们早去早回。”
    侍卫们连忙点头,拉着板车跑远了。
    车轮吱吱嘎嘎滚动在雪地上,声音逐渐淡去,化作人口中吐出的白气,散向纷纷扬扬的雪里。
    七迟和陈述进了侍卫府大门,拉过板凳,围着暖炉烘手脚。一只狸花猫轻盈地从横梁跳下来,挨着七迟的脚歪头蹭。
    等狸花猫几乎要在她脚边化成一滩饼,七迟讯雷不及掩耳,一把捞起它,熟稔而快速地亲上几口,“小桃今天有没有想妈妈呀!”
    “喵~”
    “哦呦,有想妈妈啊!”
    “喵~~”
    “哎呦!妈妈也想死小桃啦!”
    “喵~~~”
    “妈妈亲亲,妈妈亲亲。”
    七迟说着,又往狸花猫脸上结结实实啃了一口。
    小桃是七迟去年捡到的一只幼猫,可能是因为宫中驱赶野畜,混乱间与猫妈妈走散了。七迟发现她的时候,它正在桃林中和白猫打架,背上被抓得秃一块破一块,惨不忍睹。因为是在桃林里遇到的,七迟顺势将它取名为小桃。
    刚救下它那会儿,小桃极其不亲人,常常炸毛哈气,可谓三号楼转世。但是经过她一年不懈的投喂和猫德教育,没骨气的小桃顺利叛变,变成给撸给抱给亲亲的粘人精。
    陈述默默往七迟反方向挪了一下凳子,满脸一言难尽,“真不懂你脑袋瓜里装了什么玩意儿。”
    七迟将手伸入小桃肚皮,前前后后地摸,“你是不懂,地球离了小猫根本转不了!”
    陈述迷惑,“什么是地球?”
    “地球就是......”,七迟眼睛一转,一本正经地说,“古书谓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蛋丸,地如鸡中黄,故以形状来命名「球」。另因人们生活在土地上,又取「地」一字,合者「地球」,意指此方世界。”
    陈述没怎么听懂,也不感兴趣,哦了一声,注意力就被牵到了别处。
    小动物暖烘烘的皮毛捂得七迟掌心生热,她揣着小桃踱步到后堂,从矮角柜里取出两壶酒,放在暖炉上煨着。
    陈述摸了摸酒壶外壁,感觉差不多可以了,便用大拇指抵着塞住瓶口的布块,一顶一翘,布块就落到手中。
    狠狠大灌一口,陈述痛快吁气,“总算是活过来了。”
    七迟和她碰杯,一壶酒很快就吞进了肚子。她撒手让怀中逐渐不安分的小桃窜回地面,起身披上及膝的蓑衣,“我走了哈。”
    陈述正倒转酒壶,张大嘴接壶口缓慢滴落的酒液,闻言抽出手挥了挥,表示快滚。
    跨出侍卫府的门槛,寒意迎面扑来,成片成片的雪腾旋如雾,在空中一会儿聚集到这儿,一会儿转移到那儿,勾出了狂风的全貌。
    七迟戴上褐绿箬笠,去了一趟太医署,上个星期连续死了两个弃君后,艾草烧了只剩下零散几束,不够熏满全殿。
    守着炉火的药工见怪不怪,收了七迟半贯钱,“老地方,自己拿。”
    七迟拿了艾草往回赶,三弯六拐,长门宫凄凉地瑟缩在荒草丛生的宫道之后。白茫茫视野之中,宫门上斑驳的朱红越发浓艳,仿佛深处锁着数不清的魑魅魍魉。
    快步走入内殿,七迟擦亮火柴,扔入铺放艾草的熏笼,草木焚烧特有的呛味顿时腾升,很快充斥了死去的弃君霉苔点点的屋子。
    长门宫大而空,尽管荒颓,人们仍能从飞檐翘角中瞥见昔日辉煌的幻影。若只根据样貌和规模,根本看不出它是一座与外界绝隔的冷宫。长门宫的建立一开始也确实不是用于此途,它是幽帝日夜笙歌之所,当年奇珍异宝流水般被送进殿内,长明灯数以万计地燃烧,映着美人们光泽无暇的脸孔,把长门宫照得犹如永驻世间的太阳。
    在这样挥霍下,国库很快捉襟见肘了。而幽帝依旧不肯收敛,甚至在丞相愤恨死谏后,面对满地脑浆和鲜血,欣然鼓掌叫好。
    此事一出,举国震惊。当今太上皇在水深火热之中举兵而起,在长门宫玉阶上斩首幽帝,当时幽帝的鲜血从脖颈中喷涌而出,沿着九十九层台阶如瀑淌下,烫红了终年温凉的白玉。至此长门宫在人人噤若寒蝉之中逐渐被遗忘。
    七迟举着熏笼,上上下下蒸了彻底后,连带着将附近廊道也打理一番。沿着小径离开,七迟敲响东厢房的扉门,没人应答。
    她尝试伸手轻推,发现门闩是松的,经年失修的木门吱嘎一声,颤巍巍敞开了。
    有人纱衣曳地站在窗前,冷风卷着飞雪闯入屋内,将质地半透的青纱吹得蓬松如云,从肩头涌向地面,裹住一具不着寸缕的瘦削身体,将一截不盈一握的腰肢若隐若现,时而隐入梦一般的柔纱里,时而闪出一片宛如冰裂的苍白肌肤。
    好一个哀艳而易碎的美人。若是在场的是多情浪女,必要把他搂在怀里好生呵护。若是冷峻冰山,也会破例解裘为他暖脚。
    可惜唯一能大饱眼福的人却神游天外。
    七迟脑海里一瞬间回闪了很多画面和语音,什么冰桶挑战,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什么西风呵,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她龇牙咧嘴打了个哆嗦,连忙跑去关窗,“郎君不要命啦。”
    放下的窗子尽管破败,从中间断开的木格凭借边缘最后一点支撑,可怜兮兮的吊在旁边,还是挡住了部分尖锐风声。
    四隅骤然陷入安静,犹如石头坠入池面往下一沉,让人凭生陷落感。对方无动于衷地站在窗边,犹如水底最深最枯槁的碎石。
    没了雪光映射,屋内更加晦暗不清,流动着一种近似疯狂的孤寂。头顶梁枋交错纵深,如巨齿俯冲而下,吞食底下的人。
    七迟从勉强可视作床的木榻上抱出被褥,随着重量移动,脆弱的承托脚发出一声牙酸的摩擦声。
    痴痴发怔的男人像是被这声动静刺激到了,突然以头砸窗,力道大得令整扇木窗震动不休,摇摇欲坠的窗格裂开最后一道缝隙,从半空砸向地面。
    七迟淡定而迅速地将泛着霉味的被褥罩到他身上,趁人视觉受阻,两手麻溜一勾,就将人固定在被褥里。
    四肢被禁锢,他的挣扎更加激烈,一股鲜血从他额角破口流下,将萦绕绝望的眉宇浸得凄艳无比。
    男人力气不大,但骨头柔软,犹如一条搁浅水洼的鱼,几次差点从七迟手中滑脱。
    被褥在挣扎间松垮开来,泄露出他一大片平坦细滑的胸膛,没多少肉,两排肋骨月牙般升起,将一具艳皮撑开几近半透明的白皙。
    七迟既要压制他又要不伤着他,一时间手忙脚乱,胳膊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他的胸膛,时而蜻蜓点水,时而重重碾压,两点粉色被蹭得发硬,顶着薄如蝉翼的青纱,瑟缩挺立在空气中。
    严酷的深冬里,他竟然沁出薄汗,水光涔涔顺着脖颈,没入柔顺青丝。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气,梦呓般挤出近似泣音的喃喃自语,“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清醒一点。郎君?郎君?柳才人?你丢了什么东西?”
    七迟加重手劲,晃动他的肩膀,想把他从越来越严重的臆症里拉出。
    男人变本加厉地挣出双臂,掐住自己脖子,声音嘶哑变形,“谁是柳才人!柳才人又是谁!!我又是谁!?!”
    柳才人并非姓柳。
    大盛是保留着先祖部落传统的王朝,以精卫鸟图腾为信仰中心,女子通姓姜,而男子未出嫁前不得冠姓,只有小名,成年礼后才能得到正式的名字。而冠姓则要等到成婚之日,由妻主在他额头上绘图腾,以向神灵表明赋予此人姜姓。若后续男子被休,则会被剥夺姓氏,只有再嫁才能重新获得。
    姓氏在大盛习俗中被看作是与上天灵性的连接,成年后没有冠姓的人会被视作失德,不受神明、祖先的庇佑,命格不祥,情况严重者甚至会遭遇亲人的抛弃。因此被剥夺姓氏这件事情,对于天底下所有的男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和恐惧。
    被流放长门宫的弃君虽名义上不是休夫,但宫内人皆不约而同地摘取了他们对外称呼中的姜姓。比如眼下这位柳才人,名为柳茕,尚未入长门宫之前,被称作姜柳公子,如今没人这样称呼了。
    七迟喊他,“柳茕,你是柳茕啊。”
    听到自己名字的柳茕突然噤声,直挺挺地瞪着房顶,好一会儿才泄力下来,瘫软在七迟怀中,犹如一根被人随意踩断的断枝。
    “迟娘?”,泛着深绿的眼珠转动,他浑浑噩噩地认出眼前人。
    “是我。”,七迟见柳茕神色有了几分清醒,于是给他紧了一下被角,连人带褥地抱回床榻上。
    “发生什么了?”,她问。
    柳茕乖顺地顺着七迟力道窝在被褥中,一张小脸在乌发间素白如玉。他静静注视着七迟为他处理伤口的手,好像有千万思绪想要诉说,可最终他垂下眼帘。
    “没什么。”,他说。
    七迟不逼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拿起几案上的艾草熏笼,给室内过了一遍。
    “你要走了吗?”,柳茕望着七迟,小声地问。他不再撕心裂肺的嗓音清透如水,仿若这屋内唯一的亮色。
    七迟闻言回头,柳茕已经从榻上坐起身,潦草地披着锁边脱线的被褥,一双修长莹润的小腿交迭压着纱衣,脚踝上一根血管青幽幽。
    七迟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赶紧把衣服穿上,老大不小了,得风湿痛怎么办!”
    “哦。”,柳茕嘟囔着应了一声,委屈地把腿收回被褥中。
    “这是风寒药,我身上只带了几颗,今晚先用着。你知道的,早上又有人没熬过去。”,七迟清理好熏笼里的灰烬,取出一只小瓷瓶放在几案上,语气放柔,“你心里头还有一口活气,没必要落得和他一样的结局。草席一卷丢到荒山野岭,太寂寞啦,你受不了的。”
    木门长长嘎了一声,将七迟的背影关在雕花蒙尘的之后。柳茕拢着被褥下地,拿起几案上的小瓷瓶,将它轻柔地贴在脸庞,晕红如雪地栖霞,浮艳地斜斜漫开眼梢。
    “迟娘,迟娘。”
    柳茕神态痴嗔,似要把这个名字嚼烂在唇齿之间。他将另一只手探入纱衣,掐住胸前一点粉红,重重拧转。
    咬着下唇的贝齿陷下皮肉,溢出一声黏腻的闷哼。
    柳茕纤细的身体猛然一抖,脊骨深深折下,犹如风中震颤的柳枝,重重迭迭的青纱湿濡了一大块,空气里逐渐弥漫开情欲浓重的腥味。
    “迟娘,莫要走远。”
    “迟娘迟娘迟娘迟娘迟娘。”

章节目录

在女尊世界老实打工的我是否搞错了什么(nph)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冷绿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冷绿荒并收藏在女尊世界老实打工的我是否搞错了什么(nph)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