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贵修终于把古大犁送走回了络子岭,甚至是亲眼看她上的车,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古大犁的事情终于告了一段落,正想着怎么突然空荡荡的,却马上想起了杜洛城。他说今天要去北平时报办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闻这桩闹剧,于是就决定去报馆看看人还在不在。
    他经过了近城门的巷子,正想进去抄个近路,见着了一个蜷缩在地的人。
    他向来是不爱管事的,但见那衣服有些眼熟,定睛一看,那人就是杜洛城。他心下一喜,就想着怎么才刚想起他,这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了,直到他凑近后,他才发现不对劲。
    杜洛城现在这是为何?
    他蹲了下来,仔细瞧瞧杜洛城的脸,却发觉他跟睡着似的,一动也不动。
    「杜洛城?你醒醒。」他抓住杜洛城的肩膀摇了摇,却不见对方反应,于是有些慌的扶着他头部两侧,将人的脸给抬起,这杜洛城吧,眼睛原来一直都睁着,也会眨眼,但就跟丢了魂似的。
    曹贵修感受到这阴暗的巷子内凉风阵阵,也不知道杜洛城在这坐多久了,身体都快凉透了,将披风往人身上一披就将人打横抱起,先回到饭店再说。
    他脚步快,用不了多久就回到了房间,将杜洛城放到床上,再试着唤了几声,也是出神地望着天花板,话也没有说半句。曹贵修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怎么了这是?累了?还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杜洛城的脑袋仍嗡嗡地响,勉强回个神吧,就见曹贵修那张另他心烦意乱的脸,又听见他问自己是不是累了,索性闭上了双眼,也不开口说句话。
    见杜洛城这是不想和自己说话的样子,曹贵修也不再打扰他,等到杜洛城的呼吸平稳,他才仔细思索杜洛城发生什么事了。
    见杜洛城这模样,他肯定不是累了,更像是??心中有什么堵得慌。
    如果杜洛城知道今天这荒唐事、如果杜洛城要寻他、如果杜洛城拐进巷子时,他正好在送古大犁出城的路上??
    曹贵修是越想越明白了,他重新思索古大犁都和他说了些什么,也就不难猜出杜洛城绝对是看到他俩、还听到他俩的对话了。
    怎么这一天就没能有个好事。曹贵修心想,他自古大犁进城时就明白不能让杜洛城知道他们的事,不然就杜洛城这个性,一旦误会了,那就怎么也说不清楚,总之杜洛城也不会原谅他。
    他有些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他该怎么解释,就算他和别人有孩子,但爱的是杜洛城?他要怎么让杜洛城知道古大犁并非寻常女子,全然只当生孩子是传宗接代,他们之间绝非爱情?
    曹贵修抓耳挠腮,想不出解释,又不知过了多久,杜洛城醒了。
    他一对上他的眼心里就慌,皱了皱眉,心一横就直接开口:「你知道这件事了,我和她??」
    「你走吧。」
    杜洛城淡然地说道,却足以压过曹贵修的千言万语。
    「杜洛城,你听我解释,那女的只是怀了我的孩子,我们根本??」
    「只是怀了你的孩子?」杜洛城轻蔑一笑,心却是隐隐作痛,「你这话说了,我还不敢听。」
    曹贵修想不出话,杜洛城接着说道:「我想明白了,我没法儿替你们曹家传宗接代,这也就代表我们这层关係永远上不了台面。」说着,他往手上那枚戒指看去,虚无飘渺的承诺。
    「当然,也不是说非得公开,让全城皆知得好。但北平城都知道了,你已经有了个夫人。」杜洛城又回想起那日在戏馆内听到的一席话,话说到嘴边更是苦涩。「你有了夫人,就别再和杜家七公子藕断丝连,没准儿我们在大街上搂搂抱抱早就被城里百姓看着了。」
    曹贵修又是一悔,他着实不该为了掩饰古大犁的身分而向外宣称她是曹夫人。「她现在已经不在城内了,她是络子岭上的土匪,不会再回来了。」
    「土匪??怪不得??」杜洛城喃喃道,她那副张狂的面孔确实并非寻常百姓,却话锋一转,揪着这点上说道:「你贵为曹司令的大公子,居然和一个女土匪生孩子,你也真是不挑,怪不得你还和我这样的人过夜。」
    曹贵修眉头一拧,什么是「这样的人」?他知杜洛城这是脑袋不清楚说了胡话,不然他这个整日把文曲星下凡掛在嘴边的人,怎么会如此作贱自己?然而,曹贵修便是这始作俑者。
    他想阻止杜洛城继续说胡话,心下一急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由着之前的话继续说道:「那孩子名份上也不是我的,生下之后是要去做山上那土匪窝的当家,也不会留在城内??」
    「骨肉之亲何其非也。」杜洛城瞪着曹贵修,好似要将他千刀万剐,却不曾想他眼眶已红。「你做得到让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那山上,成天和土匪待着?你真狠。」
    「就这么着吧,你把人家给娶了,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让那女的搁曹家待着,留个曹夫人的名份吧。」见曹贵修不说话,他自己看他那脸也心烦,撇过头又张望回天花板,愣是给了曹贵修解决的办法。
    曹贵修话是听进去了,但也听得杜洛城没有把自己放进他的规划中,是他难以想像的未来,心烦意乱之下便是恼怒。「那我们呢?」
    「??『我们』?」杜洛城轻轻地笑了,眼里却毫无笑意,「我早说了,我让你走,不就是没有这回事儿了。」
    曹贵修心生怒火,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你让我走就走?当我什么了?」
    「你在我这心里边吧,确实是有些重量的,但现在都发生这种事了,你负得不只是我,还有那女土匪,与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正好最看不惯负心汉,不然程凤台也不会被我追着打了。」杜洛城握紧双拳,心一狠,扔下了句:「不爱了。」
    顿时,曹贵修猛地起身,椅子都给撞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杜洛城,你再净说些胡话,我可要不客气了。」
    「瞧你这话说的,好似我怕你。」杜洛城也从床上起了身,淡然地与曹贵修对视。
    曹贵修不会知道,他嘴上是这么说,实则心里边在颤抖。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就算和你爹在平阳时拿枪指着商戏蕊的头一样,把枪抵在我这颅上,我都会说,我,杜洛城,寧死也不要再和你有所纠葛。」他发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硬是紧抿唇压下来了。
    曹贵修听着这话,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他与杜洛城之间升起,把牠们隔绝在两边,终不得与对方相见,这样即将失去的感觉让他的心彻底慌了神。
    他快要失去杜洛城了。
    他得要做什么才能让他别走。
    曹贵修上前,狠狠地抱住了杜洛城,把他錮在怀中。杜洛城先是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他也失去理智了。
    一时间,所有回忆涌上心头。在军营相处的几夜、听完《赵飞燕》那晚,他们漫步在纷飞的雪中、那副还戴在各自手上的银戒,那些温存那般清晰??
    杜洛城鼻尖一酸,终是留下了泪。那一刻,他竟觉得自已是个糊涂蛋子,本就是个气急了就的主,曹贵修用他这举动告诉杜洛城,那些情感是真真的。
    思及此,他不甘地将脸埋在曹贵修肩窝,任由眼泪打溼对方的衣服。他本来一个意气风发的杜家七少爷、商细蕊的笔桿子,怎么就摊上感情这破事,这身便是支离破碎?
    曹贵修也没曾想,他就见杜洛城哭过一次,现在又知他哭了,又替他抹去眼泪,但杜洛城却死死地把脸贴在他肩膀上,「别看。」
    他心中酸软一阵,托起杜洛城交换了个位置,让杜洛城跨坐在自己大腿上哭着,他也好不时拍拍他的背、顺顺他的头发。
    过了良久,曹贵修发觉怀里人没动静了,对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杜洛城这是哭累了,睡他怀里了。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
    但又想起杜洛城说的种种──
    「你有了夫人,就别再和杜家七公子藕断丝连。」
    「你也真是不挑,怪不得你还和我这样的人过夜。」
    「让那女的搁曹家待着,留个曹夫人的名份吧。」
    以及──
    「我,杜洛城,寧死也不要再和你有所纠葛。」
    即便明白他说得这些都不是理智话,但他却也隐约听得出来,杜洛城是认真的,只是曹贵修不愿承认。现在空气终于静下来了,曹贵修竟也心生「杜洛城是对的」,这样的想法。
    眼下战场硝烟瀰漫,他也是该回去了。
    回到东北、回到战场上。
    他曾和程凤台说,下了战场他就没劲儿,没劲透了。
    但与杜洛城相处的这些时日,他才知道,比上战场带劲的事儿多得去了,但只有杜洛城才可以给予他。
    但现在他要没有杜洛城了,自然得回战场上去。
    曹贵修沉沉眼皮,夕阳早已透过窗照进了屋内,他望着被染红的天空,心生些感慨。
    好个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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