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生的她,投胎在沿海的小渔村中。
    父亲姓洪,妥妥的病泱子,在这穷乡僻壤里靠着祖上留下来的一间土房才不至于流落街头,死的时候自然是一乾二净,什么產业都没留下。
    当地重男轻女观念深入骨髓,因此她没有名字,村里人就称她为洪氏。第一次下海採珠时,她不小心撞到礁岩,在额上磕出一块疤,从此以后别人见了她就笑称疤头洪。
    这么难听的称呼有哪个女孩子能接受得了?
    她不知道还有谁能,反正她能。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一家都染了父亲病泱泱的习性,就只有她身强体壮,也正因如此,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家的仰仗。她明白生活不安定,若是逼不得已还得求助于邻,平时忍一忍,保持好关係才是最重要的。
    在陆上的生活就是忍,下了水她就是海里的一条鱼,自在快活。
    沿岸的礁石、地洞与暗流早被她摸得一清二楚,她能够随心所欲地穿梭其间,就像闭着眼走在家里也不会跌倒一般,比她资深的渔人都感慨自己没能像她一般深暗水性。
    可人终究是人,得靠着一口呼吸续命。
    一日风雨欲起,可家中已断粮数日,她仗着水性绝佳冒险下水採珠,没想到水流忽变,她被突然冒出来的漩涡困于水底,活生生溺毙,年二十岁。
    这就没了。
    林云泽醒来后茫然困惑,天气寒,她披着毯子爬起来,在客厅逮着卓华想讨说法——别说卓华本人了,洪氏一辈子吹海风、泡海水,伸舌头在空气中都能嚐出咸味,小地方就连桃树也不见一棵,说好的九生追寻呢?
    她还没开口,话哽在喉咙里,只要静下来一想就能明白,卓华第三生才遭吴秀心怨恨,受了打击,这第四生没出现合情合理。虽然卓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洪氏面前,但她既然能有这一生的回忆,代表着她其实默默地在关注。而第五生的穆仁生而为奴,身子孱弱,卓华要是不去把他接走,说不定过两年穆仁就得折损在鹰邵保部。
    于是她没有问关于洪氏的问题,卓华端正地坐着,抬眼等她说话,若不是那张脸天生长得冷,一双眼睛看起来还有几分墨仔无辜可怜的味道。
    「我……饿了。」她说,「我想吃鱼。」
    「那,捉一条给你么?」
    林云泽无言,「我带你去市场买吧。」
    她是很想耍赖让人家煮饭给她吃,现实是买回来后还是得她亲手料理,卓华的烹飪能力有限,就站后面看。云州靠海,鱼虾很常见,洛屏安在料理时,卓华也是这般看着。
    「看了这么多次你还没学起来?」
    「第一次看。」卓华的眼神黏在她身上,根本没有看鱼。
    对林云泽而言,确实是第一次,她提起菜刀,熟练地切下,「那你可看好了,下次换你煮。」
    卓华笑瞇瞇的,那条可怜的鱼根本就得不到她的眼神关注。
    过完年后下学期很快就要开始,通识课都是以一学期为週期,林云泽也就不能再上卓华的课了。
    整个寒假期间都安稳无事,她天天变着菜式煮饭跟两个妖族一起吃,有时叫上剑鱼斗鸡一起出门,更多时候窝在家里陪墨仔打电动,日子过得寧静美好。而下学期刚开始的第一天,她就在打工的火锅店被烫伤了。
    她也搞不清楚是不是天罚要整她,这件事本来不该是她受伤,她上完菜要走回后场时,一转身就被只顾着吃冰淇淋没在看路的小孩子撞了满怀。孩子吓了一跳,背撞上身后的桌子,林云泽的视角可是清清楚楚看着一整锅热汤往小孩身上倒。
    然后她的左手臂就得到了一整片的烫伤——多亏她运动神经好,瞬间就把小孩子护到怀里。
    孩子的冰淇淋掉在她制服上了,哭得震天响。她扛着感觉像铁浆般灼烫的湿衣服,连自己都不可思议地一声不吭。
    可能是前生受过太多痛苦,如今对痛觉的抵抗也变高了吧?
    她在十分鐘之内被店长载到医院,速度之快让她胆战心惊,烫伤事小,再发生一次车祸她的小心脏可承受不住。
    幸好天道似乎还没打算收拾她,最终还算四肢完好地回到家。
    卓华见到她缠了满手的绷带没露出甚么表情,只问她是怎么弄伤的。她嘿嘿一笑把事情原委告诉卓华,接着手掌被拉过去,灵力的温暖抵销了刺痛和痒的不适。
    她意思意思让人家治疗一下,要把手抽走时被强硬地固定住了。
    「我无法保护你,甚至没能第一时间为你治疗,舒缓疼痛这点小事,总该让我做。」
    卓华捉得很紧,没有丝毫挣扎的空间,她安慰道,「我又不能总跟你黏在一起,发生一点小意外没什么大不了的啦!你这样乱花灵力,到时候变回原身我家又没有地方可以种你。」
    「我心里有数。」卓华固执起来可是任谁都扳不动的,林云泽也没体力跟她斗,只好放她去。卓华一手紧握,另一手在绷带包覆的部份上方游移,缓慢导引灵力流动。她就倒在沙发上,懒懒地看着卓华沉默专心地做事。
    「你啊,总是不在乎自己。」卓华的语气依旧很轻,「好像迫不及待想死似的……是么?」
    林云泽笑了一声,「你太夸张啦,只是烫到而已,又没有怎样。」
    话一出口,手掌被握得更紧,甚至隐隐作痛,卓华的脸色有些阴沉,低头看着她的手掌,「非也,你总是如此。但凡出现值得你牺牲的事物,你就能奔赴黄泉。」
    她指的是前生,林云泽收敛了笑,想起上次狃执出现时劝她早点投胎,当时她心中的想法并非想活下去。
    而是她还没有理由死。
    「毕竟人总是会死,如果能死得有价值那不是很好吗?」她平缓地回答。
    卓华没有答,看起来却是不置可否的样子,她追问道,「你不觉得?」
    「你想知道我怎么想?」卓华看她点了头便道,「生与死,皆非易事。我妖族刻苦修练,皆是为了逃避一死、免去轮回,而你却正好相反,不愿面对生之苦痛……我想了很久、很久,约想了百年有馀才明白这件事。」
    林云泽略一皱眉,「你怎么把我说得好像逃避问题的胆小鬼?」
    「那我可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跟我没关係呀。」
    灵力的温暖逐渐消散,难以忍受的刺痛搔痒感吸引了林云泽的注意力。
    「你既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亦不帮你舒缓。」卓华仍紧握着她的手,没有要放松的意思。
    她开玩笑地「切」了一声,「小心眼。」
    莫名其妙,一开始还是卓华坚持要给她治疗的呢,怎么就反过来被威胁了?
    她把另隻手手肘撑在椅背上,玩味地看着对方,「你是不是想让我保证自己不会再做这样的事?」
    「我并不会强迫你。」卓华道,「只要你能把我这番话听进十分之一,我便感激万分。」
    这番话听起来就像在怪罪她冥顽不灵,但明明个性固执的是卓华好嘛!她哼了一声,说道,「我可以答应你啊。」
    卓华抬眼与她对视,灵敏地知道她话还没说完。
    「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可以。」卓华直接许诺,甚至有点无奈地带着笑——林云泽明明就知道,她会提出的要求卓华都不会拒绝。
    「你不能再让狃执出来。」林云泽有预感,要是再见到那个黑皮妖族,还没等她为谁牺牲就要死在桃枝下了,她可不能每天提心吊胆地待在卓华身边。
    卓华语塞,老实说她本来就不该松懈让狃执有机可趁,要不是上次……想到上次林云泽压在自己身上,看着她的眼睛说出「喜欢」这种字眼,她心神一乱,赶紧运气提神将心境压稳了。
    林云泽见她面露犹豫,语气温柔像在哄小孩,「你做得到,对吧?你已经不是那个无心无情的华了,不是吗?」
    卓华轻叹,将思绪定在现实,「有这番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你。」
    她们都明白,彼此的条件并不容易遵守——若是今天的意外再发生一次,紧急时刻林云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吗?若是哪天墨仔或林云泽性命垂危,卓华真能能保持心如止水吗?
    不知道,甚至很难。今日约定却非强制的契约,更像写在手心的备忘,或是贴在墙上的便条,总是多一分提醒。
    暖意再度安抚了皮肤的痛,林云泽眼中带笑,就这么用眼神依在卓华脸庞。
    墨仔的五连杀被师父的来电打断,虽然正玩到紧要关头,师父呼唤他可不敢不理会,仍温顺地接起电话。知道林云泽受伤后更直接拋弃游戏,带着师父吩咐的药膏飞奔而至。
    明明伤的是林云泽,墨仔却哭得眼泪横流,她忍不住伸手揉揉墨仔的头安抚,「没事没事,我都没哭了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夸张啦?」
    「呜、呜……你、你是脆弱的人族嘛!」墨仔啜泣着说,哭了快十分鐘才停下来。
    多亏受伤的手臂,林云泽有了非常正当的理由能指使卓华煮饭了——虽说她相信平常提出要求卓华也不会反对就是了,感觉上总是不一样的。
    煮的又是水饺,林云泽趁着假期时教了卓华一些她喜爱的食谱,其中就包括了柳西口味的三鲜饺子,现在想想她那时可真有先见之明。
    两个妖族跟她一起吃了起来,卓华学习快,才开过几次火就能煮出有模有样的食物,比上次的饺子汤还要再更进步了,浑圆饱满,卖相亦佳。墨仔连吃了二十个,若不是被师父敲头,连唯一真的需要进食的林云泽的份都要被他吃光。
    「好吃好吃!」墨仔眉开眼笑,一扫刚才哭得惨了的模样,滔滔不绝的开始说起草原上的食物如何好吃,尤其是烤羊和奶酪,要请师父以后大显身手。
    「对了,这到底叫甚么呀?」墨仔拿筷子比了比盘中仅存的两颗饺子。
    林云泽正想吐槽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能吃的有滋有味,忽然发觉不太对劲,「这是三鲜饺子,我以前不是常煮给你们吃吗?」
    「以前?哪有啦?」墨仔仍笑嘻嘻地,「我第一次吃到呢。」
    「糟糕,墨仔傻了!」
    「哪有啦!我才不傻!」
    「梅花旗的小酥饼你总该记得了吧?」
    「那是啥?」
    就在林云泽傻眼、墨仔一头雾水的当口。卓华锁起眉头,凝重地看向墨仔,「墨仔,你可忘了以前会带洛屏安去买的小酥饼?」
    墨仔一脸无辜的歪歪头,「洛屏安?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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