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睡梦中醒来后,身旁果然有一弯水流自他们身旁向低处流去,白天的水流更加丰沛,或许更适合前进,他心想,虽然不确定现在的时辰,但凭藉着生理时鐘,他是如此推断。然而因为水流浸溼裤管,让此时的琼斯感受到尿意浓烈,乃惊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方便。他往身旁还在熟睡的艾琳身边挪去,在她的提袋中摸索寻找水壶,起身后走了几公尺远才解开溼透的长裤方便一下。
    考虑到艾琳可能会不好意思将她用过的水瓶交给琼斯使用,也许他先进行这项动作是有好处的。琼斯这一路上一直除去了让艾琳难堪的机会,毕竟在此地下空间中,只有彼此的存在会令对方感到害臊,而对艾琳而言,琼斯便是这样的存在。
    「你醒了啊,早安。」艾琳坐在原处惺忪地说着。「我刚还很担心你怎么突然消失了,然后就听到好像有装水的声音,接着又是脚步声。」她还不忘逗弄一下琼斯。
    「我有点尿急,就跟你借了一下水壶,你不会介意我先使用吧?」
    「没关係,但现在可以请你摀住耳朵,转过去吗?」她在黑暗中接过水壶,并往岔路的更深处走去。琼斯莫名的感到有些兴奋,却又不敢移开摀住耳朵的双手,即使在黑暗中没有人会知道他的举动。过了五分鐘左右,有人轻触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吓了一跳,对方就是艾琳。「抱歉,我走得有点远……」
    「没关係,我不会介意,要喝点水再出发吗?」琼斯补充道:「我是指正常的水。」水是生命的泉源,食物则是能量的来源。一天没有进食的他们,虽然感受得到飢饿,恐惧却比飢饿来得更加实际且切实。因此,琼斯的两块麵包到现在仍完好如初。「如果你饿了,也可以吃些麵包再前进。」
    「喝水就好,不过你也要喝一些我才愿意喝。」
    「又是这句话。」
    「当然,我们现在是生命共同体。」
    「说的也是。」于是琼斯喝了一口宝贵的水源,再将七分满的运动水壶递给艾琳。
    「话说回来,那瓶东西放在你身边你会介意吗?」所谓的「那瓶东西」彼此心照不宣。
    「放在你身边我才会介意。」艾琳回答地有些迟。
    「说的也是。」琼斯没有注意到自己短时间用了两次相同的话语,出现这样的行为,大多时候代表着他内心感到不好意思。
    「好了,我们出发吧。」艾琳将运动水壶还给了琼斯。
    踏上今日的旅程。
    前世纪的一曲老歌,末段的一句歌词反覆縈绕在琼斯脑中。也许今天会是幸运的一天吧,他想。
    没有阳光洒落,却要称作是新的一天。
    不是情侣或是夫妻,地下迷宫中的两人,却在昨天牵了快一天的手。
    琼斯今天不再主动拉住艾琳的手,恐怕是昨天的经歷,让他现在不敢与艾琳有太过亲密的接触,避免两人的关係更加尷尬。「要谈恋爱也是活着出去后的事。」他这样告诉自己。琼斯像螃蟹走路般,两手扶着墙横向前进,时不时用右脚试探前方是否再次出现陷阱,而艾琳则紧跟在他身后,两人用交谈声确认与彼此的距离,不知不觉中,又走了约二十个岔路,再加上昨天的进度,两人在迷宫中总共已经转了六十多个弯。
    「今天能找到地面上的水源来自哪里吗?」
    「我也没办法确定。」
    「这样啊。」
    「如果今天没找到,我明天也会继续寻找,后天也会,大后天……」
    「好好好,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要问我。」
    「听你亲自说出口,会感到比较安心啊。」艾琳眨了一下眼,并打了个哈欠,昨天的睡眠似乎不够弥补突如其来的运动量。「我是个容易因为绝望而放弃的人,可能需要你在后面推着。」
    「原来如此,我又更加认识你了。」也许交谈真的是人类之间互相理解的重要途径。「你是不是离我有些远了?」
    「真的吗?我马上追上你。」
    琼斯语毕,顷刻间一阵尖叫声传来,艾琳此刻似乎跌坐在地。
    怪了?我不是一直走在前头检查陷阱吗?为什么她还会跌倒?琼斯边想边转身往后跑去。「怎么了?你没事吧?」
    「地板上有一个东西,把我给绊倒了。」此时的艾琳伸展着右脚,从微弱的声音中可以感受到她的疼痛。
    琼斯不慌不忙地先翻出了打火机以及旧报纸,然而点燃火光的一顺间,他再次被眼前的画面吓傻了。
    又是一具白骨。他挨着墙坐着,紧抱自己的双腿死去。难道是死于这座迷宫的某道陷阱吗?琼斯观察四周,附近似乎没有什么机关,也许是设置在骷髏的身旁,但琼斯不敢靠得太近,也就没仔细去检查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为他们挡下一次可能会致命的陷阱。而琼斯也意识到,这座迷宫中的陷阱大约每经过二十个转角会遇到一次,且一次比一次更加致命、危险。
    虽然已经看过多次类似的画面,但每次经歷仍会让两人哑然失色。「啊──」艾琳放声惊叫。
    「别害怕,你先转过来。」琼斯故作镇定,示意艾琳转身背向那骇人的一幕。他蹲了下来点燃报纸,接着帮艾琳检查伤口,不过这样一来,骷髏便呈现在艾琳的身后,亦即他的眼前。有好那么一刻,他都不敢抬起头,只是专注于艾琳右膝上的伤势,血流得不多,却是相当大的一个伤口,紧身的牛仔裤已经被磨破,琼斯脱下自己棉製的衬衫,用力扯下她膝盖以下的裤管,为她包扎伤口。此时的琼斯,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内衣,虽然现值冬季,却也不会感到特别的寒冷,地底下的温度其实还挺舒适的。
    「有点痛。」琼斯将衣服一层一层包裹住伤口,艾琳则一声又一声地喊着疼。
    「稍微忍耐一下。」
    「对不起……」
    「好了,你试着站起来看看。」
    艾琳有些摇晃地扶着琼斯站了起来,照这个情况看来,要继续走下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停下来稍作休息,等待艾琳復原了。
    「对不起,我可能暂时没办法走动了……」
    「没关係,不要勉强,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吧。」两人再次依偎在转角处的石墙,坐了下来。
    眼下时间紧迫,却不能抓紧脚步前进,这令琼斯对前景感到担忧,或许他们真的得……
    不行,外头的世界在等着我回去,琼斯依旧如此告诉自己。即使世界并不完美,生物仍然渴望生存下去,他们可以是为了繁衍,为了养育下一代,为了完成自己一生的使命,或是仅仅为了看见明日的阳光。不能奢望温柔遍地绽放,但可以自己播种温柔的种子,等待它开花结果。琼斯便是希望看见自己培育的种子,飞扬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才想要努力活下去。
    然而,要试图传递自己的想法,就必须思考、诉说、有所行动才行。
    当人类顾着阐述自己的想法,无论主、客观,这时候世界便是以此人为座标原点转动着,意即「人心说」,由这个角度来看,日心说与地心说的争辩毫无意义。自人类眼中望出去,世界长久以来便是围绕着每一个个体运转,酝酿出各种不同风味的孤独,举凡是旁人所见之孤独,或是自己感受到的孤独,皆为由「人心」为出发点的体会。
    想着想着,琼斯睏意又起。睡觉是保存体力的好方法,说的没错,他想。靠着不算平整的石面,分针转不到一圈他便安稳地入睡。不知过了多久,感到身心俱疲的琼斯依旧不想睁开眼睛面对世界,因为即使睁开眼睛,等待他的仍是一片黎黑。忽然在睡梦中,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影,似乎又是他的父亲。这次他不打算错过机会,在远处即叫住了他的父亲,并衝了过去。
    「爸爸!」
    「你不能碰我!」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了。」
    「那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座迷宫是你建造的吗?」
    「你把自己的父亲想像得多了不起?」
    「可是我昨天看到你在挖掘迷宫。」
    「我是在提醒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找寻。」
    「找寻什么?」
    「时间不多了,我们每次能见面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我该离开了。」
    「爸爸!」
    告别来得太频繁,琼斯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再次被拉回了现实。为什么每次入睡都会梦见自己的父亲?难道这又是这座迷宫诡譎之处?惊魂甫定之际,他想呼唤艾琳,于是向周遭喊了几声,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琼斯慌张地站了起来,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摸索着四周,他发现艾琳仅留下了自己的提袋,人却消失不见了。他连忙点起打火机一看,四周除了他已无其他人。完了,失去唯一的伙伴,意谓着剩下的路必须独自前行、独自承担后果,他心想。
    他瞥了手錶一眼,下午一点十分。正是他平时吃午餐的时刻,肚子不争气地在不正确的时刻叫了一声,但相较之下,飢饿已经显得无足轻重。
    一切的一切如晴天霹靂,即使地底下没有所谓的晴天,琼斯直到这一刻心境才真的滑落至这座迷宫当中。前一刻为止,他仍然怀抱着有人会陪他一起面对的念头,如今,对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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