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站在城门外的周灵疑窦丛生,碧波城内玄清门麾下玄清观中众道士们也是惊疑不定,眼中均是流露出恐惧来。
    玄清观中一共有九位道长,虽然没有真正能引气入体、修行长生的仙子,但道长们用些从仙门中求来的小秘宝,收拾几个作祟的魔物也不过举手之劳,在这片土地上,除却皇城之外,都以玄清门为尊,百姓们日日供奉香火信念,上缴自己那点不多的收入,便是因为在玄清门的庇荫之下,方圆数百里内,并不曾有什么厉害的魔物出没,因仙门威名,魔物们也都避其锋芒,只有些刚刚孵化出来,还未有甚么智慧的混沌之物才会不惧玄清门之名撞上来。
    那些甚至都算不得什么魔物!不过是些魔气入体化作魔种的凡人罢了!玄清观里这些终年在凡人中养尊处优,自视甚高的道长们,哪里曾见过这等真正能将一城百姓变做齑粉厉害的魔物!
    这是哪里跑出来的魔头!为首的青莲道长一抹额上沁出来的冷汗,暗骂道,难道之前皇城中那长须老道禀上来的消息竟是真的不成,还真有大魔头盘亘在数十里之外的皇城中?!
    青莲道长思及至此,扭头冲着不远处瘫坐在地的徒儿喊道:“皇城里来的那长须老道此时不是正在碧波城中?快些把他叫来!”
    可他那徒儿裤腿上已是一片濡湿,此时要他站起来都甚是费劲,哪里还敢顶着头上魔头的肆虐穿城而过去找什么长须老道,连连磕头求饶道:“师父,徒儿不敢,求求师父饶了徒儿吧!”
    青莲道长闻言,一张本有些脱俗的脸几乎扭曲成魔物的模样,冷笑道:“你若是怕死不愿去,那我此时就清理门户让你现在就去了吧!”
    他徒儿面若金纸,抖如筛糠,一时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师父更可怕还是头上的魔物更可怕,更有他师叔也跟着喝道:“到不用师兄出手,我便可替师兄一替。”
    青莲道长那徒儿这才一脸悲戚,领了命,跌跌撞撞的朝观外去了。
    这道观外已经变做了人间地狱,那悬在空中的魔头,不断自身上淌下魔气,这魔气最是喜欢活人的气息,寻了一具凡人的身躯,便渗进去扎了根,若是寻常,只有一丝一缕侵入体内,那还得等一段时间,用血肉哺育魔气,人才慢慢地烂起来,失了神智,变做一颗魔种和一滩烂肉。
    而今晚更有所不同,这教得道之人看来已是浓稠到如有实质般的魔气,一夜之间便将碧波城内搅得天翻地覆,凡人们被催熟成魔种,魔种爆开又增添更多的魔气,街上到处都是烂得不成样子的人,他们发疯般的撕咬同样没块好肉的同伴。
    便是玄清观内,一时间都死伤无数,只剩了九位道长和这唯一个小道士。
    这小道士能活下来,正因为是青莲道长的徒弟,到底师父是掌事之人,徒儿身上自然也有那么一两件师父赐下的保命之物,这时他哆哆嗦嗦地抬头看了看那张着嘴不知道在叫喊着什么的魔物,抬头服下了一枚药丸,这才敢沿着墙根躲着街上那些失去神智的将死之人,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
    观中九位道长盘坐在地,各个持数颗灵石,摆起了一座防御法阵,将整座道观都护在法阵内。
    青莲道长心疼不已,这魔物好死不死地偏偏悬在道观上空不远处开始作恶,逼迫他们不得不拿出这些年慢慢积攒下来为数不多的灵石,这在凡间可真是无价之宝,如今竟是充当了柴火棒,给这法阵充能。
    他斜眼望着那魔物,此物入魔之前应是女子,现下躯壳尽裂,魔气四溢,已然是神智全失,嘴中不停喊叫着什么,因这物离他们有些距离,也听得不甚清楚,青莲道长有些绝望,这魔物究竟是为何要在碧波城撒野,又做出这番姿态来,难道城中有什么东西是她想要的不成。
    想到这,青莲道长忽然瞪大了眼睛,想起了仙门交代下来的那件事!再想嘱咐徒弟什么,已是来不及了,不由得猛地一拍手,把其余八位道长吓了一跳,纷纷问道:“师兄可是有了什么对策?”
    青莲苦笑道:“哪有什么对策,此物来的突然,碧波城中现在被魔气笼罩,就是想向仙门求助都无法,只是我刚刚想到一事,你们还记得城南那小院中关着的东西吗?”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追问道:“师兄言下之意是,这魔物便是由那物引来的?难不成,真是由我们找到了仙门所要之物!”
    眼见年纪最轻的九师弟已经露出了一丝兴奋,青莲道长更是摇头道:“若真是,先别提之后的赏赐,那也得活的过今天才行!眼下这魔物怕是在找寻那物,才没有心思对付我们,否则我等能抵得过他一根手指吗?”
    此言一出,玄清观众人皆是一脸绝望,此时别无他法,只能不断的将灵石中的灵力注入防御法阵,从半夜支撑到了清晨,仍不见魔物退散,待到第一缕阳光射向碧波城,那魔物忽得一顿。
    众人见了,面上露出一丝希望来,而后又听得门响,青莲道长的徒弟气喘吁吁地撞入门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好了!城南长须老道他们那个小院,被一把火都烧没了,徒儿去的时候火都要熄了,还进了院子看了一眼,什么都没了,那些人,怕是都烧成灰了!”
    青莲道长听了这话软倒在地,眼睛都直了,再见那魔物也愣在原地不再喊叫,一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教众人收了法阵,齐齐冲那魔物大喊道:“您要的东西不在咱们这!您找不着的!请回吧!”
    那魔物受太阳一照,也不再散发魔气,脸上一半看起来是好的,一半已经流淌下来,好生可怕,她也不知听没听见众人的喊叫,直勾勾地看着远方。
    周灵也不知道小伞听不听得见自己的喊叫,等她好不容易绕着城墙转了一会儿,找到了一处好下手的墙爬了上来,眼前的一切教她不得不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
    这座城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周灵不明白,小伞为何变得如此……如此恐怖,那个又高又瘦平平无奇的侍女,在她被人袭击时只会死死抱住对方的脚,仍由他将自己踢得鼻青脸肿也不做反抗,与眼前这个高悬在空中犹如邪神降世一般的小伞是同一个人吗,她躯壳中传来阵阵腐朽的气息,哪怕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教周灵作呕。
    玄清门都是一帮酒囊饭袋吗,周灵心中有些惶恐,无力地滑坐在地,他们不是此界中所谓仙门,他们不是神仙吗,为什么……为什么……
    她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按捺想要退缩的冲动,心想,是不是找到了自己,小伞就会停下来。
    只有这个办法了。
    迎着自地平线处喷薄而出的朝阳,周灵咬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来,将手握在嘴巴充当喇叭,霞光万道将她照耀得熠熠生辉,她朝着小伞叫道:“我在这里!小伞!回来吧!”
    回来吧,小伞若有所感的看向西方,她已经残破不堪,谁在叫她回家?
    回来吧,我在这儿。
    是从记忆深处的梦中传来的声音吗,是,阿妈吗。
    不,不是,阿妈已经死了,小伞否定了这个想法,她融化掉的那半张脸上,她浑浊空洞的眼中,慢慢渗出一丝鲜红的液体,顺着她耷拉下来的眼角,划过坑坑洼洼的脸颊,滴落在地上。
    是谁在找我啊,小伞张着空洞的眼,巴巴的找寻着。
    啊,是那里,她看见了,小伞愣愣地看着在城墙上大声喊叫的周灵,晨光将她镀上了金边,她看上去那样美,那样,完整。
    是她啊,小伞瘪了瘪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周灵而去,太阳照得她头昏脑涨,她又记不清楚自己晚上做了什么了,每次都是一样。
    小伞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穿城而过,来到周灵身边,此时的她周身的魔气尽散,小伞静静地悬在城墙上,背对着浓烟四起的碧波城,像是一副悲惨画作中滑稽的墨点,这一城的惨状好像与她并未半点关联,她又变做了那个寡言木讷的侍女,擎等着夫人的指示。
    但周灵愣愣地望着她,并不敢莽撞地上前去,颤抖地出声道:“你现在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小伞点了点头,朝周灵淡淡道:“夫人今日可要梳什么样式的头?”
    周灵一愣,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小伞身上的衣裳烂得瞧不出原来的模样了,只略略遮住了一点身子,露出了大片的皮肤,一如她的脸颊,像是融化的蜡块,有说不出的诡异之感,她一顿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夫人——今日——”
    话还没说完,便停住了,那完好的一边脸上,本就空洞洞地眼睛失焦地看着周灵的脸颊,小伞张了张嘴,嗬嗬地想要说什么,又伸手去够周灵的脸。
    周灵茫然地看着眼前这面目模糊的侍女,见她轻轻地伸手,隔空划过自己的脸颊。
    “阿灵,鹰,抓兔子……”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这千疮百孔的侍女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第二十章
    周灵愣愣地看着因失去意识而跌在城墙上的小伞,脑中一瞬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许多画面,那一望无际的荒寂大漠,漫天的黄沙被猎猎狂风吹得贴地飞行,头上高悬的烈日,照得砂砾滚烫,每一次呼吸都感觉炽热又干燥的空气灼烧着鼻腔。
    骑在异兽上肆意大笑的少女,围着周灵不住地转圈,她挥了挥手中的长鞭,银铃般的笑声铺满了整个世界。
    少女骄傲地低头看着双脚陷在沙中狼狈不堪的周灵,嘲笑道:“阿灵,就走了这么点距离,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要是被部族中喜欢你的那些小伙子们看到了,你在他们心中的可再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阿灵了,我们大漠子民可不喜欢弱小的女子。”
    失了面子的周灵不服气的嚷道:“我是对你们这地方地形不熟悉罢了,少来嘲讽我,还有我才不在乎你们部族的男人喜不喜欢我。”
    少女甩了甩一头编的色彩灿烂又样式复杂的小辫子,笑嘻嘻道:“哟,那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喂,阿灵,哪天也带我见识见识你们那什么鹰,看看是它能抓兔子,还是我能抓兔子。”
    她实在是生的好,白肤胜雪,明眸皓齿,穿着大红色的裙子,炽热的像一团烈火。
    这团火实在太过热烈,带着焚尽一切的力量,烧得周灵痛彻心扉。
    但周灵不记得她是谁,不知道自己曾在何时何地与她产生了羁绊,不知道自己为何心痛。
    她有些崩溃地跪在地上,将失去意识的小伞那乱七八糟的头发轻抚开,她手下这张脸与那记忆中的少女并无半点相似之处,这张脸现下如此丑陋,如此诡异,像是无知孩童饱含恶意捏出的他幻想中恶鬼的模样。
    周灵哆哆嗦嗦地在小伞脸上摸索着,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大滴大滴砸在眼前这张融化般丑陋的脸上,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就一直告诫自己要冷静,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她假装自己不会恐惧,她假装自己无坚不摧。
    但此刻所有的伪装都被卸下,周灵伸手将破破烂烂的小伞揽在怀中,无助地流泪道:“你到底是谁啊,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又是谁啊……”
    失去意识的小伞没有办法告诉她,而她们身处被魔气笼罩的碧波城,这里显然也不是适合找寻答案的地方。
    青莲道长带着玄清观其余八位道长一齐躲在远处,借着房屋遮掩朝城墙上看去,见那魔物忽然就朝这处城墙而来,又显然因为脱力跌落,心中都是大喜。
    青莲道长更是心中生出些计较来,眼中显出几分戾气,回头与众师弟低声商量道:“诸位师弟,此物想来已是功力大失,如果我等此时出手送她一程,回头仙门追究起来,我等都还能分辨几句,师弟们以为如何?”
    青莲道长这八位师弟能有今天,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提出这个提议,有八成把握他们不会拒绝。
    果然,他那最小的师弟头一个赞成道:“师兄说的有理。”说罢顿了顿,压低了声道:“若我等此时出手弄出点大动静来,仙门来人时,说不得还得给咱们记上一功。”
    他这些师兄都是人精,哪有不明白的,不过教师弟说破了罢,闻言均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同意了青莲道长的提议。
    青莲道长眼中精光一闪,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塞进小师弟手中,笑道:“全看师弟的了。”
    说罢又示意远远跟在身后的徒弟,将他带在身上那物取出。
    青莲道长那徒儿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圆柱状物体,送到了师叔手中,此时也是骑虎难下,他八师叔不得不起身将药丸塞入那圆柱体中,瞄准了城墙上小伞跌落的那一处。
    若此时周灵能看到这一幕,定会知晓厉害,青莲道长拿出来的这枚药丸,大小形状,赫然就是她自长须道长那搜刮来,说是具有将屋宇炸成平地之威能的那枚,此时再配上那圆柱体,若是被直接击中,后果必然不可小觑。
    但周灵被城墙遮住了视线,全部的心神也放在了小伞身上,一直到破空声响起,直奔自己而来,才意识到不对劲。
    此时再也来不及做出复杂的反应,周灵本就把小伞抱在怀里,只来得及下意识的将小伞护在身下,做出了保护姿态,药丸便在她们的斜上方爆炸,裹挟着巨大威能,朝着周灵汹涌袭来。
    轰隆隆——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周灵左侧城墙轰然倒塌,溅起的灰尘和石块冲天而起,将抱在一处的二人全数掩埋。
    周灵被震得有一瞬间的失聪,随即又陷入长时间的耳鸣,但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就在因爆炸而飞起的石块携着巨大威能将要砸中她之时,周灵身上倏然浮起一层金光,紧紧地将她护在其中,石块贴着她的头皮朝远处飞去,砸在城中,溅起一地烟尘。
    此时城墙上灰尘冲天而起,将周灵与小伞全都笼罩在其中,青莲道长一行人远远望去什么都看不见,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在远处等待灰尘散去。
    待到终于能看清城墙上情况时,众人惊奇地发现,有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将那魔物护在怀中,那女子周身笼罩在金光之下,教人望而生畏,在具有此等威能的灵丸爆炸之下,竟然毫发无损。
    而烟雾散去,玄清观众人能看到她,她也远远地看见了众道长,只见她抬起头,将那魔物紧紧的护在怀中,穿过满城的狼藉,锁定住了众道长所在位置。
    青莲道长暗叫不好,本以为只有一只功力大失的魔物,这才敢试上一试,何曾想到魔物竟然也有成双成对出现的,还被发现了行踪,今日怕是要把小命交代在这了,真是生不逢时!吾命休矣!
    再说那女子,只见她抱着怀中的魔物,骤然起身,吓得玄清观众人均是抱着头趴在地上,力求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叫那女子第一时间去报复旁人。
    但众人撅着腚在地上趴了许久,也未见女子出现在眼前,暗中纳闷,又不敢抬头看,青莲道长闭着嘴,嘶嘶道:“那女子可离去?徒儿快去瞧一瞧!”
    青莲道长的倒霉徒弟别无他法,从臂弯中张开一只眼睛,朝城墙上看去。
    那里空空荡荡的,早已不见什么魔物和女子。
    碧波城外,周灵抱着已面目模糊的小伞狼狈而去,她只能依稀通过日出的方向分辨一下东南西北,朝着当日被掳走时在马车上所记的方位而去。
    周灵能感觉到怀中的小伞正在快速的衰败,她的躯壳在崩坏,而躯壳中所蕴含的东西在渐渐消散,若不是刚刚阿离突然出现,保护了二人,可能小伞早已命丧当场。
    而这两日可能是因为远离药郎君的缘故,没有人再每日污染阿离,随着它自己的每日净化,此时阿离的银河中呈现从未有过的璀璨与绚烂,它不仅完全转化了药郎君输送而来的魔气,还默默吸收着天地之间溢出的丝丝缕缕灵气。
    真是努力的孩子,周灵心中有些高兴,这意味着只要能脱离药郎君的控制,阿离不仅不会变成魔物,还能自己努力长大。
    如果可以离开药郎君……
    周灵抱着一些美好的幻想,咬紧牙关负着小伞,生生靠着双腿走了整整数个时辰,走到太阳快要落山,周灵将将要脱力之时,她们终于回到了被迫离开的皇城。
    远远望着城门处行人来来往往,周灵看看一身狼狈的自己,和不似人形的小伞,知道想要正大光明的从城门处入城,怕是行不通了,只得认命的等待着入夜,再次翻墙而入。
    等到半夜三更,整座城市都陷入沉睡,周灵终于找到了她们一起生活的那个小院。
    已是深夜,药郎君的小院和隔壁小院却诡异的同时洞开着,王家小院在门口挂上了白布,院中也隐隐传来哭泣声,显然有什么人去世了。
    而药郎君的小院中亮着灯,淡淡的暖光投映在小路上,仿佛在欢迎归家的孩子。
    周灵怔忪地站在原地,望着小院的门。
    半响后,她握了握拳,背负着小伞踏了进去。
    院中,药郎君正坐在一把小椅上,穿着他最爱的玄色衣衫,悠悠然地晒着月光,月光把他衬托的更为脱俗,像是不染凡尘的月下谪仙。
    他见周灵风尘仆仆地携着破破烂烂的侍女朝他走来,脸上表情丝毫未变,只露出了一个和煦又欣喜的笑容,温柔道:“夫人可算回家了。”
    那琥珀色的眼眸在月光下像是一对流光溢彩的宝石,灼灼望着他心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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