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博臣心里信了大半,但愠怒之色不减。他幺弟喜欢是一码,但如果有人胆敢仗着幺弟喜欢,就狼子野心的意图攀亲,那就是另一码了。
    这样的人不配娶他幺弟!
    “哦?得知了本官是太守,阿影是太守幼弟,你便对他从兄弟情,猝然转为喜欢,想要来提亲,是么?”乔博臣冷声道。
    何似飞面上依然毫无波澜,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乔太守,道:“大人,对于知何兄,小子确实有所图;但对于太守大人,小子绝无半分肖想。”
    这话是表明了何似飞的态度,但乔博臣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自己专程买回来的那只乌骨鸡。
    ……终究是被嫌弃了。
    -
    乔博臣傍晚下值后回房,给乔夫人说了此事,哼哼道:“这小子气得我牙痒痒,什么叫‘绝无半分肖想’?不就是看不大上我呗!”
    乔夫人笑着给他洗脚盆里添热水,道:“相公挺喜欢那何公子的。”
    “也就是看着他有几分我当年的狂气……嘿,谁喜欢他,夫人可不能乱说!那什么‘对阿影有所图’,一看就不是正经君子能说出来的话。”
    乔夫人翻译:“相公这是说何公子是君子了。”
    乔博臣被夫人拆台习惯了,哼也懒得哼,径直道:“有狂气,有担当,又得了杨大人青眼,说日后中进士后可以拜入他门下——想当年杨有许大人中探花那会儿,在京中也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就是一般的举人、进士给他送拜帖,答不答应见面,权看杨大人心情。可这小子,才考个院试,才是个小秀才,居然被杨大人主动要求收为门生。加之他品性不错。方才我把乔初员叫来问话,他说今日自打在府衙门口见到我后,姓何的小子就再没主动碰过阿影一根手指头,除了阿影差点被人撞到,他轻轻用手指扶了阿影一下,但也很快就收手。我觉得吧,这小子是还行,阿影嫁他,不委屈。”
    乔夫人暗暗心惊。
    她夫君是什么人?即便只有太守官位,但从小到大见过的大世面也不知凡几了,眼光可以说非常之高。
    可她夫君居然说‘阿影嫁他,不委屈’,那便是意思两人很登对了!
    她一介女流,没见过何公子,不晓得他的为人和才学。只是单纯从地位方面来看,即便何公子日后中了进士,但以乔家阿影的身份,嫁给何公子也一定是‘下嫁’,谈不上门当户对。
    乔博臣显然看出了夫人的想法,说:“我就是感觉,感觉这小子日后可能真的出人头地……夫人,这就是个感觉。不过,那小子寒门出身,想把自家门第提到乔府的位置,也太难了。纵观大历朝百年来,唯一差点做到如此地步的寒门学子,只有当年的绥州余明函,可他也是差了点,最后不落了个满盘皆输的下场么?”
    乔夫人点点头,给夫君递了布巾擦脚,道:“那阿影的婚事,你是怎么跟何公子说的?是等明年先帝丧期过了办,还是再推迟些?”
    乔博臣道:“他才多大的少年,谈什么婚事。我就跟他说他的‘知何兄’姓乔名影,暂未订亲,不过也只是暂未,待先帝丧期过后,赶紧去京城,拜帖往乔府下,说不定我娘心情好,就定下你为女婿了。其他的那少年就没问了。我倒是觉得何小子挺知进退的,我这边不可能给他承诺什么,毕竟阿影婚事不是我能做主的,得看爹娘的安排。明年阿影就十七了,可能要先把亲事定下来,成亲倒可以推后些,毕竟何小子明年才十五——虽说到了成亲的年纪,可那年纪的少年懂什么。啧,我就说我心里怎么总觉得哪儿不对,那小子年纪太轻,日后成亲了还得让阿影照顾他……”
    “相公这般吊着那少年,可真是、真是……”乔夫人话锋一转,道,“少年晚熟,过些年就知道照顾人了。”
    乔博臣叹气:“我就是觉得,阿影虽说是家里最小的弟弟,可大哥、大姐、我都没照顾过他一日,就连爹娘那时也都忙于他事,对他鲜少有关怀。”
    乔夫人还是第一回知道这些,怔愣了一下:“啊?”
    她以为阿影的性子,是那种自小娇宠无度,才惯出来的。
    乔博臣低声道:“夫人,我爹娘其实很会教孩子,你看,我大哥性情刚毅,吃苦耐劳,驻守边疆;我大姐敢爱敢恨,活泼机灵;我呢,我自小在大哥大姐的光辉下长大,不怎么出彩,但脾气也尚可。唯有幺弟,他要是能得到爹娘的关注和教养,也不会如此跋扈放肆……”
    乔夫人到底也是孩子娘,她突然有些难过,道:“所以,阿影是用极端手段,想要引起爹娘的关注?”
    乔博臣道:“起初确实如此,可后来……一直得不到关注,他就有点自暴自弃了。我跟你说过,他两年前来了趟瑞林郡,但没来罗织府,去了那行山府的木沧县。他当时想拜绥州余明函为师,你说说,他又不考科举,拜师余老,想做什么?无非就是想脱离爹娘的掌控,不嫁人啊。”
    这些心思,当时年仅十四岁的乔影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却不知,他的一切行为,在大人眼中都一览无余昭然若揭。
    乔博臣继续道:“所以啊,我一直以为娘会给阿影相看一个年岁稍微大一些,懂得心疼妻子的丈夫。没想到……”
    没料到,阿影自个儿看中了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少年。
    乔夫人道:“阿影喜欢就好,而且你对那何公子评价也高,我看啊,这门亲事就不错。年纪大了才不好,花花肠子一堆,哄人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但那都是逢场作戏!少年人的喜欢,才是不掺杂任何其他东西的单纯的喜欢。就像何公子说的,他只对阿影有所图!”
    乔博臣见自家夫人突然义愤填膺起来,不禁悄悄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好,让夫人以为自己是逢场作戏……天地可鉴,他对夫人绝对是真心啊!
    乔夫人正气着,忽而看到自家相公委屈的眼神,道:“没说你,就是我那闺中密友,她夫君就大了她十来岁,当初那男人迎娶她时,赶走了为他育有一子的妾室,对她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结果呢?借着她家钱财捐了官之后,得瑟起来了,如今家里三个妾,七八个通房……呵,男人!”
    乔博臣赶紧发誓:“我、我对夫人……”
    乔夫人起身出了门,留下一句:“我现在听不得老男人的甜言蜜语,你悠着点,我去看南星睡了没。”
    -
    乔影此刻正在自己屋内奋笔疾书,不是练字,也并非写信,他是在誊抄祈福经书。
    午间送走了似飞后,他让乔初员去赌坊兑了银子,并将那赚来的一千四百两白银分成三份:二百两捐给罗织府的文庙当香火钱——在似飞参加院试前,他专程去祭拜许愿了的,现下愿望实现,自然得还愿;
    还有二百两,明日他出发去行山府,捐给那儿的文庙,同是还愿;
    最后一千两,乔影想了想,又添了两千两,一共三千两,他要捐给行山渡口旁边那座桃花山上的姻缘寺!
    似飞在猜到自己哥儿身份后,居然一点也没表现出愠怒,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欺骗而生气,反倒、反倒直问太守大人,家中是否有为他订亲;
    反倒直言对自己有所图。
    “就属你最风流。”乔影嘀咕着,耳廓红得发烫。其上一枚嫣红的朱砂痣,在烛光下漂亮到夺目。
    翌日傍晚,何似飞一行人抵达行山府,想着明日一早要乘船回县城,便没去内城找客栈,而是住在渡口边。
    几人在客栈楼下吃饭,听到邻桌一名男子高谈阔论:“男子怎么不能去求姻缘了?四月那会儿我娘让我上桃花山求姻缘,在我前面的也是一位年轻男子,估摸着十五六岁吧,他出手阔绰,捐了数十两银子的香火钱,随后用红绸带写了心愿嘞。”
    桌上其他人啐他,表示不信。
    此人似是见不得大家如此作态,急了,道:“真的,我当初就比他晚写完一会儿,还看到了他系下红绸带的位置!我的绸带就系在他旁边的窗棂上,我瞄到了那少年的名字,叫、叫乔影!”
    何似飞一口汤把自己呛到,咳了好些声。
    王栈不解:“这汤不错啊,怎么呛着了?”
    陈康也有些疑惑。
    随后,他们就听到隔壁那桌的男人继续道:“哼哼,我还看到,跟那叫乔影的少年的红绸带绑在一起的,是一个叫何似飞的少年写的。”
    ——“何似飞你们不陌生吧?咱们今年的府试案首!”
    这下,陈康、王栈等三人看何似飞的目光,终于不对了起来。
    第101章
    一向把何似飞奉为榜样、标杆、楷模的王栈宛遭雷击, 嘴唇翕动半晌,才憋出一句幽怨的话:“我以为何兄心中只有圣贤书,所有外物皆不沾身。”
    包括感情。
    哪想到, 何公子居然背着大家偷偷作出这等事。
    ——最关键的是,偷偷去求姻缘还不带上他们!
    同行四人之一的武姓书生不断点头表示自己也这么看。
    陈康作为几人中年纪最大,已有了孩子的‘过来人’,虽说被何似飞求姻缘这个举动给震惊了, 但还是反应很快道:“何兄这个年纪,是该说亲了。求、求个姻缘而已嘛, 正常、正常。”
    此话出口,陈康才觉察出有些许不对。就像隔壁那桌人说的,一般十四岁来庙里求姻缘的,都是女子或哥儿, 祈求上天,给自个儿许配个好人家。
    哪有这种半大的少年来求姻缘的?
    正值夏末初秋, 天气热得紧, 在渡口歇脚的人也多, 隔壁那桌人谈至酣处, 声调不低,不止何似飞他们这桌,周围其他桌的人也都听到了。
    “那何案首当真求了姻缘?我家闺女今年十三,倒也可以订亲……”
    “老王, 想多了。何公子这等少年俊才,应该不愁姑娘才是。”
    “就是, 何公子哪会愁姻缘。我是木沧县人, 当初何公子高中县案首时,我们县城几大员外都邀请了何似飞去做客, 只是啊,何公子一心准备府试,哪家都没去呢。”
    “听说本月何公子又去参加了院试,这要是考中,就是秀才老爷!十四岁的秀才老爷,我滴个乖乖!”
    听到这里,方才被那句‘何公子居然求姻缘’给震撼到了的百姓才反应过来——是啊,何小公子这样出尘的少年,相貌好、个儿高、科举前途不可限量,做得一手好诗不说,家里还没有杂七杂八的通房姬妾!
    试问,哪家姑娘哥儿读了何公子的诗不心生钦慕?
    试问,哪家老爷瞧了何公子的前程不动嫁女之心?
    这样的何公子,用得着求姻缘?
    此刻,终于有位明白人说话了:“你们说的可是桃花山上的寺庙?我就是咱们行山府本地人,我活了二十来年,怎么不晓得这寺庙是求姻缘的?我觉得罢,何公子应当也不知晓此事,只当是寻常祈福求平安的寺庙——对了,那位看到何案首留书的兄弟,你瞧见上面写了什么吗?”
    最开始高谈阔论的青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招了:“瞧见了,是求他赠诗那位晏知何平安顺遂……”
    “原来是为好友祈福。”
    “哎……白激动一场,我还以为我闺女有点希望。”
    “那寺庙约莫几十年前确实求姻缘灵验,后来府城发达起来,祈福、玩耍、踏青的地方多了,桃花山就渐渐没落下去,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应该大都不晓得那小庙是求姻缘的了。”
    “我就说作诗奇才何公子还用求这个。”
    沉冤得雪,王栈等人纷纷开口说:“是小弟误会了何兄。”
    何似飞吃好了,放下筷子,道:“无妨,那日原本是同知何兄一道上山赏桃花,半途见着了寺庙便进去拜了拜,并不晓得这是求姻缘的庙。”
    王栈道:“原来连进庙求平安都是随了缘分的,我就说怎么会专程求这个。”
    武姓书生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很羡慕何兄同知何兄的感情!”
    陈康也在感慨:“是啊,太羡慕了。人生短暂,得一交心知己,实乃一大幸事!”
    几人吃完饭,武姓书生提议:“何兄,那寺庙远么?不大远的话,咱们上山去走走,就当消食。”
    何似飞道:“不远,两刻钟便可走到。”
    桃花山本就不大,走一趟都花不了一个时辰。
    王栈眼睛亮了:“走走走,咱们上山,我今年也十四,该说亲了。我娘给我相看了好些个姑娘,说等我考完院试回去都见见面,我正愁着呢,不若先去祈祈福。”
    陈康早就成亲了,不过这会儿也不扫大家的兴,一道跟着了。
    到了寺庙,那僧人正提了水回来,瞧见何似飞,即便过去四个月,依然一下就认出了他:“诶,施主又来了。”
    何似飞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帮他拎了一桶:“见过大师。”
    “多谢施主,”和尚边走边说,“不知施主到来,所为何事?”
    何似飞想了想,道:“还愿。”
    和尚道:“那施主稍候片刻,我去点上香烛。”
    日头渐落,光线昏红,同暖黄的烛光交相映照,为这小小的寺庙平添几分超然世外的神秘与安逸。
    何似飞点了三根线香,跪在蒲团上,双手举过发顶,闭上双眸,虔诚还愿。儒雅的书生长袍也遮不住他身上挺拔倜傥的少年气儿。
    他拜了三拜,才起身将香插入香炉。
    在贡了香火钱后,何似飞行至窗边,借着光勉强去看红绸上的字。
    和尚走过来,笑着问:“施主可找到自己的愿望?”
    何似飞大概记得位置,看了两三个后便瞧见了自己和乔影的缎带。果然如山下那青年所说,乔影……也就是知何兄的缎带同自己的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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