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船极为高大,隐没在黑暗的雾气里。船上挂着两排红灯笼,在雾里透出血色。
    嘎吱
    他踩上去时,木甲板的声音穿出去很远。
    整条船上空无一人,飘动着黑幡。饶是虞长乐胆大,也不由背后寒毛立起。
    堪舆铃在哪里?
    这艘船上有什么?
    叮铃
    前方黑暗里忽然传来铃声,虞长乐立即前去,拨开了厚重的黑幡,眼前骤然出现了三只眼睛!
    他心脏猛地一跳,才发现这不是真正的眼睛,而是一面黑色鬼幡上的绣纹:
    三只排成三角形的眼睛,眼瞳不是眼瞳,而是三枚金灿灿的铜钱。
    巨大的眼睛从俯视着他,视线宛若实质。
    叮叮!
    银铃忽然出现在虞长乐眼前,摇来摆去,十分急躁的样子。他忙抓住铃铛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嗯,你是想让我看什么吗?
    虞长乐试探性地松开了手,这一次铃铛老老实实地开始带路了。
    它引着虞长乐绕过重重黑幕,忽而,他脚步一顿,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只血色灯笼下,有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数道黑色宽布将他牢牢捆住。
    两道黑布缠过他的脸,高挺的鼻梁下只露出一线鼻息。
    布条交纵间能看出他身着深蓝色衣裳,十分华贵。衣服上海浪与鳞纹微微闪光,手部护腕处镶着一圈海蓝的宝石。
    堪舆铃躺倒在青年胸口,动也不动,十分满足的样子,纯正的灵气和妖气从青年身上散发出来。
    这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
    虞长乐心中疑窦丛生,踏上前一步,突然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客来?
    这声音出现得极其突兀,虞长乐差点把钓竿甩出去。定睛一看,才发觉青年后头坐着一只妖怪!
    这妖怪包得像个黑粽子,黑袍下面目也是一片黑暗,露出三只铜钱眼。与鬼幡一模一样。
    铜钱眼,三角开。拐钱婆,入屋来。
    电光火石间,这句话闪过虞长乐的脑海。他想起来了,这是一艘拐钱婆的船!
    阿蓝不可能让这种妖怪出现在碧落山,因此虞长乐只在书上看见过拐钱婆,现实也是第一次遇到。
    这是一种小妖,没什么大本事,灵力低微,常依附于别的妖怪。它们唯一的本领就是拐。
    它们那三只金黄铜钱眼能使人昏迷。如若失主想赎,有时钱财就能让它满意,但有时一条命也换不来它的点头。
    被它看上的人只能自认倒霉,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或妖被拐钱婆这种小妖怪坑蒙得倾家荡产、走投无路。
    此刻,这只拐钱婆正幽幽地注视着他,道:客可买?
    这是把他认做买主了。
    堪舆铃立刻欢快地摇动了几下,恨不能立即让虞长乐点头答应。
    虞长乐一把把这丢脸东西握进手里,有点迟疑地:我先看看。
    话语间,虞长乐目光打量着这个摊子。
    除了青年之外,它身前还有块碧玉牌闪着莹润的光。虞长乐从小喜欢在碧落山捡石头玩,一下子就觉得这块绿玉十分漂亮。
    它的主人应该也很珍爱它,我等等一起赎下来,再问问阿蓝有没有办法
    虞长乐心道,定了主意,上前一步仔细地看着这个陌生青年。
    近距离地看更觉青年通身贵气逼人。他一动不动,灯光照着他的手,骨节分明,苍白如玉。
    若不是他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几乎叫人以为他是个冰冷精美的艺术品。
    他是谁?虞长乐轻声问。
    拐钱婆慢慢道:吾不知。
    虞长乐心中生出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就好像在看到那些强大而又美丽的妖物时,灵魂深处的共鸣和战栗。
    可分明这蓝衣青年的灵力十分混乱,狂躁中透着孱弱。
    不管如何,既然虞长乐看到青年受制于拐钱婆,就没有不救的道理。
    虞长乐先点了点那块碧玉牌,道:这些,够赎吗?
    他摊开手,露出几枚晶石与一块沉甸甸的黄金。
    三只幽幽金瞳盯着他看,虞长乐心提了起来,手背过去护住非夷竿:这个不可以!
    他把蔑篓整个倒过来,道:我只有这么多了。他把篾篓里所有的黄金珠玉和自己的收藏都翻了出来。
    财宝放着异彩,拐钱婆盯着他的手,道:不
    虞长乐等着她说完。
    不值。拐钱婆颤悠悠道,捡来的。不值。
    拐钱婆伸出手,在虞长乐的注视下,取走了一块彩色的卵石。
    哈?虞长乐有一瞬的语塞。
    捡来的,不值钱。
    这青年要是听到不知会作何感想
    虞长乐轻轻扶起青年,青年的头靠在了他的肩上,黑布松了些,露出了没什么血色的唇。
    他不知道青年是不是被迷晕的,体内灵力混乱不堪,被托起来也不见醒。
    虞长乐看了眼拐钱婆,不管青年是怎么到了船上的,都一定不是自愿的。拐钱婆收了钱,它与青年间的契约便解除了,等下虞长乐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揍它一顿了。
    虞长乐手并成掌注入灵力,想切断这些绳子。
    然而,灵气靠近青年的那一瞬间,他眼部黑布底下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虞长乐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生气。仿佛某处传来了一声长吟
    紧接着,风暴四起,仿佛以虞长乐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漩涡!灵力潮水般向手章奔流而去,狂风卷起了千丈浪,整条船都战栗起来。
    什!虞长乐没来得及说话,一股强劲的气流便环住了他的手腕。
    桅杆轰然倒塌。
    船只上方,乌云汇聚,电闪雷鸣。
    这时,空气似乎一滞,紧接着,虞长乐袖中的堪舆铃疯狂震动起来。
    他手上一轻,似乎摩挲到了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眼前一片蓝雾,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面前游了过去。
    定睛一看,游过眼前的是深蓝色的鳞片。
    哗啦啦锁链的声音响彻天际,虞长乐手腕一痛,还没搞清楚状况便整个人双脚离地!
    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虞长乐脚下悬空,离地千尺。他仰起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条蓝鳞长龙。
    而虞长乐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扣上了一条金色的手环,锁链另一端赫然连在龙爪上!
    雷鸣轰隆,漫天黑色碎片如飞舞的蝴蝶,闪电照亮了龙的全貌
    虞长乐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看见一条龙。美丽,且强大。他怔怔地、目不转睛地仰头看着半空中庞大的蓝鳞长龙。
    那青年居然是龙妖!?
    龙游于黑灰色的天幕下,每一片鳞片都闪着光彩,龙角威风凛凛。龙吟阵阵,水面上海浪堆雪。
    咦?那是什么妈呀!!
    其他船上的妖怪们疑惑抬头,看见这陡生的变故,惊呼四起。
    啊啊啊!杀妖啦!
    我的老天呀!这里怎么有龙!?
    快跑啊啊啊!!
    灵力如翻涌咆哮的巨浪,刀锋般释放开去。
    蓝鳞龙显然愤怒到了极点,他咆哮一声,返身前爪一把抓住拐钱婆,腾空而起。
    别在腰上的非夷竿快要往下滑,虞长乐赶紧把钓竿咬在嘴里,双手抓住锁链,顺着细细的金链惊险万分地往上攀爬。
    蓝龙长啸着,转眼间扶摇直上,冲入云霄,虞长乐额头汗被风吹冷,肌肉紧绷到极致,最后使力一翻抓住了龙爪。
    但在欲图攀上龙背时,脚腕被攥住了。虞长乐低头,看见拐钱婆罩住头的黑袍掉了,露出骷髅似的脸。而它的手还死死抓着虞长乐的脚腕。
    蓝龙越飞越高,虞长乐狠狠踩到了拐钱婆脸上。
    枭!趁拐钱婆吃痛,虞长乐眨眼间像条灵活的银鱼似的翻上了龙脊背。
    他还顺手摸走了他的雨花石。
    虞长乐死死抱住龙背,龙在空中一个俯冲,似乎想把碍事的东西甩下去,虞长乐呼吸里皆是云雾。
    翻腾间,他对上了龙蓝紫色的眼睛,一人一龙视线相交,蓝龙动作一停。虞长乐刚想松口气,龙却脱力般直坠下去!
    虞长乐:呃唔
    这条龙似乎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状态有异,灵力才骤然凝滞!
    蓝龙砸向了拐钱婆的船,在接近船的时候,砰地起了一阵蓝雾。
    嘶
    稀里哗啦,虞长乐感到甲板被砸穿,又乒乒乓乓地往下坠去。
    木屑飞溅,尘土飞扬。虞长乐跟着一路翻滚,摔得七荤八素,非夷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痛苦地:我今天实在是有点倒霉
    他揉了揉头,手在黑暗里摸索着非夷竿,钓竿没有摸到,却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虞长乐一惊。那只手却闪电般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一片沉默,幽暗的光线里,只余两个心跳声。
    虞长乐试着收回手,却被死死扣住,喂?你
    没说两个字,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
    黑暗中,他被一股力道按住,动弹不得。
    青年微凉的发丝垂到了他颊边,与他自己的长发纠缠到了一起。
    压迫性的气息全然笼罩了虞长乐。
    似乎有一盏灯笼掉下来,轻柔地点亮了这小小的一隅。
    青年的声音有些沙哑,绷起细长的金链抵住了虞长乐的喉咙,你是谁?他眯起眼睛,盯着连住二人手腕的金链,为什么与我结缔了灵契?
    虞长乐怔怔地看着他,眼中倒映出了青年紫蓝色的眼瞳,幽幽如炬,宛若上好的宝石。
    他脱口而出了一句:
    你真好看
    第3章 相许何如
    好看是真好看。
    青年有一双极深邃的蓝眸,闪着微微的紫色。轮廓俊美英气,剑眉,鼻梁高挺。
    哪怕头发乱糟糟的披散下来,嘴唇没什么血色,都没让他失色半分。那股逼人的狂傲和凛然写在眼角眉梢,眼中杀意未散。
    虞长乐这句你真好看一出,他冷漠的神情顿时凝固。
    说这句话的人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虞长乐愣了一下:灵契
    他抬手,锁链也跟着哗哗响,原来和拐钱婆交易之后,灵契会转移?
    青年一怔,逆着光,从他的角度,虞长乐的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桃花眼也许代表着轻佻风流,但这少年的黑眸却干净得好似初融的冰泉,艳丽与天真不可思议地共存着。
    金链抵着虞长乐的脖颈,印出了一条红痕。小小的灯源把肌肤照得像新雪,纯白色的衣领半散开了,锁骨凹下去一片阴影。
    那怎么办?岂不是分不开了,虞长乐还在说话,我还真不知道呃你能先放开我吗?我叫虞长乐,你叫什么?
    少年的嘴角是微微勾起的,似乎天生就是这样,和他的眼睛一样是会笑的。吐息间,气流近得吓人。
    在听吗?
    他抬手在青年面前晃了一晃。
    放肆!
    青年喉头动了一下,猛然回过神来。就像一笔朱砂湮入水中,他的眼尾迅速地爬上了红晕。
    但由于锁链连着二人,他没能退多远。
    抱歉!你知道这链子怎么解吗?虞长乐诚恳道,心想,他怎么脸红了?
    虞长乐没见过多少外人,凭猜测觉得这青年可能是讨厌他,便规规矩矩地坐好了。
    不许过来!青年条件反射地把手挡在身前,意识到不对后又放下。脸色红红白白,最后黑如锅底,我好得很,没病。
    他看一眼灵契,脸色极差:这种灵契,除非二人一方身死或灵力全失,否则解不了。且作为灵契的两方,我不能杀了你。
    虞长乐默然。身死或灵力消失,哪种都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他以后要一直与青年连在一起?
    不过,敖宴又开口,只要双方真心愿意相连,锁链会消失,但约束效力还在。而且超过对方十里远或者再度心生不愿,锁链会再次出现。
    那还好。虞长乐松了口气,这可比被这根不算长的链子强制绑在一起好多了!总会有方法的,我觉得。我们都不要放弃哈哈哈
    青年道:那是自然。我难道要一辈子和你绑在一起?
    谁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气氛里弥漫着荒诞和尴尬。
    虞长乐受不了这样的沉默,道:那什么既然如此,我们认识一下?我叫虞长乐,你叫什么?你还没回答呢。
    年轻的龙冷冷道:敖宴。
    敖,龙族皇姓。
    敖宴,敖宴。虞长乐念了两遍,眼睛亮晶晶的,你是我在人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真没想到第一个朋友是龙,我还没有交过人的朋友呢。
    敖宴脸色很差:谁和你是朋友了?我
    吼
    话音未落,二人头顶便传来了巨兽的长啸,敖宴脸色顿时一变,戒备地抬起头。那头巨兽靠近了窟窿,木屑细细碎碎地落下。
    虞长乐跳起来。是阿蓝来了!阿蓝我在这,快拉我上去
    雪白的狼头从窟窿里露出了半边,碧蓝的双眼在看到敖宴的一瞬间瞳孔竖起,吼!!更大的嘶吼声,震耳欲聋。虞长乐捂住耳朵:别!这是我新交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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