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坐着的,有孙妈妈。马车外赶车的,有哑婆子。
    芳姨娘也算说话算话,这样的安排也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到底孙妈妈是周茹陪嫁出身。
    许是自知木容心绪,这一日一大早天便有些阴沉沉的。木容气色极差,这几日里颇有些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她是为亲娘的事情恼火伤心,可外人看来,还只当她为这些传闻着急。
    周茹并未葬在木家祖茔,木家祖籍不在峦安,况且她一个妾室,又有梅夫人挡在前头,自然也没人提护送灵柩回老家安葬。只是木容也不在乎这些,如此却也方便了木容祭拜,只是这许多年里,木容生辰便是生母忌日,这也倒罢了,却偏巧还是木宁生辰,如此倒是很不容易才能出来祭拜一次。
    一径出了城,城西五里处有一座净慈庵,周茹便葬在庵后。
    马车足足走了一个来时辰,才终于到了地方。
    木容一下马车,眼圈便是一红,只是一看眼前境况,泪水愈发的涟涟而下。
    也不知多久没人来打点,一片枯草丛生,哪里还能看得见坟头在哪?木容几步上前便要伸手去拔草,却被孙妈妈一把拉住,赔笑道:
    “姑娘且忖着身份,让她们干去吧。”
    伸手一指那两个粗使婆子,木容抑住满心不喜,任由那两个粗使婆子上前清理枯草,只是地方太大,莲子莲心一看便也挽袖上前。
    哑婆子很是卖力的去薅草,这样冷的天,她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汗水滴进了眼里,红彤彤的。木容就跟在哑婆子身后,可孙妈妈也不知是嫌冷还是嫌脏,只用帕子捂着远远站着。
    木容忽然发觉,哑婆子这一路,竟是精准的到了周茹墓前。
    莲子莲心赶忙点了蜡烛摆了香炉焚香,将供品一应摆出,木容到了近前便是跪地,虽未嚎啕,却是无声抽噎,莲子莲心瞧着满是心酸,那泪水也就不住的往下流,一旁上就烧起了纸钱。
    木容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泪水未绝,一声未发,最后还是被莲子莲心两个硬生生给扶了起来,她眼神乱晃,竟是有些支持不住。
    “天也快晌午了,这会子定是回不去要留在净慈庵用饭的,烦劳这位妈妈去庵里先行打点,姑娘眼下看着不大好的样子。”
    莲子在一边一手扶着木容,另一手从怀里掏出个二两的银锭子递给了随行而来的另一位妈妈,那妈妈赔笑接了银子,便也交代了几句:
    “姑娘是太伤心了,这些日子瞧着也劳心劳神的伤了些元气,我先到庵里去打点吃食客房,姑娘歇一歇咱们再回的好。”
    莲子点头,自有个粗使婆子从马车上搬下了个小凳,莲子扶着木容坐了下来,那位妈妈瞧了瞧,便又道:
    “不如我带着这几个婆子一并去吧,不然马车下去了,等会子姑娘下来马车里就坐不下这些人了。倒是两位姑娘受累,多照料照料。”
    “正是如此,妈妈想的很周到,只是孙妈妈和我们姨娘情意非比寻常,想来是不愿去的。”
    莲子说着话,转眼去看孙妈妈,只见孙妈妈面色笑容勉强,却又赶忙表白心迹:
    “自然是要多看看周姨娘的!”
    那位妈妈便点了点头,招呼了哑婆子和另个粗使婆子上马车。只是哑婆子一直坐在坟头边上,不知是累的还是怎样,很是有气无力,听见喊,这才起了身,却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末了到了木容跟前,到底还是顿了顿去看,眼底泪光闪烁。
    一时间行车作响,那几个人也就去了,只是早上出门时就有些阴沉沉的天,此时起了风,吹得坟头后面两株早已掉光了树叶的大柳树,枯枝条呼啦啦作响,天色更是阴沉了下去。孙妈妈笑容已僵,抬眼四下去看,便小心去了木容跟前:
    “天不好,姑娘节哀,咱们也早些回去吧,免得姑娘这单薄身子受不住,周姨娘知道了,也不安宁。”
    木容痴痴的,听了这话又有新泪流下:
    “到底孙妈妈同我娘一样,心疼我。”
    “哎……”
    孙妈妈叹息一声,露出些微哀戚神色,只是自始至终,却没见她眼眶红上一红,木容忽然抬了头,直看向周茹坟头,呓语一般又问起孙妈妈:
    “我娘她,到底爱吃的是荷花糕,还是秋梨酥呢?”
    “自然,自然是秋梨酥,老奴早就同姑娘说起过的。”
    孙妈妈哄着孩子一样,莲子嘴角忽然冷冷一笑,可孙妈妈弯腰凑在木容跟前,自然看不见。木容听了这话,又垂了头:
    “这些日子府里传闻孙妈妈想来也一定听见了,我就是想知道,她们传闻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一下孙妈妈的面上露出了勉强:
    “都是过去的事,老爷也不说什么,姑娘何必在意?”
    她竟不说是没有的事来宽慰木容,这字里行间的,竟好像是在承认那些事是真的。
    “难不成是真的?我果然不是父亲的女儿?”
    “老爷一日不提,姑娘自然还是一日太守府里的姑娘。周姨娘到底是被名声所累,不然怎会有这些传闻?她是在阁中足足耽误到了十九岁,才被抬来了木家做姨娘的。不然以周家当初那样,实在不必把女儿给人做妾。”
    孙妈妈最后一句话被风给吹散了,方才还不过是只能吹动柳条的风,忽然大作起来,吹的人睁不开眼,几颗杨柳枝条疯了一般摇晃,天也暗的如同黄昏一般,孙妈妈也不知心虚还是怎样,便缩了缩脖子,却听着莲子忽然惊呼一声:
    “那是谁?”
    孙妈妈惊慌眯着眼逆风去看,就见周茹坟头后面,那两株大柳树前竟是隐约有道人影,长发翻飞捂着头脸,手中却是拿着一柄梳子意欲梳头,身上一身春秋天才穿着的蚕丝绣花长裙,忽然一道雷霆直下,闪的她身上的丝线猛然淬了冷光。孙妈妈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竟是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一下子涕泪横流嚎啕大哭,带着极度惊吓后无措的惶恐。
    可那坟头后隐约的身影,竟是冲着她们这边伸过手来,手里那柄黄杨木梳,竟好像常年埋在地底已然长出泛黑的青苔,她的声音竟是穿透这般呼啸大作的狂风,就这样如同地府传来一般丝丝缕缕幽幽而来:
    “杏雨,来给我梳头啊……”
    木容回头去看孙妈妈,却见孙妈妈满头满脸的冷汗,面容早已惊的僵硬,听这一声后更是忽然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原来这孙妈妈出嫁前,正是周茹给取的名字,就叫杏雨。
    木容瞧着昏厥在地的孙妈妈,冷冷一笑。
    ☆、第三十八章
    “孙妈妈!孙妈妈!”
    莲子摇着孙妈妈,孙妈妈躺在地上一身的冷汗,身上的里衣竟是都湿了个透,被冬日里的风这样一吹,浑身便觉着发冷,生生又给冻醒,觉着有人拍打自己,竟是吓的惊慌失措大喊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你有冤屈也别来找我!”
    木容立在她跟前,天光昏暗,长发被风吹的凌乱,偏巧的,木容今日里穿的这件衣裳,同方才那人影穿的颜色款式都相差不多,孙妈妈惶恐睁眼,只当那人到了跟前来,愈发吓的往后直爬,木容会意,便慢慢随着她往前走,沉了声问她:
    “杏雨,我若说你今日在这坡上失足摔下跌死了,你说,她们信不信?”
    “周姑娘饶命!饶命!奴婢实在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呀!奴婢不想跟鸣雁一样的下场!”
    鸣雁,周茹陪嫁的另一个大丫鬟,只是周茹入门第一年便被梅夫人做主许配给了外院的一个管事,可听说出门不过半年便患病暴亡了,这是木家的旧人都知道的事。
    “那些传闻呢?又是谁散播出去的?”
    “传闻?传闻?这些怨不得奴婢!是姑娘当初自己硬要退亲,还为避亲事搬去京郊别院一住三年,外间传的沸沸扬扬,是姑娘同人无媒苟合珠胎暗结,躲到京郊避人耳目产子去的。这些都不是奴婢说的,奴婢也是听旁人说的!”
    木容一口气梗在喉间,她娘-的名声果然是早已被败坏,可孙妈妈的话却处处透着古怪。
    “你既随身伺候,这些为什么不知道?”
    木容声色俱厉,此时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下,风渐渐止了,那爬在地上的孙妈妈抬头去看,此刻才终于看清了,莲子莲心撑着的油纸伞下站着的,是木容。她慌张再往坟头去瞧,大柳树前,又哪里还有什么身影。
    孙妈妈到底惊魂未定,冷热想激加之惊吓,眼下头脑发昏起来,莲子见她四下探看却不回话,厉喝一声,孙妈妈赶忙回说:
    “老奴,老奴原本只是周姑娘院子里三等丫头近不得身伺候,可周姑娘到快出门的时候,身边的大丫鬟拂冬同府里的护院生了情意,周姑娘就先给那丫鬟订了亲送出了门,还给了大把的陪嫁。老奴瞧着周姑娘对自己人和善又出手阔绰,那些日子特特往近前去殷勤,周姑娘瞧着我嘴甜勤快,出门的时候就点了我一同陪嫁了……”
    大雨里孙妈妈抖抖索索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木容忽然了悟,难怪。
    只是她心里忽然又有了旁的猜测,这猜测让她慌张起来,她攥紧了手,指甲掐的生疼也不自觉:
    “你方才说,你迫不得已做的事,是什么事。”
    木容的声音在大雨中沉而冷,孙妈妈浑身一颤,却是忽然忽然死死咬紧牙关,再不肯说话。这般情景,令木容愈发笃定了猜测,她横眼扫过一旁的陡峭斜坡:
    “把她推下去。”
    木容话音放落,却是忽然不知从哪里走来了几个健壮的婆子,一把按住孙妈妈就往斜坡拖去,孙妈妈惊慌大喊: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旁的事!是老奴信口胡说的!姑娘这是要逼死老奴啊!”
    木容不理会,那几人却不听她话,眼见到了斜坡上,孙妈妈却仍旧奢望木容不过是恫吓她,死咬着牙,谁知那几个婆子却是手臂用力往外一推,孙妈妈身子便腾空在外,孙妈妈魂飞魄散大叫起来:
    “我说!”
    眼见就要滚下去的身子,却千钧一发被人从后一把攥住了领口。孙妈妈吓的浑身发软涕泪横流:
    “拉我上去,拉我上去……”
    “孙妈妈还是别急着上来,若说了假话,还得费事再推一回。”
    木容在后冷笑,孙妈妈满面愁苦,再三权衡后终是心一横:
    “我说……当初周姨娘回周家等消息,听说山匪收了银子还是把周老爷和周少爷给杀了,一下就动了胎气……周家乱成一团,我就趁乱在郎中给周姨娘开的药里……下了红花……”
    木容倏然闭上了眼,绝望而疼痛。她咬了牙,一字一顿的问:
    “是谁!”
    “梅夫人!是梅夫人!”
    她要钱,却容不得人,更怕周茹真的产子不得不守诺将她提做二房夫人。只等一个天衣无缝的好时机,最好一尸两命,一劳永逸。
    她如今坐享周茹留下的富贵,揉搓周茹留下的血脉。
    木容浑身发颤,唇齿皆寒。
    “把她送回周家严密看管起来,太守府里若有人问,就说孙妈妈主仆情深,要为我娘守墓。”
    那几个健壮的婆子听话便把孙妈妈捞了回来,一番拖拽着便把人给带走了。
    木容一直以为前世几十年的磋磨,对那些她的心早已死了硬了,可今日里,却是忽然又活了。
    眼角眉梢,带同嘴角,都淬了寒冰一般的冷冽。有些事总是要清算的,加上年月,便是一笔不小的利息。
    “这样的鬼天气让我在先人坟头装神弄鬼的,也不怕惊了阴灵。”
    忽然有道妖娆声音不住抱怨,木容回眼去看,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穿着打扮正是方才大柳树前站着的人影,眼下长发束在身后,撑着把油纸伞,一双妖魅凤眼顾盼生辉,满脸的不耐烦。
    这人,竟是炎朝鼎鼎有名的戏子桂小楼。
    “多谢相助。”
    木容连唇色都苍白了去,那人瞧她这模样,总算勾唇一笑:
    “谢我做什么?我也不过听命行事。”
    “那就代我多谢隐先生吧。”
    她自知孙妈妈未必肯轻易吐露真言,便细细做了安排提前知会了石隐相助,原本心里也不是太有谱的,可石隐幼年时却是见过周茹的,只依照着那时记忆中的衣裳裁剪了来,却不想竟把孙妈妈吓成了这样。
    “这话才是道理。”
    桂小楼点了点头,便执伞而去。
    鸣雁死了,那留在周家的拂冬呢?她去过周家几次,可不管是周少夫人还是周景炎,却是谁都未曾提及这个曾经贴身伺候周茹的丫鬟,莫非那一场大火,拂冬也死了?
    雨势渐大,木容回头去看,周茹孤零零已然在此睡了十几年,那些害她的人,就交由她这做女儿的来料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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