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卒领着缪贤和蔺相如进来大堂时,那犯人听见脚步声,本能地侧头仰望。缪贤一眼便认出了这名犯人,他竟然就是白日卖和氏璧给自己的李府仆人秦亮,缪贤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赵胜最重礼仪,见缪贤进来,忙起身相迎,笑道:“这么晚还派人叫令君来这里,实在不好意思。只是这犯人口供牵涉到令君,我也是不得已为之,抱歉了。”
    缪贤心神不宁,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幸好赵胜转而留意到他身后的蔺相如,问道:“这位是……”缪贤忙道:“这是臣的门客蔺相如。”
    赵胜略一招呼,即指着道:“这犯人今日雇车出城,士卒见他神色慌张,便上前拦住,查出车子带有重金。士卒怀疑这些钱来路不明,便将他扭送到官署,拷问之下,他称车上的五百金是卖璧所得,而宦者令君就是买璧人。有这回事么?”缪贤闻言,连连点头道:“有,有。”
    赵胜笑道:“什么玉璧竟然能值五百金,我倒真想瞧上一瞧。”缪贤一时冷汗直冒,不敢对答。
    赵胜又道:“不过令君仔细瞧这名犯人,像是拥有五百金玉璧的人么?我听到他称是卖玉璧得到五百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所以才连夜请令君来对质。”
    缪贤知道赵胜表面和善谦逊,彬彬有礼,有礼贤下士之名,其实跟那齐国的孟尝君一样,极精于算计,容不得丝毫忤逆1,加上其在邯郸城中耳目众多,继续隐瞒真相只会对自己不利,只得如实答道:“这个人卖璧时,称是家中主母交给他拿出来卖的,臣未及细察就买了下来。后来才想起他是奉阳君府上的家仆,心中亦有所怀疑。所以适才特意赶到李府查验,方才得知他名叫秦亮,昨夜就离开李府逃走了。”
    1孟尝君田文靠鸡鸣狗盗逃离秦国后,经过赵国,平原君赵胜出城三十里迎接,以贵宾相待。赵国人听说孟尝君贤能,都出来围观想一睹风采,却没有想到田文是个其貌不扬的矮子,见了后便都嘲笑说:“原来以为孟尝君是个魁梧的大丈夫,今日才知道只是个瘦小的男人。”田文闻言大为恼火,命侍从下车杀死嘲笑他的人,共砍杀了几百人,毁了赵国一个县才离去。
    丝毫不提“和氏璧”三个字,仍是心存侥幸,暗赌秦亮并不知道那块玉璧就是名闻天下的和氏璧。
    赵胜本来一直漫不经心,似乎并没有将这桩案子太放在心上,忽然听到“奉阳君”三个字,立即严肃起来,挺身坐直,问道:“这么说,这秦亮是背主盗璧了?”
    缪贤小心翼翼地答道:“臣也是这样想。”
    正好数名吏卒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进来,禀报道:“田部吏赵奢带到。”
    蔺相如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想不明白堂堂平原君为什么会亲自关心秦亮这样一桩案子,不惜晚上还滞留在官署中,但见到赵奢被带进来时,才恍然大悟——赵胜是在等赵奢押到,秦亮一案不过他无聊时随意打发时间的玩物,但他现下已然知道了秦亮是李兑的家仆,状况恐怕就不一样了。
    果然见赵胜摆了摆手,道:“先将赵奢押到一边。”亲自走到秦亮身边,问道:“是不是你窥见玉璧精美,临时起了歹意,所以杀了奉阳君夺璧?”秦亮直呼冤枉,道:“决计没有的事,小人冤枉。”
    赵胜脸色一沉,下令动刑。
    秦亮忙道:“君上开恩。小人的确盗了主人的玉璧,但没有杀人。昨晚奉阳君心情郁闷,独自去了书房,夫人怕主人一时想不开,命小人跟在主人身后。可书房是禁地,小人不敢擅入,就坐在阶下花丛里打盹。后来听见动静,小人溜到书房边,看到有名打扮成仆人模样的陌生男子正在书架上翻着什么,主人则倒在一旁。小人吓得魂飞魄散,忽见那男子转身出来,小人急忙躲了起来,等那男子走得远了,才敢进去,却见主人倒在血泊中,已经没气了。小人一时好奇,也在那男子翻寻的地方找了一番,无意中发现原来书架后的墙上有一个暗格,暗格中有一个木盒,里面有一块玉璧。小人心想奉阳君已经死了,李家算是彻底完了,不如趁早为自己打算,所以小人就藏起了玉璧,一早拿去市集叫卖,得了钱后,打算逃出城去,结果却被士卒逮来了这里。”
    赵胜冷笑道:“你谎话连篇!那陌生男子既是为玉璧而杀人,如何能空手离开,反而让你得到玉璧?分明是你暗中窥见奉阳君从墙上暗格中取璧,你临时见财起意,杀死了主人,夺走了玉璧。哼,你这等奸猾小人,不动大刑,谅你也不会招供。来人,夹起来!”
    刑吏应了一声,抬过夹榻,将秦亮双腿套进去,紧紧夹住。
    蔺相如忙道:“且慢!君上,秦亮不是杀死奉阳君的凶手。”赵胜愕然道:“你如何能知道?”
    蔺相如便将在李府的发现一一说了,又指着秦亮道:“他的身高不及奉阳君,一刀刺出,不可能刺到胸口。”
    赵胜听完究竟,大为佩服,赞道:“蔺先生真是奇人。”又问道:“那么蔺先生认为这秦亮的口供可信么?”蔺相如道:“他的口供跟臣亲眼见到的书房的情形并无冲突,应该是真话。”
    赵胜道:“那么先生又如何解释凶手在书架上来回翻找,最终会一无所获地离去?”蔺相如道:“这点我暂时无法解释。我看过那个暗格,虽然隐蔽,但并没有机括,任谁都能轻易打开。”
    秦亮忙道:“也许是那凶手一时没有发现暗格罢了。”
    他不开口还好,一辩解反而引来了灾祸。赵胜怒道:“你贪财背主,已是重罪。说,是不是你趁奉阳君席坐在地时举刀刺死了他?”见秦亮矢口否认,便下令动刑。
    缪贤心道:“这是平原君有意要找秦亮做“替罪羊”啊。”见蔺相如还要出声阻止,忙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不可再多管闲事。
    大堂中很快充斥着秦亮尖厉的长声惨叫,在这宁静的夜晚分外刺耳。
    一旁赵奢忍不住道:“君上没有真凭实据,便要逼迫家仆承认杀人,这不是屈打成招是什么?”
    赵胜挥手命刑吏停止用刑,冷笑道:“我没有理你,你倒是自己着急了。也好,反正我也等了你一晚上了。赵奢,你当众杀死薛大,杀人偿命,我判你死罪,你可心服?”
    赵奢大声道:“下臣当然不服。薛大抗税不交,下臣杀他是依法行事。君上杀下臣,分明是假公济私,想为您的门客报仇,让您挽回面子。”
    赵胜大怒,命道:“来人,立即将赵奢拖去堂外枭首。”赵奢挣扎着叫道:“下臣不服,死也不服!”
    蔺相如重重咳嗽了一声,道:“君上息怒,这赵奢不识大体,触怒君上,死不足惜。但既然他心有不服,必定还有辩解之词,君上不妨听听他怎么说,再杀他不迟。”
    蔺相如关于凶手身高的一番推论颇令人刮目相看,赵胜又有重士之名,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挥手命人将赵奢押回来,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蔺相如忙道:“赵奢,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可不要再意气用事了。”
    赵奢瞪视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昂然道:“下臣的确还有几句话要说。君上是赵国的贵公子,地位尊贵,理该带头奉公守法,您却听任门客藐视破坏国家法令,君上可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如果满朝文武都像君上一样置国家法令于不顾,那就会引起民愤。民心不附,国家就会衰败,诸侯就会乘虚而入,赵国就有灭亡的危险,君上还能在这里安享富贵吗?昔日主父还是太子时,就深知执法的重要性,不惜亲赴楚国追捕逃亡的刑徒梁艾,所以后来推行《胡服令》,才能令出如山。”
    赵胜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即使你要处分抗税之人,也该先向本公子请示。”
    赵奢道:“处置抗税之人本来就是田部吏的职责,难道执行法律还需要请示吗?”赵胜一时踌躇不语。
    蔺相如道:“君上手下有赵奢这等执法公正的能人,这正是君上好招贤纳士的结果啊。”
    赵胜微一沉吟,即换了一副欣然之色,命人解开赵奢绑索,笑道:“蔺先生说得不错,赵君很有才干,让你做一个小小的田部吏实在委屈了你。”
    赵奢却是个硬脾气,道:“多谢君上。不过君上如果是因为刚才那番话才认为臣有才干的话,那么臣须得告诉君上,那番话其实是蔺先生教我说的。”
    赵胜大奇,道:“是蔺先生教你的?”赵奢道:“臣今日在酒肆门前斩杀薛大时,蔺先生正好在场。他大约预料到君上要逮臣问罪,所以事先教了臣那一番话。”
    赵胜不由得愈发对蔺相如刮目相看,恨不得立即将他收为己用,只是碍于缪贤在场,不便公然开口,当即哈哈笑道:“赵君为人诚实,不居他人之功,很好。明日你跟随本公子上朝,我要当面向大王举荐你。”
    赵奢虽然性情耿直,然则刚刚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也知道好歹,忙上前拜谢。
    赵胜道:“赵君先退下,明日我自会派人去叫你。”赵奢道:“遵命。”犹豫了一下,赵奢又问道:“君上还要继续讯问秦亮么?”
    赵胜道:“事干奉阳君之死,当然要尽快弄个水落石出,才好平息朝野浮言。”于是下令继续对秦亮用刑,逼迫他招供。
    惨叫声登时又起,秦亮只觉得两条腿就快要生生被撕裂,实在抵受不住酷刑,只得哀告道:“小人愿意招供。”
    赵奢本已走到门口,闻声心中不忍,又返回堂中,跪下请罪道:“下臣有罪,是下臣杀了奉阳君。请君上不要再对秦亮用刑。”
    赵胜吃了一惊,道:“是你?”
    非但他惊奇,连一旁的蔺相如也瞪大了眼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执法如山、不徇私情的贤良小吏居然就是杀人凶手。
    赵奢道:“的确是下臣所为。下臣早有心杀死李兑,计划昨夜动手。夜幕时分,小臣到了李府,正好在墙根下捡到一套仆人的衣服,猜想是某人逃走时脱掉的,我便换上了它,趁乱混入府中。后来我跟踪李兑到书房,趁他一个人的时候闯了进去。一切正如蔺先生所言,我扼住他咽喉,先将他推到书架上,然后一刀捅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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