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鸢道:“我自有说辞,你去忙你的事吧,国公爷受伤,我也得留下来照顾。”
    褚昉伤重,御医道十分凶险,不能耽搁,圣上遂命辟出一间平常议事所用殿宇,就近医治。
    几个御医、十数个宫人,各司其职,来来往往忙而不乱。
    陆鸢其实帮不上手,远远地站着,目光平静得有些茫然。
    他会醒来吗?
    那一刀刺下去的时候,她脑子空空的,确实想过要他的命。
    直到被推出去,她脑子仍旧嗡嗡的,看着他嘴唇在动,却没听到他说什么。
    原来是在交待贺震送她出宫吗?
    不是应该趁着还有一丝神智,指认她,送她入狱吗?
    难道他不明白,他若就此死了,只要她不主动认罪,没有人能奈何她么?
    甚至,只要她想,她可以安安稳稳继续做国公夫人,安享圣上给予的厚赏抚恤,既尊且贵,体体面面。
    这些,他都没有虑到么?
    他就没有一刻恨她,想置她于死地么?
    难道,他的身家交了出来,性命,果真也这般轻易地交了出来?
    可是他为何这么做?
    之前是软硬兼施,想留住她,可他都要死了,命悬一线,还有什么必要示好于她?还有什么必要软硬兼施,留住她这位妻子?
    他不是说过,他若身死,她自可归家另谋良缘,他就不怕,她果真归家和心心念念之人再续前缘?
    他之前明明那么不甘心,不甘心到即使知道她有心上人也威逼利诱不肯和离,今次,缘何就没有一丝不甘心?
    哪里不对,是她想错了他么?
    他不肯和离,不是因为不甘心么?
    御医们直忙碌到深夜才渐渐安静下来,却个个神色凝重。
    圣上和太子亲来探视,询问褚昉病况。
    御医脸色灰败,谨慎回道:“安国公伤口很深,离心肺很近,怕是凶多吉少。”
    圣上眉头一皱:“你们再费心些,把人给朕从鬼门关抢回来!”
    御医们噤若寒蝉,诺诺应是。
    圣上这才注意到远远站着的陆鸢,问:“你是什么人,缘何在此?”
    圣上虽去过几次褚家,对陆鸢这位安国公夫人却没什么印象,见她在此不由生疑。
    陆鸢刚叩拜下去,正要答话,听太子已替她回了圣上的话。
    “父皇,她是安国公夫人,儿臣想安国公伤重,总该有个家眷守着,遂接了她入宫。”
    圣上点头:“你虑的是。”又对陆鸢宽慰几句,交待御医尽心医治才离去。
    太子打量陆鸢一眼,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周玘,似是心有所虑,站了会儿,领着周玘也走了。
    走出一段,太子才问周玘:“你和安国公夫人,以前认识?”
    不然何故为了她,主动开口请他帮忙说话?
    他们今日不过在宫门口撞见了,连句话都没说,周玘却请他将陆鸢入宫的缘由担下来。
    周玘之前并没收到陆鸢失踪的消息,也曾疑惑褚昉如何知道长公主异动,还谋算的如此精准,直到在宫门口撞见贺震躲躲闪闪想将陆鸢悄悄送出宫去,细想之下,才有了些头绪。
    宫变凶险,褚昉不可能在此时带陆鸢进宫,那必是她之前已经被人挟持悄悄送来了这里。
    原来,这场扶植新君的宫·变,缘于冲冠一怒。
    周玘收回思绪,回答太子的话:“微臣与褚夫人曾是邻居。”
    “邻居?”
    太子年近而立,长褚昉两岁,约是自小经历过太多宫变动乱,性子本是沉稳,听到此话却还是不免驻足朝周玘看去。
    神情微妙地变了变,带着些探查意味。
    邻居这层关系,可深可浅,可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可以打打闹闹,欢喜冤家。
    “只是邻居?”太子语气不明,听着有些严肃,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随意亲和。
    周玘颔首。
    太子顿了下,压低声音说:“总之,你注意些分寸,安国公生死不明,你克制些,可别害了你那邻居。”
    更不要害了自己。
    周玘仍是颔首,其实不需太子交待,他的凌儿做事向来有分寸,不愿给他带来任何麻烦,绝不会在此刻与他传出不清不楚的牵扯。
    ···
    御医们衣不解带守了两三日,终于不负圣上所望,将褚昉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安国公,你可算醒了!”御医差点喜极而泣,抹起眼泪来。
    陆鸢闻言,立即站起身来,向前迎了两步,却又驻足不前,犹豫起来,她有些怕褚昉见到她会心绪不稳,他现在情况危险,若再因此病情加重……
    她的愧疚只会更深。
    御医哪里明白她的顾虑,在此时朝她看来,颇有些喜色:“夫人,安国公醒了!”
    褚昉平躺在榻上,四周虽无围挡,终究视野有限,且身旁又环绕着几个御医,并没看见陆鸢,听闻御医说话,朝御医看着的方向移过眼去。
    御医们识趣地散开来,陆鸢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褚昉只是看了她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转目看向几位御医,道句:“辛苦诸位,都去歇歇吧。”
    御医连道“不辛苦”“应该的”,交待宫人熬些药膳来。
    陆鸢站在榻前,垂眼盯着地面,并不看褚昉,忖了片刻,终于要开口关心询问一番时,圣上和太子来了,她心底一松,立即退了开去。
    褚昉想坐起来施臣礼,被圣上阻下,圣上关心嘱咐了几句,瞥见宫人端了药膳来,忙道:“褚卿,你先吃些东西。”
    褚昉双手撑榻想要坐起来,御医忙道:“安国公不可,莫牵动了伤口!”
    圣上随和地说道:“躺着吃,躺着吃。”
    躺着吃就必须得用汤匙喂,这事自得陆鸢来做,她接过宫人手中的药膳,冲圣上施行一礼,在榻旁坐下,舀了一勺汤,抬眼去看褚昉。
    他也看着她,目光很冷。
    陆鸢舀了一勺汤,轻轻吹着,犹犹豫豫,久久没有递出去。
    她摸不准褚昉会不会赌气不喝。
    毕竟,他重伤至此全拜她所赐,他便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赌气也有情可原,只是,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抚应对。
    一旁的圣上哪里知道安国公夫妻俩的恩怨,看乐了,笑呵呵地对褚昉说:“关心则乱,褚卿,你这位夫人可是衣不解带守了你三天,眼都没合过,这会儿又怕烫着你,紧张成什么样了。”
    褚昉看看陆鸢有些憔悴惫懒的容色,不知是真的念她辛劳还是只为回应圣上的话,目中冷意褪去几分,面色稍缓,说句:“让夫人担心了。”
    概因伤了元气,又是醒来不久,他声音很轻,暗哑中带着些疲态。
    见他露出粉饰太平的心思,陆鸢心中一定,递出去一勺早已吹凉透了的汤。
    褚昉配合地喝了,什么也没说。
    一时之间,殿上一片静谧和谐,汤匙轻轻刮过碗沿,刮掉剩余羹汤的同时发出轻微的、清脆的叮当声。
    殿上众人都不约而同望着这一幕,烛光亦变得温和可亲。
    圣上忽灿然一笑,“褚卿治家有方,夫妻和睦,实家门之幸啊!”
    众人亦纷纷附和。
    褚昉却不知什么缘故,闷闷地咳嗽了两声,似有股气憋在胸腔散不出来。
    不知是忧心褚昉咳坏了还是怎样,几乎在他咳嗽的同时,陆鸢执汤匙的手虚虚晃了一下,一勺汤没喂进嘴里,泼去了褚昉鼻尖。
    褚昉下意识闭了闭眼,刚要抬手去擦遗漏的汤水,陆鸢已先一步用帕子给他擦掉了。
    褚昉看着陆鸢,见她目中闪过一丝窘迫。
    但也只是一瞬,她很快恢复平静,仍旧稳稳地握着汤匙,像杀他时握刀一样稳。
    喂过药膳,她细心地拿过帕子给褚昉擦了嘴,这才退去一旁,给圣上慰问留出位置来。
    因褚昉刚刚醒来,虽暂时脱离危险,但须多加休息,圣上遂没有多留,又是一番褒奖后正要离去,听褚昉道:“陛下,臣明日想回家养伤。”
    圣上愣了下,想来他在宫中确实多有不便,询问过御医可行后便允了。
    这夜,御医们都劝陆鸢睡上一会儿,怕不方便,都没再殿内守着,移到了旁殿。
    这处殿宇是议事所用,褚昉睡着的那张榻都是临时搬来的,没有其他可供休息的地方。
    陆鸢如往常一样,远远坐在桌案旁,并不近褚昉的身,屈肘支在颊边,没多会儿就昏昏有了睡意。
    不知为何,她竟不担心他会找她的麻烦了。
    她曾想,他若是醒不来,她会为他守过三年大丧,不管以后做不做褚家妇,她都会尽力替他护褚家衣食无忧。
    如今他既醒了,一切凭他处置吧,要问罪,要追责,她的错,她认,也会一力承担。
    是她想错了他,他没有杀元诺,他这次没有出尔反尔。
    褚昉看着远远坐着的陆鸢,目光纠缠复杂。
    她在这里做什么?不是盼着他死么,又何苦几日几夜不合眼作践自己的身体?
    既然下得去手杀他,又何必再委屈自己来给他这份作为妻子的道义和温暖?
    何不再狠辣一些,彻底绝了他虚妄的念想?
    他不稀罕这一丝丝的施舍!
    她想要自由,他给!
    等他伤好了,就和离,他亲手写放妻书!
    许是心绪激动的缘故,褚昉心口骤然疼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鸢忙喊了御医,快步近前来,担心地问:“国公爷,可有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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