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宁每回碰到这种时候,总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当然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赌一场几乎像做梦一样的局,去想当年引领自己朝前的家伙,会不会真的还活着。
    她舔了舔唇。
    唇上带着刚才一饮而尽的酒味。
    最后,她选择对着墓碑行了跪拜礼。大乾不兴跪拜,但她的兄长值得。不论他是否还活着,他都值得。
    三个响头之后,容宁起身拿起铁锹:“事不宜迟,趁着守夜人还没回来赶紧的。到时候还要铲些土盖上,免得被发现。”
    被发现,她腿都被她娘打断。
    秦少劼在旁见容宁这般,配合鞠躬三回,也算是给足少将军面子。
    他深深应下:“好。”
    卑微的全盛没想自己有生之年,还会过来干这种粗活。但体弱的陛下都干了,他也不能在边上看着办,自是加入进来。
    容宁把石头撬开,用出人意料让人惶恐的力气一块块叠到旁边。随后便是奋力挖土。她的月白裙很快被泥土弄脏。本来是微寒的夜晚,她的额头却不住在落汗。汗水好像泪水一样,一点点渗入泥土里,替代了她这些年的无声祭拜。
    一个时辰过去,旁边泥土堆积,此处自然中空。
    昂贵的棺材很快露了出来。再过了半个时辰,容宁咬着牙,没有丝毫犹豫撬开了棺材,借着秦少劼递过来的火折子光亮往里窥探。
    此时的她罕见双臂发软。细软的头发湿漉漉搭在额头。
    七年已过,棺材内该是一副被贵重物件堆积的白骨。再不济也是有头有身,衣袍空洞。容宁手发颤,顺着光亮看向棺材深处。
    只见本该放有躯体的棺材里,四角为石,中心为衣冠和首饰。由于棺材木头极佳,里面不管是衣物还是首饰都没有半点腐败痕迹,甚至颜色还鲜亮。
    但没有一根白骨。
    只能叫衣冠冢。
    秦少劼替容宁扶住棺材上方,更是眼尖,手点在了棺材打开的侧边:“这棺材似乎被打开过一次。钉子新旧不一样。扎进去的痕也不是一次扎的。”
    棺材要敲七根钉子,代表着北斗七星。其中最后一根钉子不会全部敲进去。也就是说,一旦开棺,棺材或者钉子很容易有损坏。
    容宁跟着看向钉子:“……有人比我们更早猜到。”
    话落,容宁把棺材板盖上。她用铁锹背面,把几个钉子重新敲回去,不想管这些有没有损坏了。她很是平静,快速将刚才铲出来的土重新填回去。
    当连最后的石块都塞回去,容宁身上的衣服已不成样。她眼眸锐利,一把扯了裙子,将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渍全部擦拭掉,再次变成她中将军的姿态:“看起来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到这时,天已开始变亮,再过不久就要迎来上朝时间。
    秦少劼站起身,拿起余下的那些祭祀的物件,一一分发给容家列祖列宗。他竟还有体力客客气气替一群人倒酒。
    墓地有取水点,全盛拖着疲惫身子提桶打了水来,拿着帕子追秦少劼:“陛下,先擦擦汗。”
    秦少劼接过擦了一把,很快丢回给全盛:“容宁,整一整,先换上衣服,要快些回永安园。”
    容宁应声,半点不顾自己穿着的已经是里衣和残破的外衣。她简单凑到全盛身边,用帕子也给自己解决了一下,随后集体给列祖列宗道歉:“事发突然,愿各位祖宗不要怪罪。”
    她赶回马车,在车上麻溜把上朝要穿的衣服换上。
    为了图方便,她微湿的里衣并没有换掉,而是直接在外面套上了衣服。
    容宁从墓地到马车,换衣服极为随性,很快轮到秦少劼随性。全盛出来后,再度负责驾车,秦少劼回到车上,褪去了身上那套一样满是泥泞的衣服。在脱到里衣时,他和容宁对上一眼。
    容宁:“?”
    容宁盯着人换衣服,见秦少劼动作微顿,反应过来帝王要将里面的也换了,终于醒悟转了身。只是马车里就那么点狭小空间,容宁哪怕全然背对帝王,也能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是半点没有反应,心思沉浸在兄长的事上。
    这事爹知道吗?娘知道吗?嫂嫂知道吗?她年纪小,很多事不知道。但他们不同。若是先帝知道,很可能会告知定国公。
    至少确保他们家里人有一个知道。
    上一个撬开棺材的人是谁?是产生了怀疑的先帝,还是说容家人?
    要是某一天兄长真的出现在她面前。
    容宁略顿了顿。
    出现在她面前倒是没什么,要是出现在娘亲或者嫂嫂面前,如果说两人是真的七年不知情,恐怕活着也要被打死了。
    容宁露出一丝祥和友善的笑意。
    到时候她一定负责递棍子,绝不拦一下。但凡拦一下,都是对她被瞒七年的亵渎。
    容宁浑然不知道,身后的帝王衣服换得不快,勉强穿好里衣,到后来简直是太过劳累,衣袍胡乱一塞。他虽是平日里也会勤加练武,却也从来没有过连挖几个时辰的土。
    他本不想在容宁如此心绪复杂的时候打扰容宁,但不得不开口:“容宁,替朕穿衣。”
    容宁带着思绪转回身子,按照自己见惯了宫女折腾的步骤,将秦少劼后续各种挂件系上,腰带扣好,并随口说一句:“陛下的衣服脱起来比穿起来方便。”
    说完,两人同时沉默。
    一些不该有的回忆重新浮现到两人眼前。
    容宁收回手,当无事发生。内心窘迫到再度哐哐撞墙。
    马车很快顺着偏门进入永安园,秦少劼让全盛将马车停好,三人稍绕了点路前往本该昨晚睡觉的寝宫。没怎么休憩的三人再度踏上准备上朝的路。
    朝堂之上,百官按序觐见,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异常。
    察觉到异常的宝坤安然站在那儿,半点没展露出一点不对劲。
    容宁面上当一切无事发生,私底下花了点钱,让全盛帮忙多买点东西,给她家里娘亲和嫂嫂送去。转眼要入冬要新年,她势要对两人更好一些。
    但容宁万万没有想到,入冬没有多久,她善待的娘亲一大早进了永安园,成功坐在她身边一起用早膳。
    一张桌上,皇太妃、陛下、她、娘亲曹夫人四人,俨然如同阖家欢一般。
    曹夫人脚下踩着容宁,面上笑得温和:“小宁儿贴心,一直回不了家,还一直让人买东西往家里添。这唯一让人操心的呀,也就是婚事了。”
    被踩着的容宁:“……”
    说归说,骂归骂,别拿脚不当脚呜呜!
    第83章
    皇太妃对曹夫人很客气。
    她与曹夫人年纪相仿, 用筷子替曹夫人夹着:“还记得当年你大婚,羡艳了整个京城。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和本宫一样操劳起子女婚事。”
    曹夫人笑着感谢:“都是过去的事了。”
    定国公夫人曹夫人与定国公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这些前尘往事, 由于定国公当年上了青山, 躲在青山寺中,她已经多年不提了。
    曹夫人不提,皇太妃记得是很深,和两个小辈提:“当年曹夫人与定国公的事,几乎人人要说两句。街头巷尾的娃娃但凡凑在一起, 都要被调笑两句,两小无猜,往后就作曹夫人与定国公。女子没有不羡慕曹夫人的,男子没有不妒忌定国公的。”
    谁不想要嫁给一个英雄, 谁不想要与知己红颜共白头。反正大家很羡慕。
    容宁很少听这些, 脚虽痛, 偷偷对着看过来的秦少劼点了点脚下, 委屈告状, 但也不是不能忍。
    皇太妃有些叹息:“说来说去, 反到愁的只剩下子女婚事。”
    曹夫人跟着叹气:“先帝在时, 就曾叫我入宫。他很是操心容宁大事, 生怕容宁在外征战,没能顾得上成家。以前容轩在时, 他也一样上心。”
    容宁本想说点什么,听到兄长的名字,又一句话不说了。
    她怕说话藏不住一些秘密。
    到现在, 她不知道兄长在哪里,在做什么, 又做到什么地步。每多一个人知道。兄长多一份危险。但不告诉旁人,容宁又内心有愧。
    心虚,愧疚。
    容宁甚至把脚往娘亲那边凑了凑。要不然还是多踩踩?
    感受到女儿动作的曹夫人顿了顿,内心相当无语:这小家伙怎么脸皮好像愈加厚实了?
    比起容宁,秦少劼藏过的秘密事更多。他清楚曹夫人说的事是哪一年的事。那年容宁杀敌受封,他对父皇自荐,想要和容宁成亲。
    皇太妃也记得这事,连连说道:“对对。他一向对两人上心。和容宁说婚事时,还和本宫一并催了少劼的婚事。后来,哎,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不提也罢。”
    在场人的都清楚。
    后来皇太后介入其中,替秦少劼又是选人,又是送人。再后来大皇子和皇后一路败落,直到帝王位置更替,秦少劼正式登基。
    谁能料到短短几年,事情会变化那么快。
    秦少劼吃饱了,慢慢饮着早茶。皇太妃宫里的茶水多是养生茶。一大早就是银耳桂圆红枣加在里面,又加了一些晒干的花苞。但凡浓稠一点都能叫汤羹。
    两个大人说起子嗣,再大的成就也没用。
    不成婚就是两人的一大败笔,仿佛罄竹难书。
    容宁见娘亲都不乐意踩她脚了,又自顾自收回来,手给秦少劼在桌下比划。秦少劼余光瞥着容宁单手做各种姿势,说实话,看不太懂。
    他既不从军又不打仗,不知道军中手势的各种意思。
    只能连蒙带猜,猜容宁的意思是想要逃。
    秦少劼放下茶杯,单方面在桌上落下雷:“心有所属,当然不敢随意将就。要是将就,此生怕是没有什么机会了。这事再议,朕有事务繁忙,该走了。”
    皇太妃颇有深意望着秦少劼。
    曹夫人更是侧头对上容宁:“你心有所属?哪家的公子?只要不是什么不正经的男子,都可以考虑。有什么顾虑不好和我提的?”
    曹夫人说到这里,有些委屈了。
    怎么容宁能和陛下说,还不能和自己这个娘亲说?难道出门在外那么多年,闺女和自己不那么亲近了吗?她竟是从未听容宁提过!
    容宁:“……”
    容宁刚才是想要和秦少劼说,他们可以早些走。她娘要和皇太妃闲聊就让两人闲聊去。万万没想到容秦少劼会如此结束话题。
    她面无表情:“我没有。清清白白一条好汉。”干净到挂墙上都能算挂白。
    她甩锅:“这事陛下说的。”
    曹夫人看向年轻帝王。
    甩锅结束的容宁已眼神安详。她几乎能预料到秦少劼接下去会说什么了。他简直将不要脸刻在了脸皮上,半点不以为耻。
    出乎预料,秦少劼开口:“此事若是真能定下,朕自会说的。母妃与夫人不要急。朕身为帝王,并非一天到晚只要考虑婚事,容宁亦然。”
    他站起身来:“朕与容宁心中自有分寸。朕这就告辞了。母妃与夫人慢聊。”
    秦少劼示意容宁:“容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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