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头无儿无女,就一个老伴儿还在,从进小区开始,花圈便没有断过,都是附近居民送来的,街道办还请了吹喇叭的乐队,敲锣打鼓的,门口立着一个鼓风机吹起来的白色拱门,两旁吊着挽联,最下方用石头给压住,免得被风给吹起来。
    院子里人不少,棺材就摆在灵堂的最中间,赵老头的黑白照片立在棺材前方,这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照的,人在笑,可却是一脸愁苦相——被苦难煎熬过的人,哪怕笑容灿烂,给人感觉都是泛着苦味的。
    灵堂的左边,架着两台摄像机,红灯不停闪烁着,正在拍摄中。
    看到这里,赏南就明白了,应该又是地方政府在借此宣传小城虽小,可却充满了人情味。
    负责记账的人也是小区里的人,写得一手漂亮的硬笔字,旁边立着一块牌子,说:所有悼念金最后都会交到赵老头老伴儿的手中,留给她吃药生活用。
    赏南看了眼,前面的人给的都不多,五十的,一百的,最多也就五百了。
    他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了厚厚一叠现金出来,“都写上吧,五千。”
    记账的大叔看着那一叠红色愣了一下,“你写这么多?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您就写吧,就当我做好事了。”赏南把钱丢进那纸盒子里。
    说到底,他是愧疚的,如果诧那时候帮了老头儿一把,老头儿可能不会死,但他也没办法去责怪诧,诧感受到的全是人类的恶意,他的所有行为,都是从人类身上汲取而来。
    尽量让赵老头儿的老伴儿晚年生活过得安逸一点儿,也是赏南唯一能做的了。
    记下名字和金额之后,赏南被叫过去吃饭,诧跟着他坐下来,“他是不是觉得你给得太多了。”
    “你也觉得太多了?”赏南给他递了双筷子,诧拿起筷子就打算去夹吃的,被赏南按下手腕,“等人都来了再吃。”
    “我觉得不用给。”诧淡淡道,他下巴被毛衣领子藏了一小段,整张脸都没什么表情,冷冰冰的,让路过这一桌的人都不驻足坐下。
    赏南托着腮,开了瓶汽水,“我吃了老头那么多烧饼,应该给。”
    诧开始沉默。
    虽然这个陌生男孩子看起来不好惹,但其他饭桌都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只剩下眼前这张桌子了,慢慢地,也就万分不情愿地坐下来了。
    他们还是认识赏南的,坐下后,和赏南说起话来。
    “听说你给了五千,你给这么多做什么?”一个大婶儿一脸的不赞同,“意思给点儿就行了,政府反正会管的。”
    她旁边的闺蜜也说,“这都是看在邻里邻居的,也没指望收回来,收不回来的钱你给这么多,你是冤大头。”
    “不至于,我只是怕她以后手上缺钱,不方便,”赏南知道这些人都是好意,笑呵呵地回应着,顺便拍了拍诧的膝盖,“吃饭吧。”
    诧筷子伸出去,就插了一只蹄髈到自己的盘子里,他已经盯这一块大肉很久了。
    赏南:“……”
    他这鲁莽的样子,反而让其他人不再感到害怕拘谨了,那婶子笑起来,“哟,这是哪家的,以前没见过。”
    “我亲戚的弟弟,没读过什么书,大家见谅。”赏南抽了几张纸巾,很自然地去擦诧手背上溅到的汤汁,诧盯着赏南的动作,眼神在赏南的侧脸上停顿了一会儿。
    “你给那么多钱,多吃点儿难道不是应该的?”婶子小声说道。
    旁边几个人笑起来,主动将转盘转到诧面前,让他夹菜。
    都是街坊邻居,彼此没什么矛盾,对赏南和诧这样的小年轻,完全当小孩子看待,就算言行有什么不当的,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一顿饭吃得还算是顺利。
    直到隐隐约约的争执声传入到诧的耳中,他往身后屋内看了眼,窗户都变成了红色,红色的气体像烟一样从窗户里飘出来,飘上去。
    “怎么了?”赏南注意到诧回头看的动作,一般来说,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诧没吃饱就不会主动停下进食。
    “有人在吵架。”诧收回视线,他戴上薄膜手套,抓起大骨,专心致志地啃着。戴手套是跟着同桌其他人学会的。
    赏南看着那窗户。
    他们在赵老头家的院子里,赵老头住在一楼,院子打理得很是干净漂亮,这房子还是便宜卖给他的,入户大厅占了一处,所以只有两房一厅,葬礼就在院子里和客厅举办,诧所说的吵架的房间,是卧室。
    争执声慢慢大了起来,最后变为大声的争吵,其中还掺杂着几句谩骂、咒骂。
    卧室门口围了不少人,赏南贴过去已经只能站在后排了,前面站了个人高马大的大哥,挡住了赏南的全部视线。
    诧在他身后拉了拉赏南的衣服,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可以骑我。”
    “……”赏南深深地看了诧一眼,“谢谢,不用。”
    那大哥挤到了里面去,赏南踮起脚,得以看清门内的场景。
    被四五个中年人围着的是赵老头的老伴儿,他老伴儿姓张,平时就在侍弄花花草草,养了一只橘猫。
    张婆婆臂膀上还绑着黑纱,她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花白,她有些胖,此刻被这几个人围着,缩在椅子上,居然显得瘦小不堪。
    她掉光了牙的嘴嗫嚅着,说的话完全没人听。
    “这钱是老张留下来的,我怎么能随便给人,我捐……捐了也行。”
    赏南听清了。
    这些人是来要钱的。
    这几个人看似耐心的表情下面分明全是怒火和迫不及待,这老东西眼花耳聋的,说个话也说不清楚,反应迟钝,真是急死个人。
    眼看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表现得越发急切。
    “小姨,你就跟着我们走,以后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轮流给你养老,那钱你自己拿着就自己拿着,我们又不是为了你的钱,还不是看你现在一个人孤苦无依。”
    “就是啊,大姐说得对,你要是一个人家里,摔倒了晕倒了,也没个人能帮你打电话给医院,到我们家里来,我们还能照顾你。”
    “小姨,你就别倔了。”
    张婆婆眼神慌张,“我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她脸上滚下浑浊的眼泪,“我哪里也不去。”
    那人高马大的大哥看不过去了,他着急道:“张婆子,你不是说你没亲戚吗?这不是有吗?有亲戚你就跟着他们走啊,你这就算在这里住着,我们也没办法不错眼地盯着,你跟着他们,有个三病两痛的,也方便。”
    其他人也附和。
    将张婆婆的拒绝和抗议完全给压了下去。
    那几个中年人的眼中出现得意之色。
    看到这里,赏南完全明白了,无非就是为了钱,这几个人估计还真是张婆婆的亲戚,但张婆婆无儿无女,这几个就只能是张婆婆姐妹或者兄弟的儿子,是不是亲的另说,但现在出现这么一群人,也能让街道办和附近的居民松口气,他们其实也忧心张婆子的老年生活。
    躺着羊毛卷踩着小高跟的女人先去打开了张婆子的衣柜,“小姨,那我帮你把衣服给装上?”
    张婆子没动,她用力用手掌拍着床面,“我不去,我说了我不去,你们给我滚!滚!”
    “小姨!”
    “张婆子你倔什么啊,你就算在这儿住着,赵老头儿也活不过来,你要是过得不好,赵老头在地下才心不安呢。”
    “是啊,张奶奶,我们大家都是担心你的。”
    张婆子气得脸色发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声重得在门外的人都听得见了,胸膛里发出的声音就跟鼓风机似的粗犷。
    “小姨,我们真不是为了你的钱……”
    “跟我们走吧,小姨……”
    老人耳边出现了很多声音,嗡嗡地响着,其中属于老伴儿的声音最清晰:我卖烧饼去咯,老婆子,你要跟着一起不?
    一道身影从门外跑进去,男生五指攥住羊毛卷的头发,用力往地上一摔,他一脚踹在对方的后背,女人整个滑溜了出去,撞在一台缝纫机桌角上,她顿时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突然起来的意外,让门外门内的人都噤声了,空气里安静得只有院子里的杂音,碗筷碰撞的声音,可屋内整个空间,安静得令人害怕。
    赏南手指冰凉,这小崽子……在做什么?
    “你个小兔崽子,你敢打人?”站在诧身后的男人双目怒睁,唾沫横飞,“你怕是来抢我小姨的家产的?!”
    诧根本不懂家产不家产什么的,他只是看见坐在床上的人要死了。
    哥说过,不能见死不救。
    “嗯。”诧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男人被他这直接承认的厚颜无耻给惊呆了,他往地上啐了口,“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你打我媳妇儿就算了,你还准备当抢劫犯,我就是为了我小姨,我也得打死你。”
    他举着拳头朝男生挥过来。
    诧是侧面对着赏南的,赏南费尽一身力气才挤到前面,一上前,他气喘吁吁还没看清眼前的场景,先看见的却是诧眼底一闪而过的喜悦和兴奋。
    兴奋,小怪物在兴奋什么?
    那男人的拳头挥到了诧的眼前,却被稳稳接住,诧握着他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折,只听见咔嚓一声,男人抱着手腕弯下腰,“杀人了杀人了!!!”
    可这还不算完,诧又一膝盖顶在了男人的腹部,他一脚踢出去,男人便和之前那羊毛卷一样的下场,滑溜出去,直到撞到重物,才停下来。
    看见同伴挨打,其他几个人觉得脸上挂不住,仗着自己和张婆子有点血缘关系,压根不带怂的,从地上抄起凳子就朝男生挥过去。
    看着诧丝毫不觉疲累和恐惧地出手,看着他拳脚用力又精准地落在这些人脸上,以及溅到家具上的血渍。
    赏南对刚刚诧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一瞬间的兴奋和喜悦恍然大悟。
    可恍然大悟之后,赏南手脚也顿时变得冰凉。
    他不该觉得诧什么都不懂,诧不是一张白纸,它是恶意本身,它应该是黑色的。
    在这之前,它什么不懂,甚至连攻击和还手都不懂,但在随着了解人类世界的过程中,它的世界观慢慢开始被构架。
    可它是恶意,就算跟着赏南一起生活,它也很难按照赏南理想中的成长路线行走。
    它汲取到的,和它输出的,完全不同。
    是他,在滋养恶意,而它已经极快地学会了暴力和杀戮,但赏南却还没来得及驯养它。
    “诧!”赏南惊呼出声,赏南推开挡在跟前的人,他已经叫了对方的名字,但诧的拳头还是一下接着一下落在中年男人的脸上,男人的脸在它手下跟一团肉泥一样,锤出闷响。
    赏南蹲下来,握住了诧冰凉的手腕,诧动作顿住,它缓缓扭头看着赏南。
    看清对方的眼睛,赏南呼吸一停。
    幸好诧此刻是背对人群的,它眼睛变成了绿色,瞳孔像猫科动物的眼睛,竖成针尖样。
    赏南以为它停下了,他松了口气,弯起嘴角试图安抚对方,只是话还未出口,诧的手掌贴上他的肩膀,用力推了一掌出去。
    赏南身体被他推出去,撞上床沿,他吃痛皱起眉,却听见张婆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有勇气的小伙子。”她指的是诧?都快打死人了还很有勇气?
    赏南从地上爬起来,他知道这算互殴,可打死人了概念又不一样了。
    他几乎没多想,重新跑到诧面前,这次不再是身旁了,而是对面,他唤了声对方的名字:“诧……”
    男生抬起头,眼神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和邪恶,看得赏南喉头发紧。
    在诧试图再次推倒自己之前,赏南抬手给了诧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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