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王绽出了然的笑,“竟然是初见囖?我总想着,与二位似经年老友,特别是与这位敬小官人。”
    他认真盯着敬亭颐的眉眼,“大抵是这眉眼处,跟我那位忘年交有几分相似。欸,不过是前朝往事,不提也罢。”
    言讫,嗣王开始说起他与夫人从相识到相爱的故事。
    这些事,反反复复地说,每次接见人,都要说几次。小厮都要把这番话给背会了。
    絮絮叨叨,没瞧出有要停的阵仗。
    卓旸轻咳一声,打断道:“您先停停。这些事呢,日后再说。您与我二位素不相识,方才进园全当我们欠您个人情。若没事,那我们可就回去了。”
    见两人起身,嗣王忙伸手做拦。
    “欸,欸,二位小官人,不是我要拦,是旁人请我拦你们。”嗣王实话实说,“是韩相请我拦的。多年前,他尚未位极人臣,那时他还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他……”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卓旸将嗣王发散的思路拢了回来,“韩相拦我们作甚。”
    嗣王尚沉浸在过往回忆里,一时口无遮拦道:“不就是为了给他的儿子韩从朗,创造一个与公主相处的机会嚜。他说韩从朗心悦公主已久,要我帮帮忙,牵个线。韩相说,这事成败在你二位,让我留你们几刻。”
    男人间的事,却要做局把女人围在局里,何况还是围着浮云卿。
    敬亭颐眸色倏地冷了下来,潦草说了声告辞,转身踅远。
    卓旸跟在他身后,见他越走越偏,越过他的肩,拦路道:“走偏了,照你这个走法,一天也见不到公主。”
    敬亭颐打掉卓旸做拦的手,冷眼蔑道:“你之前说,留意到合适的那个人,就是韩从朗么?”
    卓旸说他脾气发得莫名其妙,“是他。韩从朗简直是你的翻版。公主与他见面后,肯定会不自觉地把他与你作比较。这一比,知道你好,不就把你抢来了嚜。”
    他还嫌敬亭颐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敬亭颐冷哼一声,“你只知道他是韩从朗,怕是不知,他还是佘十三。”
    佘十三,正是他们用尽千方百计,想引出来的那位刺头。
    卓旸顿时大惊,“官家叫我们对付的那个刺头,就是韩从朗?”
    敬亭颐点点头。
    “你怎么不早说?我……我……”卓旸悔得说不出话,他咬着牙艰难道:“我先前并不知那刺头在明处的身份。官家他最信你,故而会把更多事交给你去办。我只知他是阴险的佘十三,在各州郡都有势力,随时会起兵变的势头。我不曾想到他是韩从朗,我还多次将他往公主身边推。我只是想用韩从朗激激公主,好让你们早日成婚。”
    敬亭颐也悔。
    他自以为把浮云卿保护得很好,但原来却是亲手把她推到了深渊里。
    韩从朗是一种致命的毒,一旦沾染,就再难以逃脱出身。他只能竭力把这毒慢慢剥离,可这过程中,势必会伤害到浮云卿。
    “还来得及。”敬亭颐呢喃道。
    他只能做赌,赌公主对他的喜爱,远远多于韩从朗;赌这场暗局里,韩从朗不会把无辜的公主拉下水。
    敬亭颐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过一个墙头,抄最近的道直冲浮云卿。
    卓旸恍了恍神,旋即跟紧他。
    翻墙头熟练,可翻完墙头之后的动作,却不熟练。往常二人夜间行事,时间紧,哪还会选走路。飞檐走壁,踩着尸体铺开的道,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青天白日翻墙头,还是第一次。
    *
    漱石阁。
    阁楼三层,每层都摆着木架,高低错落,架上是各种精致的点心与热乎的饭菜。
    馋嘴的男女,玩累了,就踅步漱石阁,边吃边聊。
    浮云卿刚迈过门槛,就看见十位俊俏的年青小官人并排站着,见她来了,整整齐齐地唱了个肥喏。
    再往旁边一瞥,内侍明吉竟然也在。
    “这是何意。”浮云卿满头雾水地指着十位小官人,“这都是谁?”
    明吉呵着腰走近她,恭谨道:“这十位来自京城周围十个州郡。都是当地知州亲自挑选出的未婚未恋,饱读诗书的世家年青人。”
    明吉离浮云卿更近了些,低语说:“您放心,这十位干干净净。官家说,这一批要是没满意的,往后他再给您送几批。要得把每州每郡的才俊都让您见见。”
    浮云卿抬眸望去,十位小官人各有各的魅力。他们约莫觉得自己像花楼里供人挑选的小姐,脸上神情都不算好看。尽管竭力维持着对皇家的恭敬与对这桩荒谬事的隐忍,可他们眼底仍旧流露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
    “我何必强人所难呢?”浮云卿摆摆手,“叫他们都回去罢。”
    明吉说恐怕不能,“他们还要在京城里住到您大婚那日。待一切事定后,才能归家。”
    浮云卿瞠目结舌,她把眼珠转到明吉身上,问:“爹爹怎的这么大方?这事姐姐知道么?她要是知道我挑驸马像在挑面首,估摸要打断我一条腿。”
    明吉说不会,“贤妃娘子也对您的事十分上心。这事也是她点头后,才办起来的。”
    浮云卿噢了声,又飞快地往那十人身上扫了一眼。
    这个不如敬先生高,那个不如敬先生白,左边的太瘦,右边的太壮。总之都不如敬先生好。
    又问明吉:“先前都是苍巴跑前跑后,中贵人不是在大监身边伺候么,怎么来橫桥了?”
    “事情重要,官家怕出什么差错,这件事上调了我与苍巴的活儿。”明吉说道。
    明吉与禁中多数年青内侍一样,高高瘦瘦,白白净净。他们身上带着好闻的青草味,韧韧的,劲劲的。明吉瞧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拘谨,稚气,灵动。
    一层被清了场,浮云卿的目光在食物与十位小官人之间来回移动,最终落到了明吉身上。
    幼时她也曾被这般大的内侍抱在怀里,哄着,宠着。
    在浮云卿心里,内侍大多比宫婢还要温柔几分。他们的身子不完整,可耐心却好得看不见底。
    这一层人,浮云卿都不熟。若非要选人搭个话,她宁肯选明吉。
    她问,“这几日,我姐姐没和爹爹吵过罢。”
    明吉说是。
    “我姐姐的脾气是妃嫔里最暴躁的。她与我爹爹,常常说五句吵三句。那姐姐与圣人和淑妃有没有起过争执?”
    明吉摇摇头,说没有。
    总之明吉只是点头或摇头,倒是叫浮云卿说得无趣。
    睐见明吉始终倾身弯着腰,浮云卿拍拍他的背,“把腰挺直。”
    明吉说是,慢慢挺直了腰。
    他比浮云卿高出一个头,站直似棵挺拔的小青松。
    浮云卿笑得开心,“这才对囖。在我面前,不需拘谨。把腰杆挺直说话,不要总是怯生生的。”
    做下人的,对主家有种天然的臣服之意。臣服久了,就只会做一辈子卑贱的下人。
    浮云卿遣散面前一批人,“都走罢,我护着你们,爹爹不会责问你们的。”
    明吉不解地问:“您当真没有相中么?”
    “当真。他们很好,但各花入各眼,能入我眼的,显然不是这些。”浮云卿又朝明吉摆摆手,“中贵人也回去罢。”
    明吉似是还存着什么话要说,可睃及浮云卿兴致不高,又噤了声。
    然而脚刚迈出门槛,便被来人给逼退回去。
    “公主宁肯喜欢一个阉人,也不喜欢我这健全的人么?”
    这话听着格外刺耳。
    浮云卿侧身望去,居然是她讨厌的韩从朗!
    她白他一眼,“韩小官人向来都是这么尖酸刻薄吗?”
    韩从朗冷哼,仍旧揪着驸马的话头的不放,“我想,您与我成婚,会比与旁人成婚更有价值。”
    “价值?未必罢。”
    落文驰踅足进阁。落家与韩家几十年来一直是死对头,小辈更是斗得死去活来。
    他从未将韩从朗视作竞争对手,此刻听见韩从朗向浮云卿自荐,怒从中来,猛地将韩从朗推倒在地。
    那么瘦弱的人哪里受得住武将的袭击。只受一掌,韩从朗便连连咳嗽,惨白的脸咳得通红,似快要把脏器也咳了出来。
    落文驰朝浮云卿叉手行礼,“公主,您受惊了。”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犹豫问道:“偌大的橫桥,我刻意打了掩饰,想着来漱石阁清净清净。你们是怎么找来的?是谁透露了我的行踪么?”
    落文驰被戳中心事,掩面假意咳了几声。
    他们这般有小心思的人,眼睛总是不听话地往浮云卿那处瞟。就算她走得再远,他们也会跟在后面。不能吓到她,所以保持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趁落文驰歇话,韩从朗手撑着地站了起来。他还想博取浮云卿的好感,整了整衣袍,又正了正幞头。
    他多少比落文驰更了解浮云卿,遂开口引诱道:“坦白来讲,我来寻公主,并不单单为了驸马一事。”
    他垂眸轻言道:“前段时间,我府里有个小女使离奇失踪。不过昨日找到了。您猜怎么着?那女使死了,死状凄惨。我想公主会知道些这事的隐情,特此前来问问。”
    浮云卿回:“那女使叫什么名字?”
    “霁椿。”
    浮云卿心里陡然一惊。
    然而正欲开口询问,便听及阁外传来一阵阵高呼声与惊叹声。
    再一眨眼,门扉霎时被外人推开。
    “公主。”敬亭颐笑着喊人。
    浮云卿却惊得瞪大了双眼。
    这场面,莫名像偷情被抓了个正着!
    第34章 三十四:修罗场(二)
    ◎正宫的气场。◎
    撞“样”着实是件尴尬事。
    两位读万卷书的文人, 两位行万里路的武人,此刻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究还是韩从朗与落文驰败下了阵。
    韩从朗是块有瑕疵的玉,而敬亭颐是完美无缺的和氏璧。他未曾拥有过敬亭颐独有的阒然, 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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