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一点都不风光不气派,好丢人!
    珠珠脚趾头抠地,心里小鸟乱叫面上却强作镇定,囫囵含糊说一句:“你们好。”就想绕过他们赶紧跑过去。
    孙输宫主众人一出来,说着话没走几步,就看见沿着长廊风风火火跑来的小凤凰崽。
    夏日愈热,到处蝉鸣,廊旁盛开的大丛鲜花蛮横斜逸逼进木道,却衬得跑来的少女更像一朵蓬艳盛放的花王。
    其实她哪里有盛妆,她狼狈得可爱,脸蛋还有灰尘,衣裙也沾染了泥点子,往常高高昂着的脑袋也有些耷拉下来,一脸憋闷又不服气,小小的嘴巴撅起来,像能挂个油瓶子,别提多孩子气。
    孙输宫主都想叹气。
    姬昌越不说话,南楼侯晏流吟年纪长些,却是什么都可以说。
    南楼侯饶有笑意望着这画一样美丽的风景、和比花还美丽的少女,半响,忽而对孙输宫主笑道:“孙输,你要是养个这样的小弟子小宝贝,她要杀人放火,你会舍得骂她吗?”
    孙输宫主顿时吹胡子瞪眼,没好气说:“你少挑事!当谁都是你这种不务正业的浪荡浑人,天尊最重体统,规矩严明公正,小少君年纪小,天尊更会悉心严厉教导。”
    南楼侯听了好笑。
    天尊要真那么公正规矩,当年根本就不会娶这小夫人了。
    天尊与北荒老大君是一辈的人,甚至天尊的年岁资历还更长些,这娇蛮可爱的小少君可是货真价实的晚辈!怎么,那中廷最受宠爱的琼犀小公主是晚辈,天尊就肃穆恪礼、礼重纲常;结果到小少君这儿,这肃穆如山的“纲常礼制”就歪歪绕绕可以打起折扣,到底把人家小姑娘娶回家,捧在手心里,叫人家当上南域尊后太上主母
    ——这时候怎么就不提人家年纪小,是晚辈了?
    南楼侯太了解情情爱爱那点事儿了,他就是做这个的,天尊端肃威严不假,但太上也没能忘情,也有七情六欲,这什么事一沾染情爱,就不可能做到真公正严明。
    南楼侯看见小鸟崽跑到身边,囫囵叫了他们一声,低着头匆匆绕过他们就想跑。
    南楼侯失笑,身边人都没说话,他倒也乐意笑吟吟低说一声:“小夫人,要低头做人,别再惹天尊生气哦。”
    珠珠愣了一下,抬头明亮澄净的凤眸瞅瞅他。
    “苏珍珠!”屋里传来天尊的怒喝:“你还敢在外面磨蹭!给我滚进来!”
    珠珠:“……”
    ——气死!进去就进去嚷什么……臭老东西!!
    南楼侯看见这小凤凰崽的脸一下涨红,小朋友丢面子似的羞耻低下头,不再看他们闷头闷脑就冲进去。
    南楼侯终于忍俊不禁,哈哈笑出来,看向身边的姬昌越说:“小朋友就是有意思,小山主说可是不是。”
    姬昌越收回目光,突然还是低声问:“…天尊,可会责罚她?”
    南楼侯一怔,笑声更大了。
    瞧瞧,这话音多沉静,可话又说得多不讲道理,她打了人,打了人家中廷娇滴滴的小公主,有什么理由不挨罚,倒像还舍不得,觉得她是受委屈一样。
    南楼侯笑了一会儿,才重看向这位年轻沉秀的姬山主,别有深意说:“爱而偏私生怜,姬山主都不忍心,天尊又何尝舍得。”
    珠珠跑进屋里,屋里光影昏暗,天尊沉着脸高坐案桌侧,一见她进来,猛地一拍桌面就怒喝:“混帐东西!你是又犯浑了是不是?!欺负人,砸人,看把琼犀砸成什么样?我之前跟你讲的话你全当耳旁风,横行霸道无法无天!我看你是要造反!是尽想早气死我!”
    珠珠已经做好挨骂的心理准备了,被衡道子一通怒骂,有点悻悻的,她问:“琼犀公主呢?”
    “你还有脸问!”天尊怒道:“琼犀体弱,哪比得了你石猴子一般皮糙肉厚!那孩子伤得血流不止,姜仙君开了药敷半天才愈合…”他胸口气得起伏几下,才恨恨道:“好在伤口不大,如今总算止住血,但凡伤再大些,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扔石头是想救她!是想弄她身后那头狼怪,绝对没想过要砸她。”珠珠犹豫了下,有点不情愿地说:…不过毕竟是我砸出的石头,不知道怎么砸到她,我可以给她道个歉,但这纯是因为我扔的石头不小心砸到她,可不是我承认了是我故意砸她——我才没故意使坏!我就是冲着狼怪砸的,没想砸她,这个锅我不背,我不认!你少污蔑我!”
    天尊之前听说珠珠砸了琼犀也十分诧异,他养了珠珠许久,知道这小混账良心不多,但挺讲孩子气的道义,按理不可能对娇弱的琼犀动手;但当时众目睽睽,许多人亲眼所见,实在不能冤枉了她,天尊便只能觉得她是不知怎的又犯了浑,还是记恨他疼爱琼犀,又之前和他吵架,脾气上来了就没轻没重砸琼犀一下——苏家人实在有前科,家传有这个臭毛病,嫉妒心重,凶浑得很,平日人模鸟样,一碰上抢伴侣这种事就翻脸不认人,恨不得呲牙咧嘴早把所有情敌都打杀了。
    天尊心里恼怒,这小兔崽子贪欲好色,平日跟个没开化的小孽障缠着他嗷嗷要血喝,如今更浑了,他不过多疼爱琼犀几分,她就气得要去欺负人家,真当他是她小母鸡窝里的宝贝要用毛屁股蹲着占着,看一眼别人都不许,贪得没边了!
    天尊这么恨恨想着,还想着必须得压压她这凶浑劲儿,然后就听珠珠丝毫不认错,反而昂着脑袋振振有词来这一套,顿时气极反笑:“我污蔑你?我污蔑你什么,大庭广众,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砸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还能污蔑了你?你那一把子妖力,真想砸狼怪怎么可能碰到琼犀,你还能狡辩什么,还能有谁故意陷害你?那秘境里的学生一群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你,还能暗地里把你砸出去的石头歪扭了?!”
    珠珠塞住。
    问题就在这里,她真没想砸琼犀,但要说有人想陷害她,故意把她扔出去的石头偏转一点角度砸到琼犀,又不现实,因为秘境里没一个人实力能比她强,要是谁敢做小动作,她肯定能知道。
    “……”珠珠难得词穷了,憋了一会儿,蛮横说:“反正有问题!我没想砸琼犀!”
    天尊冷道:“有问题,那你把证据拿出来!”
    珠珠理直气壮:“我还没找到!等我找到了给你。”
    “……”天尊恨不能揍这不要脸的小兔崽子!
    “混账!你还要不要脸!”天尊怒拍桌子:“胡搅蛮缠,没理还在这里给我穷搅合,教你的道理都吃狗肚子里去了!你就浑想气死我!”
    珠珠大声说:“我没胡搅,我说实话!”
    天尊毫不动容,仍然怒道:“没有证据就等同于假的!谁有闲心听你嚷嚷实话假话,你拿不出证据,那么在找到证据之前,就得服从于众口铄金!所有人说你做了什么,你就是做了什么!这是普天之下的常理!”
    “少给我耍小孩脾气!”天尊冷笑:“我惯着你,还当全天下都能惯着你,你将来也这么当北荒的大王,也天天嚷嚷着你无辜你没欺负人,看看丢的谁的脸。”
    珠珠:“……”
    珠珠:“!!!”
    可恶!!
    珠珠恼羞成怒,怒发冲冠,跳着脚大声:“好!好!这次我认栽了!就是我欺负的人!是我小肚鸡肠满肚子坏水流油故意砸的琼犀!我就是天底下最坏的臭小鸟!你要把我怎么样吧?!”
    天尊几乎气得仰倒。
    他让她学顺从大势隐忍低头认错,她直接给他来个破罐子破摔卖浑撒泼——这浑不吝的东西!
    天尊怒火冲天,喝怒道:“苏珍珠!你再犯浑我拿戒尺揍你!”
    “揍啊!揍啊!”珠珠不屑一顾:“我这就脱裤子给你揍,你把我屁股揍肿,明天我也趴床上,让人把我抬过去给你的小心肝宝贝道歉!”
    天尊:“!!!”
    天尊脸顿时青红,眼前发黑,生生扶着桌案跌坐回去。
    他跌坐在太师椅上,胸口剧烈起伏,脸颊青红变换,真气得够呛。
    珠珠本来中气十足犯浑,看他这样,心里就有点发虚了。
    别真气坏了吧,她暗自嘀咕。
    “……”她磨磨叽叽蹭过去:“你、你怎么了?”
    天尊撑着胀痛的太阳穴,阖眼兀自冷笑,珠珠见状,抱住他另一条胳膊。
    天尊立刻推她的手,冷冷笑着:“少碰我,你多有本事,我可招惹不起你。”
    小臭鸟这时候脸皮又厚了,扒拉他的手,忙紧紧抱住他胳膊不放:“不介,不介,招惹得起招惹得起,抱一抱抱一抱…”说着便小狗崽一样去蹭他鬓角,撅着嘴巴腻糊糊亲他脸颊。
    这天杀的小妖星。
    天尊沉着脸,被她在那里腻歪缠黏了好一会儿,才推开她又撅嘴凑过来的脸蛋,冷笑:“两面三刀,你就该去唱变脸,谁也没你唱得好。”
    珠珠忍着听他放屁,在心里暗骂一通,才娇里娇气把脑袋枕在他肩头,软道:“我乖,我知错了,尊上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是我的不好,尊上叫我道歉,我明天就去给公主道歉。”
    “免了吧,那孩子见你,更得委屈。”天尊没好气说,但其实不是这个原因,虽然他恼怒珠珠飞扬跋扈砸伤琼犀,但珠珠如今毕竟已经是尊后,既是尊又为长,从来无长辈的不是,她若是向琼犀道歉,看着到底不像样,所以天尊去看望了琼犀没什么大碍,等回来了,才私下教训起珠珠。
    天尊教训人一通,也不打算再让珠珠去见琼犀,他转而说:“过几日我就准备带琼犀去悬壶谷涤清池潭,你在小学宫待着也总惹事,老实去回太天宫抄书。”
    珠珠知道这个事,琼犀自幼身体不好,盛央境事变后,虽然天尊竭力为她重塑了灵府道台,但她没有珠珠自己这样强悍的凤凰妖体,几乎不能修炼,每隔多少年体内的旧伤就会发作,剧痛难忍,唯有悬壶谷封地最深处涤清池潭的钟乳灵水可以缓解治疗她的伤势,涤清溪潭每几十年才能孕育出一滴钟乳灵水,融入潭水中,一日一夜就会消散,因此每隔些年,天尊都会特意抽出时间带琼犀去悬壶谷,以庞大元力强行启封池潭,帮她吸收灵水疗伤。
    今年又快到了钟乳灵水滴出的日子,琼犀这次被送来承昭小学宫,就是为了等待此事。
    现在衡道子要陪着琼犀公主去泡池子,眼不见心不烦,把她赶回太天宫抄书
    ——抄书,鸟才不抄书!
    珠珠眼珠转了转,撅起嘴巴:“太天宫就我一个,没意思。”
    天尊听出弦外之音,剜她一眼冷冷道:“那你想怎么着,跟着我们去,我只怕琼犀还没泡上钟乳灵水就先吃你欺负。”
    珠珠不高兴:“你怎么把我说这么坏!”她大声哼:“谁稀罕,我才不愿意跟你们去,我要去东海,然后回北荒住一阵。”
    天尊蹙眉:“好端端你去东海做什么,你又闹什么事。”
    珠珠怎么知道,她决定根据情况闹事,闹事大小取决于她看东海不顺眼的程度。
    天尊一看她大眼睛圆溜溜转就知道她不定又闷什么大坏,他恼怒:“苏珍——”
    珠珠不等他说完,就一把抱住他胳膊,更大的声音压过去:“我不会没理闹事的!”
    “你说我是南域尊后,那别人欺负我的人、折辱我的颜面,我难道不能给出惩罚吗?!”少女用理直气壮的声音:“难道我没有这份尊荣吗?难道我没有这个权力吗?难道我不配吗?”
    天尊声音滞住。
    少女的眼睛熠熠发亮,在昏暗的夜色里,像剑锋倒泛的寒光,像权力和欲望的宝石。
    神州大地的王孙孩子,从来少有长在象牙塔里,北荒的黄沙,更是只会养出最凶悍的妖王。
    这年幼的少女,美貌娇气的皮囊下,也已经随着长大爬出骨头里凶狠而强势的野心。
    天尊看着凶性毕露的珠珠,心绪突然升起难以言说的繁杂。
    年幼的小妖王,像迫不及待钻出泥土的春芽,顺从本能贪婪地追逐一切强悍与权力,婴儿啜吸奶水般大口吞吃他的权势成长。
    世上万事此消彼长,妖王强悍,妖族势大,便是仙族道统没落,帝廷衰微。
    他是南域天尊,神州太上,他悍然维护中廷的统治,他绝不应该甚至理应用最严厉的态度喝止她,斩断她任何贪婪越界的行为。
    可他看见少女明亮的眼眸,有着蓬松毛羽的小凤凰,眼眸这样中气十足的、骄傲的、亮晶晶的看着他。
    红线相牵,连理枝的纹路烙印在心口,那条小姑娘用花瓣编成的细细手链像在皮肤热烈地发烫。
    天尊突然发现,他很难如往日的严厉、威严、公正。
    太上无情,太上也没能无情。
    珠珠看着天尊闭了闭眼,她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她身体忽然一轻,被抱孩子似的轻轻抱起来,坐在他膝头。
    珠珠呆住了。
    她坐在长者膝头,枕着他心口,能隔着简俭质素的布料,听见他沉稳的心跳。
    天尊轻轻搂着她的背,手掌慢慢抚着她纤细的背脊,动作并不含多少旖旎,更像师长、像叔父安慰孩儿,有往日很少展露的温柔和宽厚爱昵。
    天尊道:“中廷为帝廷,这荒古而来的传统,为神州安定、为苍生太平,绝不可动摇。”
    珠珠心里突然生出不甘、她很难形容这种不甘,她猛地仰头:“你真认为中廷配被称为帝廷吗?!你真认为天帝天后做的称职,那少帝魏丘将来配主掌这神州大地吗?!”
    天尊脸色微沉,却还是说:“天帝天后远远年长于你,你不可出言侮辱,更不可妄议中廷!”
    珠珠几乎要冷笑出声,天尊看着她不驯的神色,沉默片刻,语气和缓下来,但态度不变:“中廷为帝廷,这是一种长久的传统,即使暗地有种种龃龉,但明面仍然能维持一种体统、一种秩序,只要秩序在,神州就有安定,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规矩,不可妄动。”
    “不许欺负琼犀,也不许寻衅中廷。”天尊威严说:“北荒永世向中廷称臣,哪怕只做表面功夫,也绝不许生异心。”
    珠珠重重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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