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凌感觉有些惭愧,她起身,向先生恭敬地一揖:
    “累先生费心了。”
    “无妨。”那严肃的先生说,“你莫要紧张,细细道来即可。”
    “白马非马,其言有误。”
    白马非马是著名诡辩学著作《公孙龙子·白马论》中的问题,提出了逻辑学中的“个别”和“一般”之间的相互关系,但把它们之间的区别夸大,割断二者的联系,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思想体系。
    “‘马’命形而不命色,‘白马’既命形而又命色。‘马’之不命色并不是否定马有色,只是强调‘马’不取其确定的颜色,‘白马’之命色,是专取其确定的白色,二者具有马形之共性,但只作‘有异’、‘不等同’解,而避其‘全异’、‘不包含于’解。若将是非表述清楚,‘白马非马’不攻自破矣。”
    “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使不得及其意,言词小道,无益于治,名不副实耳。”
    “正如离坚白之说,坚与白二者互斥,故而自藏,坚中之白、白中之坚,不可共存,非控名责实,徒增口舌。”
    “今天下诸子百家,为救治时弊积极奔走,亦算名实耦合,唯名家之说,苛察缴绕,诬妄怪诞,即使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却不能服人之心。”
    祝凌简单地陈述了一下自己的观点。
    在如今的世道里,诸子百家都在通过实践,来践行发扬自己学派的观点,唯独名家耍嘴皮子功夫,玩概念游戏,以名乱实,对治理国家半点帮助都没有。即使他们能通过辩论让别人哑口无言,也不能真正让他人心悦诚服。
    她故意将名家批判得一无是处,观念略显偏激,听起来就像是那种初出茅庐,指点江山的愣头青一样。
    严肃的先生也没指责她言语偏颇,而是捋了捋自己长长的胡须:
    “你以白马非马推而溯源,否定整个名家,名家当真一无是处?”
    “名家有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天下》中说‘飞鸟之景,未尝动也’,皆与辩者有关,名家并非毫无可取之处,但名家于天下,弊大于利,可取之处好比鸡肋。”
    祝凌死咬她刚刚立起的人设———
    认死理,说话容易词不达意,发散思维。
    先生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这个观念,便道:
    “天下如今将入大争之世,凡有血气,皆有争心,你否认名家锐意,是否要以文教化万民,以身作则肩负天下?”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非我所愿。”祝凌并未被先生言语中的内容所诱惑,她直言不讳,“学生只想做那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境,非我所能及也。”
    这下,先生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他面前这个士子,就差把“我想当一条咸鱼”这句话刻在脑门上了。
    这人明明有些聪明,若入书院勤学苦读,未必不能有一番成就,但他不知为何,竟这般不思进取!
    先生一惯严肃的脸上出现些许痛心疾首的神色:“涸辙之鲋,旦暮成枯,人而无志,与彼何殊!”
    你这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先生所言极是。”祝凌面色诚恳,“然———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先生:“……”
    他从身侧的盒子里取出一块木牌递给他,神色怏怏不乐:
    “往东走,见岔路左拐,见一竹屋,便是你下一关的所在地。”
    这个孩子他不知道怎么教了,还是交给他们能力卓绝的掌院吧!
    祝凌接过木牌,浑然不知她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她只是很疑惑为什么这一关没有了抽签活动,而是先生直接指定地点。
    临走前,祝凌看先生有些郁闷的神色,还是决定开解一番:
    “这世间的良才如石中璞玉,终有一日要绽放光华,但似玉之石,不管如何相似,终究是石非玉,朽木难雕,亦是同理。”
    “先生不必过于苛责己身。”
    那先生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
    “你且去吧,莫误了时辰。”
    祝凌对他行了一礼后,便去找他所说的竹屋了。
    路程比祝凌猜测得要长不少,她大概走了一刻钟,眼前才出现了一点竹子的痕迹。
    绕过一大片竹林,她眼前出现了一栋竹屋,祝凌推开门,门里的人循声望来———
    那是一张极清雅的面容,带着浅淡的笑意,墨发束起,身姿挺拔清瘦,整个人的气质像旷远幽静的山水。
    祝凌道:“见过兰亭先生。”
    她虽然没有见过应天书院的掌院,但也在永宁城中打听过他的消息,卖给她消息的人说,即使她不认识应天书院的掌院宋兰亭,但只要见到他,就绝不会认错。
    那种温润从容之感,见之难忘。
    见到宋兰亭的那刻,祝凌就明白了刚刚的先生为什么不给她抽签了,那位先生估计是觉得凭自己一己之力难以扭转她的想法,所以把她送到了教书育人最厉害的掌院面前。
    掌院,就要直面最铁的刺头,解决常人不能解决的麻烦!
    祝凌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先生的好意……真是让人承受不起啊!
    宋兰亭放下手中的书卷,道:“你过了几关?有几枚木牌为凭证?”
    祝凌掏出木牌放在桌上,分别是“弈”、“音”、“粮”、“辩”四枚。
    宋兰亭略翻了翻:“三枚上,一枚中———”
    他自书架上取出一块牌子,与这四块放在一处。
    这枚牌子上刻了一个“明”字。
    “四枚上,一枚中。”他道,“刚好符合登顶之人的最低标准。”
    祝凌提醒他:“宋掌院,这于理不合。”
    她可不要出这么大的风头!
    “这并非是助你舞弊。”宋兰亭笑道,“第五关,看得是士子本身最擅长的能力,或是诗词歌赋,或是弓马骑射,或是……捉鬼驱邪。”
    “那日在茶楼里,我画了一张识英笺。”
    聪明人说话,向来是点到即止。
    祝凌秒懂:“捉鬼驱邪向来小道,不值———”
    “今年寻英雅集的魁首,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宋兰亭的眉眼微弯,“只要不损燕国百姓,不违道德理法,我能做到的,必全力以赴。”
    【天上掉馅饼???】系统小圆球在祝凌的意识里一蹦三尺高,【祝凌,你冷静啊!!!】
    “统儿,不瞒你说———”祝凌迟疑了一瞬,异常诚实道,“我疯狂心动。”
    诚然,前面的限制条件不少,将“宋兰亭的承诺”限定在了一定范围,但架不住祝凌的要求,刚好就在范围内啊!
    只要她拿到了魁首,她就不用去为卖玻璃卖镜子的事与掌院细细掰扯,而是直接要求掌院兑现承诺就够了!
    就算是抛出来钓她的饵,也让她完全无法拒绝啊!
    祝凌话语一转:“学生必全力以赴。”
    【你真要争魁首?】
    “让我考虑考虑。”祝凌回复系统,“虽说全力以赴,但全力是多少,也是可以商榷的。”
    宋兰亭垂眸,指尖落在那块“明”字牌上:“那郭士子认罪之后,大夫发现他体内有毒,百姓闻之,都说那是被厉鬼缠上后染上的鬼毒。”
    白磷是有毒的。
    宋兰亭此举是在提醒祝凌,小心她自己也不小心沾上了毒。
    祝凌道:“心中无鬼,自不惧毒。”
    她已知晓,并处理好了。
    宋兰亭笑了一声,他把那五枚牌子向前一推:
    “向北见山中溪,所有登山之人均在此处,太阳落山即止。”
    意思是让她去目的地,等到太阳落山后。太阳落山后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人要参加争夺魁首的比赛。
    “多谢先生。”
    祝凌一揖,退出了竹屋。
    等她赶到溪边时,那里已经站了三个人,三人之间泾渭分明,颇有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他们听到了祝凌过来的动静,纷纷抬眼望来,其中有一个身穿锦袍的少年,一看清她的脸便气势汹汹地迎上来。
    “你就是乌子虚?”他上下打量了祝凌一番,目光在她腰间停了一瞬,眼皮一撩,神色挑剔,“脸上有瑕,貌丑无盐,举止猥琐,还是个我出行时只配跪在路边的贱民,我要是像你这般一无是处,早就自挂东南枝,盼着来生投个好胎了。”
    “这般卑贱的人与我共居一地,真让我如入鲍鱼之肆,被恶臭熏晕。地上尘土,也敢与皓月争光?”
    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就你这般人,也配得起‘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你若是对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再自行下山,我便不追究你脏我眼睛之事。”
    【?】
    【他是不是有什么大病?】系统小圆球在意识里噼里啪啦闪光,【敢骂你?怼死他!】
    祝凌学着这少年的动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副瞧不起的神态做得比他更加气人:
    “五短身材,眼下青黑,容貌磕碜,衣着怪异,嘴臭无比,阁下何不以溺自照?”
    你长成这样,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呢?
    “你———”
    “我闻这山中溪边、幽静之所,有恶犬狂吠……哦,不对,辱犬了。”
    祝凌用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调子,再一次看了他一遍,语气做作而惊讶:
    “噫———这位公子的脸怎么这么红?”
    她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病毒一样慌忙避开:“我生长在乡里,常听说颅内有疾之人,要发病之时都是面色涨红,话语癫狂,等胡言乱语过去了,便会口吐白沫,最严重的甚至还会出手伤人。”
    “我从小在医馆帮忙,像公子这样的情态,身患疾病的,八九不离十。”
    祝凌啧啧叹息,目露怜悯:“这位公子,莫要讳疾忌医,有病趁早治,不算丢人。”
    第50章 阴谋阳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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