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廊下那一层因为神灵化身的事被不断宣扬而蒙在心上的隐约阴霾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垂馨千祀』小队一个二个只想把某个欠扁的人捞出来打一顿,只可惜一挑五回回都被掀翻。
    在他们咯吱磨牙的时候,已经被烘干了浑身衣服的玄都懒洋洋地找了个位置窝下来,眼睫一掀,告诉了他们一条石破天惊的讯息:
    “因为我们神灵化身求雨的事越传越广,已经传到楚王那里了。出于对我们的好奇,他下旨宣我们入宫,旨意上午到的,下午就要出发,一大群人在外面等着呢~”
    在小队成员迅速僵硬的神色中,玄都眨了眨眼睛:“怎么?够刺激吧?”
    破云来捂住了胸口:“队长,给我来颗速效救心丸!”
    乔如霜腿一软:“真是刺激过头了哈……”
    柳长春差点来了个360度转身闪到了腰。
    只有贺明朝和鬼卿还勉强稳得住。
    但与这噩耗同来的,是他们心中对小楚王生起的一点隐晦同情。
    就玄都那折腾人的手段———
    『垂馨千祀』小队想了想,在群聊里一人发了一个可以敲的电子木鱼。
    功德+1,功德+1……
    玄都如果以后造孽,功德扣他自己的,和他们小队———
    没!有!关!系!
    第311章 太后被囚
    ◎一朝天子一朝臣。◎
    卫国一连下了数日的雨,建筑也好,衣裳也好,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潮气。
    天气愈发冷了,只要出行,流淌的雨水就会将衣摆弄得半湿,泥泞在地上肆意蔓延,走动时寒气直往骨子里钻。
    卫皇后……现在应该称为卫太后,她已经在窗边一连坐了两日,手边摆放着的清茶早已冷却,一丝热气也无。
    卫太后问:“晔儿今日还是没来?”
    一直小心侍奉在她身边的莫姑姑垂眸:“未曾听闻陛下亲至的消息。”
    “两日了……”卫太后抚摸手腕上佛珠的动作一顿,“难不成他还在怨我?”
    温润的木质佛珠在她的手腕上一圈圈缠绕,却怎么也暖不了她越来越下沉的心:“我都是为他好,他怎么就是不理解呢!”
    “刚登基的时候不是很好吗,晨昏定省……”她说着说着语速慢下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很美好的画面,“母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
    “阿莫。”卫太后因为回忆起美好画面而上扬的嘴角顷刻垮下,“你说……是不是晔儿身边有人在挑唆?”
    莫姑姑不敢妄议当今陛下,但太后一直盯着她,她沉默了许久,终是说了一句有些僭越的话:“娘娘,太子已经是皇帝了。”
    一国之君,哪容得旁人对他指手画脚?
    “对,晔儿是皇帝,可他也是我的孩子。”
    卫太后目光看向窗外绵延的雨幕,好像回到了几月之前那场流血厮杀———那同样是个下雨天。
    “我为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铲除了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他怎么就不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卫太后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那是在卫晔登基不久后,她从卫国广乐中最有名的佛寺里求来的,“那个位置谁都想要,因为一时的心软而留情,才是这世间最愚蠢的行为。”
    她说:“我都是为他好,他怎么就是不懂?”
    “儿女都是债啊……”她叹息。
    莫姑姑觉得她从小侍奉到大的娘娘已经走入了迷障里,她想要劝解,但又只是一介仆从,不能、也不敢开口,她的唇张了又合,最后只能牢牢地闭上,像合上的蚌壳。
    卫太后也没指望能听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她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雨幕中,那雨幕中一个人也没有,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
    往常都是卫晔来她所住的宫殿向她请安,既然他已经两日没来,她这个做母亲的,就只能自己过去看看了。
    “如果不是我查到,你们还要瞒我多久?”卫晔坐在高位上,“让一个不知底细,不知来路的商户以栖霞郡为中心,收了数月粮食———”
    他的目光沉沉地扫过地上跪伏的臣子:“几千万斤粮!官商勾结,你们好大的胆子!”
    近来雨水连绵,不少百姓家中贮藏的粮食都发生了霉变,之前卫国遇到这种情况时均由官府出面,以低价售粮、控制购买量等手段保证百姓所需,不至于因粮食问题造成大面积民变。但现在———不少城池的官仓打开,里面的存粮竟凭空少了四五成,有的城池更夸张,只剩十分之一!
    有的官仓在将百姓生活□□之后便所剩无几,有的官仓将存粮全放出去也只能保证百姓半月所需……若将所有的损失聚合到一起,足有六郡粮食总量,几乎是卫国每年储藏粮食的五分之二!
    ———这还只是报到他面前的明面数额!
    若不是亏空损失太大,底下盘根错杂的关系已经罩不住,他恐怕还要被瞒在鼓里。
    卫晔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半夜,那一瞬,他心头发冷,从心中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前有卫修竹逼宫造反,后有流言甚嚣尘上,他登位后先要与朝堂上的新旧势力相互试探,谋求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平衡,后要镇压卫修竹残党的反扑,收拾乱成一团的国都广乐……
    之前他还未登基时,他是卫帝钦点的、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继承人,无论是礼法还是大义,所有人自然会站在他这一边,但他登基后,那些捕风捉影却又真实的传言流出,朝堂上的勋贵与世家就是闻到了血腥味儿的饿狼,要循着这味儿狠狠地咬下他一块肉。
    他们所关心的并非双生子的流言真假,而是他们能借由这流言逼迫他做出多大的让步———主贤臣良往往罕有,一旦君臣不相得,不是主强臣弱,便是臣强欺主。
    籍由从龙之功左右皇权……有野心的人怎么会没有这种隐秘的想法呢?
    若是权力到了一定的顶峰再进一步,或许……改朝换代,取而代之?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让人疯,让人狂,让人变成一个个面目全非的怪物。
    如今这帮怪物在朝堂上厮杀,对底下的消息不闻不问到了一种放纵的地步———平民百姓的生死永远无法影响到他们,那只不过是纸上的几个数字,信件中的寥寥数词。所以接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瞒,瞒下这些对于他们不利的东西,等到尘埃落定后再行处理。
    卫晔有时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推行有益于百姓改革的人与身陷谋逆大罪的人同出一族;与卫修竹一同起事的人所在之位干系重大,牵连甚广;曾经效忠于他阿兄的人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与曾经大皇子党太子党都交好的中立派在双方决裂后迫不得已站队,又卷入几桩错事中……这里面有的人能特赦却要贬官降级,有的人有罪但又罪不至死,有的人能动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之前卫国朝堂上的局势太过混乱,已至于整个朝堂都因为各种各样的联系被拖下了水,堪称一派乱象。
    卫晔学了十几年的为臣之道,做了一年的太子,几月的皇帝,才知道想要做好一个君主———哪怕是守成的君主到底有多难。
    他没有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的至亲,没有可以倾诉的友人,没有完全值得信任的盟友……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真切地印证了一个词———孤家寡人。
    他在寒凉的夜里站了许久,直到手脚都冻僵后才点了灯火,又让守在身边的侍卫星夜去通传各位大臣进宫,开始处理这件事的后续。
    何处问题最严重?又从何处运粮?贩卖粮食中饱私囊的官员要如何处理?派谁去查证?真实损失如何清点?错事的主谋又属于哪一派系?
    深夜被叫来的臣子们在大殿里争执到嗓子发哑,人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互相驳斥,待到夜晚早过,白日尽时,才有了一个彼此妥协的结果,呈到了卫晔面前。
    卫晔慢慢地翻着这一页又一页的内容———这间大殿的地上,四处都是散落的纸张,之前他们还在争论不休,后来就变成了写,写出来的东西言之有物,才能继续争。
    卫晔翻完了最后一页,最后满面疲倦地合上。若在最初就出了这些措施,情况也不至于恶化到如此地步。
    “就这样吧。”他叹息,“按着今日的折子去做,若有违背者,一如陈氏。”
    陈氏一族曾经繁华灼锦,后因行差踏错,被夷三族。
    意识到这位登基的年轻天子语气中的认真,苦熬了一日一夜同样疲惫不堪的臣子心下一惊,所有人明面上恭顺的告退,至于心中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所有人都离开,殿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卫晔从满地废纸堆中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满地白纸上的黑字变成一团团灰黑色的阴影,让他头脑发昏。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入睡,头疼得厉害,天地都在旋转,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然后跌坐在地。
    地上的废纸因为他的动作被扬起,在他周围无力地翻卷了一会儿,在模糊的视线里,像是出殡时漫天飞舞的纸钱。
    过了许久,模糊的视线在急促的喘息中终于变得清晰,跳跃的烛火映入他的眼中时他才意识到,已经又是夜晚了。
    卫晔极没有形象地靠在御阶旁的柱子上,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周围的废纸中,他看到有张纸上写着“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的空话。
    他们写用“礼”来推行道义确实不错,但他们离开民生疾苦已经太久,忘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道理。
    视线又开始变得模糊,卫晔的身上有些发冷,或许是这句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曾经学过的东西化成杂乱的画面,一直往他的念头里钻。
    他想起曾经念过的“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那是他学过的谦退,却不是为君之道;他想起曾经读过的“函车之兽,离山必毙;绝波之鳞,宕流则枯”,又觉得自己如同那山中兽、水中鳞,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慢慢地死去。
    “说‘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他靠在那柱子上,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孤寂且长,“我无爽口物,无快心事……为何还是这般……”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与无力:“……真像做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各色的光影融成混乱的色调,卫晔眨了眨眼睛,儿时的、过去的、现在的、不舍的、欢喜的、难过的、绝望的……所有的画面纷沓而来,几乎要占据他所有的心神。
    然后他听到了尖利的声音。
    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好像有人起了争执,他依稀听到了熟悉的语调。
    那些争吵声忽远忽近,内容他听不清,最后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门或许是被撞开了。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晔儿!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那道熟悉的人影斥责他,她好像说了些其他的东西,他捕捉到了几个隐约的词,什么“干涉政事”、“不许”、“皇后”一类的。
    或许是在质问为什么大事要严防着她,又或许是催促他尽早选立皇后,安定人心。
    一开始栖霞郡出事时要见他,他分身乏术便推却了,如今议事的臣子才走,她便迫不及待地闯进来,翻来覆去,无外乎这几件事。
    她还在说着什么,但卫晔已经全然听不清了。
    “闭嘴。”
    已经分辨不清的话语停顿了一瞬。
    可卫晔还是觉得吵。
    他想过要不闻不问,装聋作哑,演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母慈子孝”,可现在他发现———
    太吵了,吵得他做不到,无论是谁向他要求,他都做不到。
    “逐东流。”即使现在已经看不见,也听不清,卫晔依旧冷静,“将她送走,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好像有人冲过来扼住他的肩膀,又在下一刻被人抓住手腕。
    卫晔用力地眨了眨眼,指甲刺破了掌心,从恍惚中挣扎着清醒了片刻。
    他看到因为手腕上疼痛而面色有些扭曲的卫太后———那眼神不像在看孩子,反倒像在看仇人。
    她涂着口脂的唇一张一合,卫晔又开始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也许是她现在在说话,也许是卫晔记忆中的对话被再次想起———
    “晔儿,我是为你好,你怎么就是不懂!”
    “我不需要你为我好。”卫晔仰头看着她,他现在头晕得厉害,浑身发冷,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绚烂混乱的色彩中开始出现大块大块的黑斑,“那让我觉得恶心。”
    ……
    卫太后被卫琇生前唯一的影卫强硬地带走,塞回到她自己的宫殿中,卫太后快要被气疯了。
    “逐东流!你只不过是我给我儿豢养的一条狗!现在已经忘了主上是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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