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凤长夕拿来了针,又细又长,她给“我”身上扎了好多针,“我”心中的想法便是:这是什么极刑?为何连血都没流?身体甚至比之前更松快了许多。
    “你的身体有些奇怪。”床边的女子拿着长针说,“我不确定能不能治好你,只能尽力而为。”
    “治”是一个新鲜的词。
    “我”望着凤长夕,逆着烛火,头一次似拨云见雾似的,在一个人的脸上,看清了一双眼睛。然而,除了那双眼睛,人脸的其他部分,仍旧模糊不清。
    这场面诡异,与我平日所见截然不同,令我心生胆寒,我是真实的被脑海中的画面吓了一跳,汗毛霎时竖了起来。
    “为什么……”我问凤长夕,“脑海里,裴颜的记忆中,看不清人的脸,我方才看见了你们初遇,他躺在泥泞的雨地里,初见你,只见了你的身型,衣裳,你的面貌在雨中伞下是一片模糊,你给他喂药,针灸,亦是如此,知道你说了你在治疗他,他方才看清了你的眼睛。”
    我描述完了脑中所见,凤长夕与沈缘却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沈缘叹道:“裴颜所见世界,与我们大不同。”
    “何意?”
    “我也是与他相处后很久方才知晓。”凤长夕道,“他幼时开始,便看不清他人的面目,路人万千,在他眼中,都是一张模糊的脸。因为从未见过他人脸上的喜怒哀乐,所以他对人,也出奇的淡漠。只有在他人有强烈的动作和语气时,他才能察觉他人的情绪。”
    我一怔,几乎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难怪刚才裴颜用我的脸露出笑容的时候,笑得那么的夸张……因为他对他人的细小情绪,根本就没有察觉。他自己要表露情绪的时候,才会显得那么夸张。
    “而且,裴颜的身体,对疼痛十分的迟钝,我在治疗他的时候便发现了,他几乎不会痛。”
    “这是什么病症吗?”
    凤长夕摇头:“也许是天生之疾,也或许,是他自幼便在那妖异门派长大,落下的毛病。”
    “妖异门派?”
    “嗯,我救他后不久,便有人来寻他,裴颜告诉我,他自幼便为那门派卖命,受他们训练,为他们杀人。他之所以会在雨天的树林里浑身是伤,就是因为他刚做完了一个任务。”
    随着凤长夕的话,我脑中飞快闪过的无序又混乱的画面,有在黑暗的地牢里,“我”与十几个小孩拿着刀互相厮杀的画面。
    有“我”带着浑身的血,平静的推开了地牢的囚门的画面。
    还有刀光剑影中,“我”熟练的刺破敌人的喉咙,当他人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我”脸上时,“我”方才能感觉到几分温热,令“我”感知到心脏的跳动。
    “我”似乎总站在血水里,身上黏腻的鲜血从未洗干净过,直到一个雨天,“我”又一次完成了任务,大雨冲刷着“我”的伤口,把他人的和自己的鲜血都冲走了。凤长夕为了治疗“我”,给我换了干净的衣裳。
    一尘不染。
    “九重天上的仙人本不该再管人间事。”凤长夕的话语将我的神智又从过往拉回了现在,“但那门派恶事做尽,我便将此事告知了同在人间的沈缘。”
    我皱眉看沈缘:“你真是什么时候都在。”
    沈缘笑笑:“常回人间看看。”
    “所以你又动手了?又沾染了诅咒?那妖雰里是不是还有一部分是那门派里的人的?”
    “一个邪恶的门派,不用我动手,多的是想斩奸除恶清剿妖邪的修仙门派。”沈缘指了指归来门主殿的方向,“那时候青阳还没有成仙呢,人间事,他能管。”
    “是归来门清剿了那个门派?”我问,“那裴颜呢?”
    “他无处可去,我对他的体质也感到好奇,便让他跟着我,多年来,我教他学医,望他能早日忘却幼时的苦难。行善,修仙。”
    应当是有一段很美好的回忆的。
    脑海中有郁郁葱葱的山野林间,裴颜背着竹篓跟着凤长夕边走边看,凤长夕总是看着地上花草,树上的枝蔓,而裴颜眼中,都是凤长夕。
    日复一日,他从那双眼睛,看到了她的眉宇,又看清了她的五官,知晓了凤长夕皱眉与微笑的模样。也学会了叫她:“姐姐。”
    但裴颜并没有改掉他的习惯。
    在夜里,他会悄悄离开,在林间捕杀猎物,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杀。
    他心中,好像有一块空缺的地方,只能用滚烫的鲜血才能捂热。
    不久后,凤长夕发现了裴颜的“癖好”,她不能接受,便告诉裴颜:“万物生灵都很可贵,不可滥杀。”
    裴颜第一次看见凤长夕严肃的脸,对他如此不悦的告诫,他立即便服软了:“我不会了姐姐,我会改的。”
    他想讨好凤长夕,但表情不管怎么做,都不对,不自然。
    然而凤长夕知道,他在认错,在害怕,凤长夕心软了。
    “你一定要改。”
    “我会改的。”裴颜道,“姐姐,莫生我气。”
    “后来,人间一处城镇受了灾,镇上出了疫病,我便带着裴颜去了。”凤长夕说着,神色间露出了悔意,“我本该在知晓他滥杀山间生灵的时候,就戒备起来的。但我……”
    凤长夕被裴颜骗了。
    凤长夕带着裴颜去了城镇,这一次,裴颜眼中看见了许多的人,他都慢慢将这些人的人脸看清楚了,他看见了灾难里的喜怒哀乐,看见了生离死别,但他的内心无动于衷,他看着其他人,只像看着一张张面具,他学着他们脸上的哭笑,学得越来越像,越来越生动,终于学成了自己的“面具”。
    他会跟在凤长夕身后,甜甜的叫“姐姐”。会在凤长夕开口之前做好她想让自己做的事情。也会在凤长夕疲惫的时候,共情她,安慰她,给她支撑。
    裴颜对凤长夕的感情很难在正常人的情感中找到对应。他对凤长夕是病态的痴迷、执着、不可自拔。
    他会对凤长夕说:“姐姐,第一次见,我还以为你在给我喂毒,给我施刑,因为从未有人想过治愈我。”
    “多幸运,我能遇见姐姐。”
    “姐姐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真想把心都给你。”
    他说的,是真实的心脏。
    但凤长夕以为他在比喻。她是真的心疼裴颜了。心疼他不同常人的成长,在黑暗中孤独支撑的日子。
    如此十年,裴颜对凤长夕的热忱从未更改。
    理所当然的,凤长夕对越来越成熟的裴颜心动了。
    她心动于少年的“改过自新”,心动于他的温柔细心,也心动于他的朝夕相处日夜相伴,他们一同行医布施的少年,谈天说地。
    可凤长夕不知道的是,裴颜对滚烫鲜血的渴望,从没有停止。
    似乎只有用他人的热血,才能填充他空洞的心房,让他拥有在凤长夕面前“演戏”的能力。
    他杀动物,生灵,也杀人。
    招惹过凤长夕的人,对凤长夕不敬的人,言语上冒犯过凤长夕的人……
    他从没有变好,只是变聪明了。
    他做的事,再没有让凤长夕发现过。
    只有一次,一个人间修仙者对凤长夕动了心,修仙者有点本事,裴颜去杀他的时候,没有一击得手,两人的争斗被凤长夕发现了。
    凤长夕因此知晓了裴颜的这一次“行恶”。而那时,那修仙者已经被裴颜斩去了一只胳膊。
    凤长夕非常的生气,她责问裴颜,还做过多少这种事,裴颜一个都不敢说。
    凤长夕气急了,她要赶他走。
    裴颜便从未如此惊慌的跪了下来,他近乎卑微的恳求凤长夕:“不要离开。”
    “我错了,姐姐。”
    “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求求你,只要你不离开。”
    “姐姐……”
    凤长夕这一次没有轻易原谅他。
    她带着那修仙者,去了隐秘之处,耗费了许多天材地宝,也用了自己近半的修为,这才将那修仙者的胳膊完整的接了回去。
    治好了他,凤长夕仍觉愧疚。
    也是在治疗那修仙者的时候,凤长夕发现了裴颜的不对劲。
    裴颜的功法精进,仍用的是他原来的那套妖邪异术,他与凤长夕说,他不再修行那些功法了,他直跟着姐姐行医。
    但事实是,他从没有停止。
    像是石头上被钉上了一根楔子,凤长夕对裴颜的信任,在那一刻动摇了。
    她离开了治疗修仙者的地方,刚出去,便见到了跪在山路上的裴颜,裴颜面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他直拽着凤长夕的衣袖一角,可怜的告诉她:
    “姐姐,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凤长夕又一次拂开了他的手。
    那一瞬,裴颜脸上所有学来的面具好似瞬间被撕碎了一样,他回到了第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那呆怔麻木的模样。
    双眼无光,迟滞的望着凤长夕。
    凤长夕问他:“你的功法,怎么回事?这些年,你真的没有做过同样的事?”
    “姐姐。”裴颜苍白的唇,空洞麻木的说着,“我没有。”
    “好,我来查。”凤长夕道,“你最好祈祷,你真的没有。”
    裴颜直勾勾的盯着凤长夕,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事实上,当然许多人都不在了。
    而在凤长夕去调查之前,沈缘却率先送来了一个消息。
    “唔,是我。”
    随着凤长夕说的故事进程,沈缘主动认领:
    “我找到她,告诉她,我最近打算杀一个人——是她养的那只恶鬼。”沈缘瞅了凤长夕一眼,“一开始,她还不想承认呢。”
    “毕竟是信任了十年的人……”我有些难过的看着凤长夕。
    如果她没有心动,就好了。
    但在方才凤长夕讲述的过程中,裴颜的记忆在我脑中将他们的过去一一呈现,我已然比沈缘还要清楚他们的故事。
    我也更清楚,凤长夕在知道真相之前,在与裴颜的相处中,是真的很开心。
    而在真相暴露之后,最令人难过的,也就是这“曾经的开心”。
    “彼时,沈缘给我带来了一位十年前的故人。是在捣毁那妖邪门派之时,救出的另外一个少年,他尚且记得,当年的那个门派,妖异是真,杀人是真,但裴颜在其中,却与其他人不同。”
    凤长夕说着,声色冷了下来。
    “裴颜一开始,便拥有离开的能力,那门派之中,无人能拦他,所有人都尊称他一声玉面鬼君。他是主动留在那门派中的,他是自己,想要去杀人的。”
    我哑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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