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柳很不客气,“怎么的?我们来不得?”
    话赶话的,金缕也带了脾气,“谁说不让你来了?”
    这一向晴柳和金缕斗嘴不止一回,见面就呛,有人匆匆从椅子上站起来。
    “郡主怎么这会子来?”
    看武延基一头一脸水花,便舍下李仙蕙拿帕子来擦。
    “又淋雨了?本来这地方就潮湿,腰腿都坏了,这可怎么好?”
    武延基头一偏躲开了,话里话外全是撇清。
    “劳烦张娘子惦记,夜黑风高的,回去还得踩湿脚,不如这会子就走?”
    “那怎么行……”
    张峨眉惶惶反问,“我不在这儿,你一两炭也催不来!”
    李仙蕙站在屋檐底下,进退不得,尴尬透了。
    雨点子越打越急,风从谷底席卷上来,冷飕飕带着股古怪的腥味儿,她身上热汗凉下去,愈发寒津津的。
    “不然,就请郡主出面罢。”
    张峨眉看了李仙蕙一眼,终于让步。
    “关她什么事?”
    武延基那点假客气全抹了,竟有些凌厉,但张峨眉执拗,柔声坚持。
    “这地方早晚不见光,你住一个月腿脚就坏了,好容易请了太医来瞧,说要活血化瘀,说得好好的,又不见送来,我想着实在没药,热水泡脚也能缓解,问内侍省要炭,偏也不来。”
    “热都热死了,不泡!”
    武延基臊眉耷眼往窗下坐着,动手摘了丧帽。
    屋子实在狭小,墙上光秃秃地,贴山一面灰泥没抹匀,边边角角露出石头嶙峋的走势,屋里一张床,一架高案台,两把椅子,地上一只大水缸,木盖子上顿着碗筷和水杯,就什么都没了。
    张峨眉急切道,“你不治,留下病根怎……”
    “我就爱当瘸子!”
    武延基哂笑一声,打断她,“省得你叔叔惦记。”
    李仙蕙恍然大悟。
    府监选了李家,便不让张峨眉与武延基夹缠不清,特特叫她来打断,她实不该听吆喝就来了,人家耍花枪,她算多余。
    伸手拉扯张峨眉,只在场面上来往过的两个人,半生不熟,差点笑场。
    “内侍省太忙,连我来,也是明日山上祭祀,还缺魏王一脉——”
    “难怪你这么容易就进来了。”
    武延基颔首,这才知道她不是走岔了道儿,是领了任务的。
    “府监来过,说我是武家长子嫡孙,那誓约,要我牵头念。”
    他自嘲地笑了声。
    “我不肯,他就说,历朝历代养着隆道公后裔,一年就办两桩大事,年头上吉祥表,恭贺盛世,秋天做寿宴,历数祖上功勋。他什么意思?是说如今我也混到这地步了?那我死了怎么办,我儿子接着干这个?”
    张峨眉听他还想有儿子,放下大半个心。
    李仙蕙令晴柳拿出药粉,心里也道,果然就是魏王去了,才轮到你妆点。
    武延基拿起药瓶看,太医院的表记,瓶上画的老农耕田,李仙蕙最厌文人假做悯农的花样,更不会使用,他患得患失,没说话。
    李仙蕙捋了捋帔子,淡淡说闲话。
    “不止你为难,我也发愁,我二伯、四叔,全家都来了,阿耶跟他们还有些情分,哭得出来,我们压根儿不认得,也得装得兄弟姐妹似的。”
    武延基嗳了声,“那四娘……?”
    李仙蕙连忙摇头。
    “至亲骨肉不同,见着她我就亲近,恨不得捡她小时候的小裙子来抱着,这么漂亮的妹妹,五六岁时不得和雪堆的娃娃一样?”
    武延基讶然看她。
    在他眼里,李仙蕙才是要人照应的妹妹,从小怜惜她孤掌难鸣,好吃好玩的让给她,欺负别的小姑娘总哇哇大哭,独她硬瞪着大眼不肯露怯,更显可怜。
    可惜越大,她越学了司马银朱那套,百般看不上男人,捉住他一点错处就冷嘲热讽,慢慢生分了。没想到如今她做人家的姐姐,做的这般受用。
    他有些吃醋,“……咱们才是从小到大。”
    “我可不敢高攀!”她脱口而出。
    武延基讪讪垂下头,缩着肩膀,侧开脸,恨不得整个人隐身进墙壁里去,李仙蕙顿时后悔不已,急于安慰他,也顾不得别人了。
    “从小到大,我有你和银朱护着,可我妹妹与重福他们隔母,三娘又软弱,家里凡事是她出头,岂不比我更难?”
    晴柳和张峨眉愕然看着她,从未见她对武延基这般和颜悦色,尤其示弱,武延基也是喃喃地,分明还有很多废话要说。
    她忙打断了,“要治也不差这一天,走罢,再晚月亮没了,叫他担心。”
    张峨眉脸上升起一点红晕来,这句叫他担心,闹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忌惮的姑娘主动放手,是意外之喜,她笑着指大树后头幽深的山谷。
    “这条道修的极好,可见营建者胸中真有大沟壑,可惜夜里瞧不清楚,白天又太热,哪日雨后清爽凉快,我想再与郡主一道攀爬。”
    李仙蕙答应了,武延基扭过头来嗤之以鼻。
    “这是我二叔设计的,你非要说好,我没话驳你,可要鉴赏,何必非得亲身攀爬?到处蛇虫鼠蚁,看看图纸,或从顶上俯瞰就是了。”
    张峨眉点点头,武延基不知转的什么主意,竟好声好气地托付她。
    “我有个丫头叫绣绿,你不常来魏王府,不认得。”
    他低着头,两手搭着比拇战,随意往李仙蕙方向一指。
    “郡主常见的,个子不高,说话老噘着嘴,我听说家里奴婢都发卖了,别人就罢了,这个绣绿实是我心爱的,烦张娘子替我打听打听,最好买回来。”
    张峨眉眨了眨眼,心道他真不拿她当外人,转念一想,也可见他和李仙蕙两厢清白,不然这种事,怎么就直筒筒说出来了。
    “那日是千牛卫查抄,卖人也是他们卖,我替你问着就是了。”
    顿一顿试探,“要找着了,送到杜宅去?”
    “你什么意思?你当她是我什么人?”武延基反问。
    张峨眉一下子心虚了。
    再看李仙蕙,双眸明亮宽和,分明对他一切作为了解信赖。
    武延基气哼哼道,“我是烦你给她买个白身!我都这样儿了,还拖累别人作甚?她那个性子也不好伺候人,摔盆打碗的。”
    “好——”
    张峨眉垂下眼睫,掩住弥漫的失落感。
    多半是个通房,李仙蕙不介意,她却忍不得,可人家不过当她是个朋友来托付,挽住李仙蕙出了门,扭头吩咐金缕。
    “你提着那灯在前面,让晴柳押后罢。”
    金缕接过晴柳手里的灯。
    她是殿中省出身,后来才投到府监门下,李仙蕙这几个大宫女,她从前就认得,莲实机敏,杏蕊顽皮,丹桂沉稳,独晴柳吃了枪药,眼里揉不得沙子,吃一回亏要找补两三回,天天跟人掐架。
    原以为到末了,必是丹桂、莲实跟李仙蕙一辈子,结果李显一回来,好的都送给妹妹了,独把晴柳带在身边。
    晴柳很记张峨眉的情,“我走头里,那灯且得晃荡,害大家揪心。”
    “要不——”
    武延基手撑桌角站起来,“我送你们上去。”
    四个女人面面相觑,李仙蕙直皱眉,“你有伞没有?或是借一领斗篷。”
    “没有!”他愤愤坐下了。
    于是只送到屋檐底下,武延基挥手赶。
    “往后别来了!”
    张峨眉笑而不应,擎着伞,当先走在雨里,如履平地,毫无惧色,李仙蕙和晴柳都大壮胆气,跟着她越走越快。拐角处张峨眉站住指人看湖水,因有雨,云也黯淡,只有些微星光洒在湖面上。
    “我从没想过,一个女人从家乡逃婚出来,要自谋生路,原来这么难。”
    她转着伞柄讲心事,三人落后几步,都怔怔的,连金缕也听住了,追随她才四年,对她更早的经历一无所知。
    “张娘子,难道不是府监的亲侄女儿?”李仙蕙问。
    张峨眉理了理鬓发婉转一笑。
    “我是府监二哥的女儿,亲生的,一点儿不掺假。可我们那地方……”
    她噗嗤一声自嘲,久在神都富贵乡,遥望来处,竟看出一点荒谬来。
    “我们那地方生了女儿多半淹死,自家不养,嫌养女儿费钱。”
    “这是什么蛮荒之地?”李仙蕙倒吸一口冷气。
    晴柳快言快语,“我们家乡也穷,灾年卖儿卖女,是想孩子有口饭吃,哪有人亲生的活活淹死?”
    金缕也嗤之以鼻,“猫狗畜生且干不出来!”
    张峨眉两颊绷不住的抖,缓缓才道。
    “整个县不养女儿,儿子大了去州外娶妻,所以阿耶拿两碗剩菜养活我,人家便说他爱女如命。可他给我寻的亲事,实在叫人恶心……”
    李仙蕙大致知道世上有这样不堪的地方,是女皇的宫廷里难以想象的。
    “五叔、六叔官拜将军,把祖母接出来享福,消息传到老家,人人骂他们无耻,尤其是我阿耶,冲进祠堂,捧着祖宗牌位大哭,还请耆老将他们除名。”
    金缕愣了,从来只见府监气焰万丈,却没想到家乡亲眷如此鄙视,人皆落叶归根,他们被家族唾弃,死后要去哪儿受人香火?
    正该议亲事的年岁,说起女人离家谋生的话题,什么意思就明摆着。
    李仙蕙深深看进她眼里去,张峨眉也坦坦荡荡望回来。
    武延基是个窝囊透了的人,一路潦草到二十六岁,对时局无力招架,要说举手投降,又没个能寄托的地方,糊里糊涂混到老,于国无碍,老婆孩子就遭罪。
    她想不通,“……到底哪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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