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的寝殿在雏鸾阁背后,相距不远,斜桥穿过去,不多会儿就看见李真真挪来的紫藤架,沉甸甸的花球葡萄样成串往下挂,色泽正是浓郁。
    瑟瑟心事重重,握着拳走了一段,再往前就是殿门,两个眼生的宫人立在门口,见了她,都不认得。
    晴柳难得撺掇李真真出来晒太阳,才吃了半碗酥酪,下剩的收进提篮儿,一偏头,瞧见瑟瑟的披帛闪了闪,久违的血牙色,忙放下活计迎出来。
    “郡主怎么独个儿在这儿?”
    不明白丹桂怎么敢放瑟瑟一个人到处乱走。
    “女史几回去郡主府,都没见着您,回来担心的不得了。”
    提起司马银朱,瑟瑟面色便不大好。
    快到晌午了,太阳打在头顶,宫门上鎏金的大门钉锃亮发烫,里外站班的小黄门昏昏欲睡,合着眼频频点头。
    瑟瑟往里头张望。
    李真真蜷在软榻上,懒懒萎靡,像抱窝的猫,日影穿过密密的合欢树荫打在她脸上,许是嫌刺眼,她恹恹翻个身,伸手去够榻头的团扇。
    晴柳拉上瑟瑟,蹑手蹑脚退远几步。
    “三娘有些犯糊涂,要不您先别进去了?”
    瑟瑟一听,立刻提步往里闯,被晴柳死死拽住。
    “不是大毛病,院正来瞧了几回,说人在惊恐之下宁愿回避现实,三娘向来胆小,这回……多吃几剂药就好了。”
    瑟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讷讷点头。
    “听说您月子没坐踏实,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子。”
    晴柳担忧地瞧了瑟瑟一眼。
    数月不见,郡主府与东宫咫尺之遥,竟是生生隔绝了。
    瑟瑟产后怕冷,又怕太阳晒,挨到影壁底下,四围火炉般熏烤,她背起胳膊往绿琉璃的龙头上贴,龙鼻子冰凉凉的,蹭着后背心儿好舒服。
    “三姐亲眼看见的?”
    晴柳说没有,“女史怕三娘撑不住,刚动刑,就给莲实使眼色,莲实割了手指,取血抹在帕子上,捂住三娘的嘴说吐血了,圣人便放我们到外头候着。”
    瑟瑟冷笑了声。
    “女史是有胆量。”
    晴柳道,“这些个雕虫小技,哪能瞒过她老人家?当时容得三娘出来,打完了太孙和嗣王,血呼拉匝送回东宫,转头就拿颜夫人下了诏狱。”
    瑟瑟眉毛都没抬一下。
    “是么?”
    说来叫人尴尬,李显回京,拉开好大个架势,回来便是争储位,可除了至亲父女,要用的人手是一个没有,这才被颜夫人母女占住位置,不用也得用,就好比她嫁武家,不嫁也得嫁。
    想当初,李显做太子时的僚属,做皇帝时的宠臣近侍,愿意追随出京的,也有三四百个,其中不乏宋之问之流,雪中送炭,指望来日一飞冲天,可是十四年悠悠漫长,再深的寄望,再狂妄的梦想,都磨灭了。
    金吾卫执戈来接时,那些人生怕陪他进京便是赴死,各个摇头推诿,不肯跟随,就连抬籍的妾侍亦是抖衣而颤,怯怯恳求放良。
    瑟瑟那时眼见阿耶手里一盘散沙,想聚又聚不拢,何其苦也?
    再看韦氏,又要应付天使郎将,又要约束宫人黄门,又要答对书生娘子的喋喋质问,左支右绌。末了,还是李真真牵她回房,道不管将来如何收场,一家子反正在一处,才哄得她笑了。
    瞧瑟瑟半天不说话,晴柳转过脸看她,目光又冷又烫。
    瑟瑟猛激灵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莲实呢?怎么是你陪着三姐?”
    晴柳低低道,“那时缉拿颜夫人,顺道打死了。”
    瑟瑟眼前轰然发黑,全靠扥住影壁上汉白玉的龙须子才站稳了,长指甲刮刮擦擦磨出刺棱棱的尖声儿,小刀拉玻璃似的难听。
    晴柳想扶她坐下,月子里就不安生,再中了暑不是玩的。
    瑟瑟挣开了,只当没听见莲实那句。
    “僚属护卫,可不就是顶这个用的?当初狄相在时,为救张说御前淋雨,便断送了性命。堂堂太孙,难道不值当夫人舍出肉身?”
    “郡主说谁是僚属护卫?”
    有人从院里出来,撩起的袍角飞开老高。
    瑟瑟转头去看,来人头戴硬乌纱,腰缠蹀躞带,颀长的身形,负手斜睨,不必开口,已打出好一副官腔,可是银钩上空空荡荡,既无武周龟符袋,又无进出九州池的金质腰牌,面上神情更是疏淡冷峻。
    瑟瑟怔了下,侧身念了句女史。
    司马银朱揖手还礼。
    “闻知郡主前几日去过梁王府,怎么?把这些人撇下了,唯独去信梁王?从他嘴里问明白了那日情形,才来东宫兴师问罪么?”
    眼波冷冷在她身上一扫。
    “可惜奴婢等不似郡马痴心,侍奉主上,原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主上心存疑虑,倒也不必剖腹取粉,硬扮忠良。”
    瑟瑟眉毛一挑,正待反唇相讥,司马银朱已转头呵斥晴柳。
    “长宁郡主心眼儿实,不似有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过了河便拆桥,她日夜仰赖你,你作甚么白站在这里?”
    晴柳忙躬腰退下,转依着司马银朱眼色,竟直接把宫门扣上了。
    “好你个不怕死的!”
    瑟瑟气得抽出手来往龙面上猛拍,掌心顿时一阵剧痛。
    原来那龙须子精工细作,尖锐得犹如齐梅针,一针扎下去血流如注,她不肯在人前认怂,硬生生握拳收回来。
    “魏王之死,永泰郡主早有怀疑。”
    瑟瑟抬起眼来,为这句话,对司马银朱感激不尽。
    这几个月她困守床榻,想通了许多事,唯独唯独不明白,女史为什么撇下胆气性情更适合统领众人的二姐,转而对她青睐有加?
    但倘若魏王之死,正如二哥之死,不仅有罪魁祸首,还有人顺水推舟,譬如颜夫人,便曾微妙地助力,那支持二姐继位,送武延基皇夫之尊,就等于自杀。
    “两难之时……”瑟瑟声如蚊蚋。
    司马银朱黯然点头。
    她还在当值,身穿官绿袍服,便不愿洒泪人前。
    “两难之时,奴婢为替您摘开嫌疑,奔走劳碌,放任永泰郡主气血逆流,死婴坠胎。若是奴婢在她身边,兴许便不至于此。”
    顿一顿,自嘲地苦笑。
    “这是事后追悔之语,奴婢并非妇科圣手,守在榻前,亦无可为。”
    看瑟瑟眉目变色,坦然道,“至于太孙,阿娘亦有此考量。”
    瑟瑟死死咬着后槽牙。
    这宫廷真是一团黢黑,她自以为算到底,算到尽,用了漫长的三四个月细细梳理,总能备尽详细。
    谁知司马银朱一开口,便又推她往深井里跌几层。
    “你,你们……”
    瑟瑟憋得喘不上气儿,呼呼扇动鼻翼,热天午后,本就难耐,呼吸黏腻得仿佛溺水,她也真是被困住了,二姐的遗愿该她来完成,可倘若世上没有她,她们没有别人可选,就会竭尽全力救二姐。
    “太孙并郡主的棺椁,寿衣,随葬首饰、器物,皆大大逾制,太孙着太子服饰,郡主着公主服饰,圣人眼皮子底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司马银朱并不耐烦等她再三揣摩,扬声直道。
    “如若太子不能登基,或是太子登基前被人掘开坟墓,嘿嘿!”
    瑟瑟吃了一惊,万没想到琴娘所为,并非出于韦氏爱惜女儿,而是司马银朱逼李家骑虎难下的手段。
    吊唁时她太过伤心,不曾细看,方才抱阿漪摔盆,亦是匆匆一瞥,宗室器物总是描金画彩,花样重重,所谓郡主与公主的分别,太子与太孙的分别,仅在几条龙,几个爪儿上,不细看压根儿看不出。
    她沉下脸,难得搬出主上的态度咄咄责问。
    “东宫长史从不视事,我李家内外皆是女史周全,要犯死罪,大家一条儿藤上连着死!女史这损人不利己的主意,是冲谁?”
    第180章
    “大家一条儿藤上, 为什么非得连着死,不能连着一飞冲天?哼,奴婢生不逢时, 三年来遍寻两姓,欲求明君而不得,退而求权臣, 又不得!”
    司马银朱口气生硬,全是良禽无木可栖的埋怨。
    瑟瑟听她一口气否定了二哥、二姐并自己,又是替他们不值, 又隐隐想到,如斯惨案,可不正证明了女史判断之准确?
    二哥之死, 固然有女皇年迈多疑、张峨眉阴毒嫉恨的前因, 又有她和武延秀不分轻重、授人以柄的引子,但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满腔热血不知掩饰。
    于国朝,更是险些断送了张仁愿这样的老将……
    “二哥?”
    她悚然一惊,涨红了脸, 难以置信地瞪视司马银朱。
    “二哥拼命辩解绝无豪赌,不惜开罪圣人,是为了……是为了……”
    司马银朱慢慢点头。
    “自然是为了保住张将军。”
    “他傻不傻?!”
    瑟瑟眼眶发热, 顿时大哭起来。
    “人家侍驾十年,自有法子洗脱冤屈,哪用得着他飞身扑在前头?况且那乌龟王八蛋孙子!真真儿是为了输钱才盗马,张将军教子不严, 合该受连累!”
    司马银朱见不得瑟瑟只顾兄弟姐妹,丝毫不把武将的死活放在心上, 听了这话,简直勃然大怒,瞪起眼高声呵斥。
    “往后郡主死了,奴婢可不愿配享!如今这混账话都说的出口了?太孙尚有几分廉耻之心,不肯为宫闱权斗,白白牺牲外臣。您倒好!巴不得臣属扈从替您挡刀尖儿?”
    她骂得痛快,却不知瑟瑟听得胆战心惊,什么叫配享?太庙供奉历代皇帝,只有极少数同姓宗室,异姓功臣才有幸同享祭祀。
    就算接受了武崇训的建议,她也是到这句才陡然明白,于司马银朱而言,这是多么天差地别的前途,人到了那个位置,什么男女,什么儿孙百代,都显得太轻了,包括与李仙蕙的闺中情谊,无论如何不足以相提并论。
    司马银朱铁青着脸上下打量瑟瑟,痛恨这劣徒屡教不改。
    “张将军何罪之有?人家喝风灌沙,守的谁家江山?这时节,国朝可不光紧着东宫办丧事,实话告诉您!突厥大破石岭关,前锋已至并州,若太原失守,半壁江山危若累卵!圣人八十老妪,尚且日夜不眠,战报一日十七八份……”
    瞧瑟瑟泪光盈盈,似还不服,猛地提高了音量。
    “您以为郡马不露面儿,是还在吃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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