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管你是不是瞎编?兴许连圣人卧病,也是府监瞎编呐?嘿嘿,他把太医拘在宫里,又大张旗鼓,招揽许多江湖术士进进出出,末了特特添上您……他是借您老人家这颗项上人头,来试东宫坐不坐得住!”
    法藏终于明了了。
    亏他还自作聪明,怕杨家不肯递话,逼道成师兄圆寂,虽是注定的结局,能晚一日总是好的,又原来张家望眼欲穿,只等着他行这步,自会为他助力帮忙,而安乐郡主,也根本不可能不来。
    “小僧——”
    他把手抚在禅杖上,窗外半是雨半是雪,打得白皤尽湿,惶然地笑了。
    “不是诸位女施主的对手,当初不能拒绝圣人,为忠孝太后寄身,因之踏入罗网,伪饰《大云经》,忝列国师,今朝,亦是步步落败。”
    瑟瑟听他这便懊丧起来,轻轻嗤了一声,好心鼓励他。
    “我们斗我们的,不过借你行个方便,来日斗完了,照样捧你做国师。”
    法藏摇头,“小僧不是怕。”
    这话说下去也没个着落,好比他好意劝诫张峨眉,人家嗤之以鼻。
    道不同不相为谋,跟眼前二位说了半日话,全是鸡同鸭讲。
    他重新道,“小僧愿听郡主调遣。”
    瑟瑟顿时面露喜色,站起来叮嘱他。
    “待会儿我出去,你便留神瞧着,寺中何人探头探脑,只管拘押了慢慢儿细问,定是张家安插的钉子,要如何处置,只依你们沙门规矩。”
    法藏答应了。
    瑟瑟摊平手掌,理直气壮道,“那你拿影骨给我。”
    法藏低眉臊眼,拢着僧袍行至琴娘身侧,掰动莲花,仍交方才木椁出来。
    “这?你这!”
    瑟瑟万万没想到,看看他,再看琴娘,恼羞成怒地骂。
    “你这和尚,恁的会做戏!”
    “影骨亦是至宝!”
    法藏很不服气,举高木椁昂然道。
    “当年太宗举全国一年税赋,为法门寺开凿地宫,铸造棺椁宝函,并密制三枚影骨。今时今日,凭是圣人也好,太子也罢,还能出得起这本钱么?!这影骨要保佛指千年万年周全,自是珍贵无比!”
    “我还当法师心系黎民苍生,不愿白白耗费税赋……罢了罢了。”
    瑟瑟气得笑了,伸手接过木椁,拭了拭上头浮尘。
    法藏便指点她一层层如何开启。
    虽是影骨,层层叠叠,椁中套椁,材料既昂贵,工艺又精致无比,只最里头两层不是法藏方才所说的水晶椁和玉石棺,仍是嵌宝鎏金。瑟瑟摩挲在手里,感慨难怪拢共一真三假,就这么几样小玩意儿,恁的花钱。
    交代完毕,法藏敛神向她道。
    “佛指真身确在太原寺,但郡主若倚势强取,佛门上下数十万僧众,必要为佛指献身,则海内涂炭。”
    这话不是说说而已,真到走投无路,单两京十余座大庙便能举事。
    瑟瑟点点头,把着影骨,在掌中颠倒细看。
    真正的人骨她没见过,这枚影骨短短如竹筒中空,虽是微黄的玉质,惟妙惟肖,连细纹与骨缝都赫然再现。
    她思索片刻,唤琴娘过来,摁她坐在椅上低头,动手拆了半边簪环,捋出一缕秀发,穿过影骨兜回双环,仿佛添了件别致的发饰。
    法藏看了先不肯,“这,未免太亵渎!”
    瑟瑟虚拢发髻,偏着头瞧效果如何,瞥他道,“影骨是玉质,长年藏在壁龛之中不好,出来沾沾人气儿,才养玉。”
    法藏说不过她,只得袖手,又纳罕杨娘子桃李年华,怎么鬓发就白了?
    剩下几件棺椁嵌套合体,仍有巴掌大,凭是如何也不好掩人耳目。
    瑟瑟想了想,原样还给法藏。
    “法师狡诈,必要之时当能唱空城计!这个留给你用。”
    两人告辞而去,瑟瑟满载而归,在游廊上越走越快。
    琴娘笑问,“你唱念做打的功夫不差呀,怎不露一手给郡马瞧?”
    “表哥刚正,哪能容我再三耍弄老秃驴?”
    话一出口,前头领路的小沙弥龇牙咧嘴望过来。
    瑟瑟俏皮的把嘴一捂,先发制人道,“都是你!拿些市井烂话教坏我。”
    不等人来骂她,自己先呸两声。
    “法师是好人,同表哥一般,我不该用粗话说他,反正他没听见。”
    杨家是太原寺的原主,圣人风雨飘摇,万一死了,这太原寺说不定杨家还能要回去,小沙弥不敢抗议,瘪瘪嘴低头下去。
    瑟瑟落后半步,瞧琴娘头上指骨黄不溜秋的不起眼。
    两人身份贵重,走到二门上便有人来迎送,瑟瑟接过人递的帷帽,捋过皂纱来一瞧便很不满。
    “这垂到膝盖上头去了?我不戴。”
    阎朝隐久在张易之跟前效劳,鞍前马后,早目中无人了,洋洋笑道,“府监是好意,指条小道给您走,怕您被哭丧的僧俗人等冲撞了。”
    瑟瑟哼了声,“我的丫头不叫进来,你们这些玩意儿,也敢约束我?”
    张开五指往他脸上一推,阎朝隐吱吱呀呀后仰,被小沙弥伸脚绊倒。
    “我劝你警醒些!”
    琴娘提声唾骂。
    “今时不同往日,你在府监跟前奉承也够了,他发达自然提携你,万一他败了呢?你还做不做人?凡事留一线,这棋,你下不起!”
    骂的阎朝隐灰头土脸,讪讪退到旁边。
    再出角门,丹桂等一拥而上,把她两个簇拥着走了。
    杏蕊瞧瑟瑟神情,便退步候着阎朝隐踱步出来,笑与他道。
    “宋主簿没你面皮厚,可比你灵光多了,卖了消息给郡主,人躲起来了,你瞧瞧你,风口儿浪尖,真不怕落个道成法师的下场么?”
    努嘴给他看正门上络绎不绝的车马,几个和尚滚地嚎啕大哭,说道成法师修为深厚,算准了半年后圆寂,怎会提前?
    阎朝隐这才明白,面上骇然变色。
    杏蕊又道。
    “我们郡主多年州府里厮混练就,没宫里那些破讲究,招揽人手做事,只凭公道二字,你还记得许子春么?”
    阎朝隐簌簌点头。
    “三年!”
    杏蕊比出三根指头,得意地翻覆着给他瞧。
    “他弟弟在高阳县做司马了。”
    第187章
    出太原寺走朱雀门大街, 入嘉福门至东宫,再入崇教门,进丽正殿, 骑马拢共两炷香功夫。这个时辰,宫门就快下钥了,照李显往常作息, 他应当在偏殿洗漱更衣,预备安歇。
    瑟瑟等在廊下,背着手向东北大明宫方向眺望。
    长安有两座辉煌的宫殿, 她眼下所在的太极宫,是李唐帝国的正宫,配置完整, 前有皇城六部六局, 侧有掖庭东宫。
    大明宫就不同了,原是避暑之用,后来才加建了三大殿并外朝各部。奇怪的呼应,女皇在太初宫爱住九州池,在长安么, 就爱住大明宫,仿佛知道镇不住中轴线上的龙脉,自觉退避三舍。
    搬回长安, 女皇没让李显跟着她,住大明宫内的少阳院,反而住了太极宫的东宫,两处说起来规格相当, 实则天差地别。
    太极宫闲置超过五十年,疏于维护, 自迁都以后,更是乏人问津,多年来被将作监忘在脑后,单夏季水患,便遭了十几趟,处处淤渍堵塞,连正殿墙皮尚且脱落了不少,更别提跨院耳房,每到雨雪天次第斑驳,蕴着股阴湿的败迹。
    她侧耳倾听,虫鸣断断续续,仿佛是蝈蝈儿。
    那回以后,东宫再也没能恢复生气,入夜便黯然寂静,望着廊下光秃秃的梁柱,她更想念神都东宫,雏鸾阁外头紫藤盛开的热闹。
    数月前瑟瑟入大明宫觐见,瞧女皇的寝宫也是这般。
    处处因陋就简,全靠府监搬来许多花卉妆点门面,可御前少了颜夫人,又少了韦团儿插科打诨,唯有上官才人端着手肃然侍立,她不是凑热闹的人,说两句话,就露出勉强维持的意思来。
    想到当初进京,被太初宫集仙殿奢华陈设晃瞎了眼的震撼,两相对比,格外有种今不如昔的慨叹,如此晚年,圣人也是没想到吧?
    等得久了,有点儿冷,她转身从凤尾怀里接了手炉来抱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往拐角看,是韦氏新提拔的侍女春阑,走近来屈膝道。
    “太子妃今儿睡得早,不防郡主这时候来,奴婢们没敢惊动。”
    瑟瑟点点头。
    “那我明早再来,你跟厨下说,预备下羊肉毕罗。”
    这是还要过来用早膳的意思,春阑迟迟应了,瞧她一眼,大着胆子道。
    “奴婢送您——”
    瑟瑟没不让,举步往崇教门溜达,雪粒子打在脸上湿漉漉的,她随口问。
    “我才两日没来,阿耶就睡不好啦?必是没听我的话,夜里吃多了两口,停了食,望五十的人,实在不该贪嘴。”
    春阑诺诺道是。
    “郡主吩咐,奴婢都记着的,就是太子见了锅子就停不住筷子。”
    “哦——?”
    瑟瑟驻足望住她,崇教门近在眼前,大而沉重,守门的东宫卫似早知道她今夜不会留宿,两个挎刀的小奉御一左一右抵住门扉,只等她出去。
    “阿耶牙痛,上回说好了十日不许吃锅子的,是谁又做了来?”
    春阑啊了声,讷讷答不上来。
    “阿娘既然睡了就别惊动了,我瞧瞧阿耶——”
    瑟瑟直接转个方向,登登往回走,春阑又惊又急,竟伸臂来阻拦。
    “怎么?阿娘不让我见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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