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逾百斤的大铜门缓缓倾斜,当空倒下,千钧一发之际,智慧珠爆出狭长白光,一瞬间贯穿禅杖,向前顶住铜门,向后笼住瑟瑟。
    “智慧珠选了你。”
    武崇训又惊又喜的声音在瑟瑟耳边响起,“你就是天选之子!”
    瑟瑟撑着他站起来,见阿喃双手握紧禅杖,死死抵住铜门,臂上绷紧的肌肉青筋凸起,手指上赫然一枚赤金游龙指环。
    ——她拽住武崇训向旁边飞闪。
    两下交错的瞬间,烛龙门轰然倒地,砸的地面烟尘弥漫,碎石迸射。
    大家不约而同举臂遮脸,待放下时,偌大的广场忽然安静了。
    洞开的宫门似个邀约,门头上几个郎将、奉御摸不着头脑,颤颤巍巍向前抻头,挡是挡不住了,也没搞明白到底是控鹤府逼宫,还是东宫逼宫,但愿是女主闯宫篡位罢,女人兴许不会大开杀戒?忐忑不安地等待瑟瑟下一步举动,却没想到她并不踏进门槛,反而后退几步,挥挥手。
    杨慎交提起半死不活的张昌宗,一把推进门内,继而是张易之,两人跌绊在一处,手软脚软爬不起来。司马银朱提刀押着成串白衣僧侣过来,赶鸭子上架般也赶进门内,千余人浩浩荡荡,围着二张默默无语。
    张易之左右望望,永巷长而寂静,向西通往九州池和向东通往东宫的大门都是紧紧关闭,没半个人影。
    古怪的静谧,从他卯时三刻骤然起事,至今已有两三刻钟,明堂天翻地覆,左近的凤阁、鸾台、远些的丽正书院、内侍省六局,都该听见动静。就算九州池要保女皇,千牛卫龟缩不出,东宫卫为何也不来救驾?还有镇守北门的羽林,便是未得圣令不得擅离,调支百人小队总不难罢?
    他忽地醒转,这才明白,他没有滚到女皇面前哭嚎狡辩的机会了。
    刻骨森寒瞬间从脊椎上窜起,张昌宗也如梦初醒,两人脸色非常难看,几乎是同时,兄弟俩一跃而起,推开闲人欲冲出烛龙门,却被司马银朱横刀在手,毫不犹豫地砍飞了一颗脑袋。
    ——砰!
    血淋淋的毛球撞上墙壁反弹落地。
    张易之毛骨悚然,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你,你敢杀他?!”
    司马银朱当胸再来一刀,当啷扔到他脚下,冷冷念出宫规。
    “携刃入永巷者,杀。”
    前后鸦雀无声,上方的监门卫早傻了,直到张柬之和崔玄暐彼此搀扶,一路踉踉跄跄,终于跑到跟前,一见这二张伏诛,血污满地的场面,张柬之立时扑到李显面前,颤抖着手指去摸他的脖颈。
    “……太子,”
    他嘶哑道,“殿下安否?”
    “李瑟瑟!”
    李显推开他转身,朝监门卫怒吼,“来人啊!把这祸乱宫闱的东西……”
    他骂到半截,见瑟瑟甩开武崇训的臂膀,瞪红了眼眶,却傲然抬着下巴,那副倔强又绝不退让的神情,和病死的李云卿一模一样,和落胎而亡的李仙蕙也是一模一样,而云卿死时瑟瑟方才五岁,已然握着阿姐的手直到冰凉。
    他忽然被一股剧痛攥住了心神。
    是啊,是他鼓励了她们,不是靠言语,而是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恐惧,是他被摧毁的健康和心性造就了她们。
    张柬之看懂了这局面,不由地面色剧变。
    太子下不了决心弑女,正如他绝不可能亲手勒杀太孙,可纵容这样的李瑟瑟存活于世,比当初二圣临朝时的女皇,岂非更难以接受百官挟控?
    他咬牙稳住心神,痛心疾首道,“殿下!大内纵马,可杀。”
    李显失声转头,“什么?!”
    张柬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崔玄暐有样学样,也跟着跪地脱冠。
    李显僵直地不肯出声,百官熙熙攘攘追过来,姚崇赫然打的头阵,阿喃和武崇训不约而同奔向秋景门,一个关门,一个落锁,便把旁人都锁在了外头。
    瑟瑟摸了摸脖子,指他们看明堂顶部。
    闹了这么大一场血案,离地三十丈还是云淡风轻,金凤映着湛蓝天幕,招展艳丽,正是武周皇权的象征。李显眯起眼睛方受得住金光,发现明堂顶上有个穿红的小娘子,手里握着一摞纸扎,绕着金凤扑簌簌往下甩。
    他喉头一哽,不知道她们还有什么花样。
    琴娘撒完了西面的秋景门,便轮到这边儿,诸人头上纷纷如雪落,几百张纸飘飘摇摇,崔玄暐捡了一张来读。
    “妩媚复妩媚,不道李与桃,阿娇十四著绣袍……”
    崔玄暐想起来。
    “这不是去年八月,择善、道化等坊城,诸家宅门口被人张贴的反诗么?那时春官祀部郎中上书,道有人借机煽动,附会圣人。”
    李显目光一凛,转过头来,就见瑟瑟款步走近,胸有成竹继续。
    “……亲挑佛灯诵佛语,邂逅君王泪如雨,大云经梵不足听,天堂火发延御屏,浮屠鬼战金轮庭,雨露新归控鹤府。”
    她笑的狰狞,不是对他,却是对张柬之。
    “张侍郎选罢!武家子弟全在这里——”
    指武崇训,又指阿喃,因她指了,阿喃抹下假皮,露出皎然面孔。
    瑟瑟再指自己,“李家唯有我。”
    第211章
    “太子殿下尚有三子!长子谯王李重福, 可立!”
    张柬之大声纠正,“请郡主安分守己,切莫牝鸡司晨!”
    还是这套陈词滥调, 瑟瑟对他疾首蹙额的模样视若不见,夺过崔玄暐手里的反诗,径直抖搂在李显眼前。
    “阿耶, 白衣长发会聚众闯宫,围杀储君,该不该死?”
    她的声音很平淡, 却偏偏让李显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白衣长发会已然伏法,郡主奋不顾身勤王立功,该当有赏!”
    张柬之及时退让, “臣请太子殿下下旨, 立安乐郡主为公主。”
    瑟瑟古怪地一笑,女皇犹在,太子哪来的权力改立公主?她瞥了眼李显,提醒他注意,是在喋血宫廷的时刻, 而非他继位时,凤阁侍郎第一次对他称臣。
    “朝廷自有法度,况且郡主早晚要做公主, 我不急。”
    瑟瑟抽出竹枝指了指九州池。
    “今日血案,匪首并非二张,而是新任内廷女官张峨眉,阿耶, 倘若他们得逞,孝期一过, 大哥就要立她做皇后了。”
    张柬之顿时有点发懵,瞧李显亦是恍然大悟,面色忽青忽白惊疑不定,用力咬紧了后槽牙,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区区男宠有恃无恐,原来背后还是宗室争斗,这么说来李重福是要不得了,未掌权便纵容外戚弑父,登基还得了?
    但他不肯轻易就范,坚持道,“太子殿下尚有义兴郡王、北海郡王可立。”
    “黄口小儿!”
    瑟瑟冷淡反驳,明里说弟弟年幼,面上神情却分明是骂张柬之幼稚。
    “等我阿耶坐稳了太子,再论儿孙贤愚不迟。”
    张柬之勃然大怒,“郡主到底想说什么?”
    瑟瑟将几张纸丢回崔玄暐怀里,敲敲耳根,示意众人细听北面动静。
    果然,飒飒风声中裹挟着一浪又一浪的嚎叫,喊打喊杀,兵刃碰撞。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柬之的脸色僵硬了刹那,不相信今日还有第三波人闯宫,登时连珠炮般咄咄质问。
    “郡主杀了二张还不够么?非得冲进九州池逼迫圣人?臣等装聋作哑皆是维护太子,郡主切莫逼人太甚!需知北门不同于……”
    “冲击北门的不是我。”
    瑟瑟打断,在张柬之的瞠目结舌中摆了摆头,不等李显反应,杨慎交已强抱着李显上马。
    张柬之大惊,拽住辔头不让他动弹。
    瑟瑟昂然指玄武门,“张侍郎,你再耽搁,力挽狂澜的就是李多祚了!”
    张柬之还没反应过来,崔玄暐已经急得跺脚,“府监死了!咱们明明有拥立之功,难道侍郎要推出去?!”
    张柬之双手颤抖,厉声反问,“你,你明知道——”
    啪地一声脆响,是崔玄暐不管不顾扇了他一巴掌,扭头向马上笑呵呵的杨慎交道,“我与你同去御前报信,没有我,你未必进得了九州池。”
    瑟瑟大为赞赏,随口许诺,“崔郎官临机生变,少说也值个郡王。”
    张柬之怒视瑟瑟,胸膛剧烈起伏,几番张口又硬生生噎住了。
    然而他到底是六十四岁方登科的堂官,人生最擅长一个等字,片刻后竟强自恢复了镇定,木偶人般跟着上马。寥寥几人贯穿漫长永巷,一路李显不曾挣扎,崔玄暐踌躇满志,向他道,“圣人未必全不知情,你瞧着罢。”
    叩开宫门,左右全无宫人侍从,唯有一个红衣高髻的妇人。
    瑟瑟愣了愣,“姑姑——”
    “我就知道是你。”
    太平面色冷淡,“给阿显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李显顿如见了救星,抓住她问,“危月!圣人如何?”
    太平嗤笑,根本不予回答,只慢条斯理地提了提黄罗销金披帛,转身向瑶光殿走,路上经过控鹤府的衙署琉璃亭,里外士兵把守,不独是阎朝隐等职事官绳索加身,连宫人嬷嬷,伙夫花工也全捆了,一排排跪在地上。
    “论装神弄鬼,你不过是拾了圣人的牙慧。”
    太平指着司马银朱问瑟瑟,“你不知道吧?当初闯进太史局的白衣女子就是颜夫人,那时阿娘叫她们两个……”
    顿一顿解释。
    “叫上官和她翻查史书,她们从北魏孝文帝故事中找到这个点子,欢喜地合掌相庆,我在窗外听个正着。”
    司马银朱撇撇嘴默认了。
    瑟瑟其实颇意外,但在姑姑面前就是要逞强,她不甘示弱道,“哦,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悍然逼宫的姑娘,事到临头,嗓音里到底夹杂了一丝惊惶。
    太平的语气放和软了些,并不避讳前后人等,“你闹这一场,当心到末了是人家摘桃子。”一面说,一面将视线落在李显身上,“别瞧阿显眼下疼你,叫他为了你去对抗朝臣,他不成。”
    她这么说,李显心头就哆嗦了一下。
    张柬之一颗心更是提到嗓子眼儿,心道公主何必戳破这不堪的事实,郡主仗着满腔孤勇赢了这一仗,还是功成身退的好!
    不想瑟瑟大手一挥,满不在乎。
    “反正我替阿姐报仇了!至于往后,阿耶一个人说了不算。”
    太平一直仔细观察她的神情语气,看来她说的是真心话,这样的女郎真正难得,她敢争,不是处心积虑,付出良多之后方迈出步伐,而是趁兴而为,今日争了过瘾,剩下的路别人走完也无妨。
    于是她沉默下来,直到瑶光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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