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拍着大腿道:“是,早就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再说了,比起从前,朝廷尚且不认咱们,兄弟们死伤的才叫一个不明不白。现下咱们是重明军,那叫为国捐躯!死了伤了都有安家的赏银呢,可不亏!”
    旁人或许不知道江月今日为何突然入军营,但他们几人自然是能猜到的。其余人不如老李能说会道,却也极尽所能地、七嘴八舌地一道劝慰。
    “就是,江娘子是华佗在世,要是能研制出破解那狗屁‘圣药’的方法,咱们莫说只是断胳膊断腿,齐齐死了都没有二话!”
    “哈哈,到时候咱们兄弟也能跟着沾沾光,写史书的怎么也得给咱们记上一笔吧!”
    他们努力地说笑,江月诊治完最后一人,也努力扬起一个笑容,让他们好生养伤。
    等到出了伤兵的营帐,江月随着陆珏再次回到主帐。
    “不想笑就不笑。”陆珏伸手碰了碰她的唇角。
    江月道:“你自去忙,不用管我。”
    陆珏确实事务繁忙,但还是不放心地又陪了她一会儿,才去忙自己的事儿。
    黄昏时分,军号再次响起,一天的操练正式结束,浑身大汗的将士们勾肩搭背地奔向了伙房。
    陆珏去伙房领了两份饭食,端着托盘回了来。
    江月正伏在案前,写写画画。
    “忙了一天了,怎么也得缓口气。”
    他虽离了主帐,但整个军营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便也知道他去忙的时候,江月也没闲着,又去了一趟看守那彭城百姓的地方,取了对方一些血来研究。
    江月手下不停,“我不累也不想吃,你不用管我。”
    换作平时,陆珏肯定不会勉强她,这次却是不由分说地把她手里的笔抽走,将她写写画画的东西整理到一边,把托盘放到她眼前,“那就当是陪我吃。”
    江月便也不好坚持什么,起身去净了手。
    军营里的大锅饭滋味当然称不上好,江月确实无甚胃口,用了几筷子菜,半个馒头,也就放了筷子。
    陆珏见她吃完,便加快了用饭的速度,把剩下的饭菜一扫而空,连江月吃剩的半个馒头也一并被他吃完了。
    吃相倒称不上难看,却绝对跟文雅不搭边。
    江月跟他生活过不短的时间,从前一直以为他胃口不大,此时不免多看两眼。
    陆珏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解释道:“一军营的人都跟饿狼似的,在这儿不吃的快些狠些,管你是谁,照样得饿肚子。”
    饭后,陆珏还得去巡视,江月就还留在主帐里。
    等到他再次彻底忙完回来,江月才注意到外头夜色浓重,已经过了邺城城门落锁的时辰。
    “我在这儿留宿不碍事吗?”
    陆珏说不碍事,若是必须让江月回去,他早就让人把她送回去了。
    “彭城‘圣会’前后,叛军不会用兵。你可安心歇着。”
    “那军营里其他人会不会觉得……”
    陆珏见她发髻松散,便伸手帮她把木簪子扶正,“那更不碍事了,至多就是明日被那些熊小子调笑几句。”
    江月遂也不多说什么,把自己今日整理出的一些信息分享给他。
    那‘圣药’的成分暂且不得而知,但从那男子的各种症状来看,那药能使人力大如牛、不觉疼痛,而且五感会极其敏锐,不然也不会在晕死的状态下,三番四次地苏醒过来。
    “我取了一些他的血验过了,没有毒。但血的颜色却有些古怪,比常人的血浓稠一些,也有些古怪的淡薄气味。而且生气格外的足……”
    陆珏跟叛军交手数年,这也不是第一次想在‘圣药’上寻破绽,不少内容都是他早就知道的,但他还是耐心地一字不落地看完、听完,最后才发问道:“什么是生气?”
    “这生气……”江月思索半晌,“前头在家时,宝画经常看那些修仙的画本,我记得你闲来无事时也曾翻阅过。修仙界有灵气,这世界就有生气。它无影无形,却无处不在。若把人体比作一条溪流,生气就是其中的水,大小伤病就是溪流中的各种石头,若‘石头’过大,则会阻断溪水,但只要水仍在,搬走‘石头’,溪流就还能顺畅流淌……但若是水源断绝,即便这溪中并无任何阻碍,还是会彻底干涸。”
    对于一个没接触过修行的凡人而言,这套言论其实无异于天方夜谭。
    陆珏却并没有表现出半分不信,他也足够聪慧,三言两语间便理解了。
    “所以我猜想,那‘圣药’就是极尽所能地激发人体内的生气,使本该细水长流的一条小溪变得汹涌奔腾,其中的‘石头’自然被轻易冲刷而过,使人不觉疼痛、格外康健,反应速度远超寻常的练武之人,甚至力大如牛……”
    “不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人体内的生气是恒定的,激发的后果必然会影响寿数。按我今日摸到的脉象来推断,服下那药的人至多只有五到十年的性命,期限一到,就算没有外力,也会殒命。”
    说到这处,江月的神情越发沉凝。
    陆珏十三岁上的战场,彼时战事已经起了一年,前不久他刚过了十七岁的生辰。
    算起来,最早服用那‘圣药’的一批百姓,已经是危在旦夕。
    “今日那男子力大如牛,据老李所言,从前你们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应当就是最早开始服用那药的那批信众的一员。现下这诡异的力气,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她捏了捏发痛的眉心,最后道:“我有可以固本培元的独家‘药水’,合理平缓地调度人体内的生气。下午让无名先生和齐家兄弟帮忙,好不容易给那人服用了一些,但效果甚微……”
    那被蛊惑的男子拒不配合,把他嘴里的布帛一抽走,他便要咬舌自尽,无名的武艺还在陆珏之上,出手把他下巴卸了,他仍不觉疼痛,用可以活动的上牙,如野兽一般,在口中胡乱撕咬。
    灵泉水好不容易喂下之后,效果却并不显著,仿佛被什么东西阻隔在外,使他不得以吸收。
    “这便是今日全部的研究成果。”她放下了手,又说了声:“只有这么多,抱歉。”
    “为何一直说‘抱歉’?”陆珏无奈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你是人,又不是神仙,且早先我已经让军医混入过彭城,装作游方大夫给彭城的百姓义诊,他们的诊断出的结果才叫令人啼笑皆非。”
    彭城百姓上到花甲老人,下到垂髫小儿,遇到个病症,并不想着求医问药,而是等着每月一次的‘圣会’赐药。
    那次的行动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在不惊动叛军的情况下,寻到了一个服药久矣,愿意让军医诊治的百姓。
    结果几名经验老道的军医轮流诊治后,真心实意地直夸对方身体康健,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毕竟他们感受不到江月所说的生气,只能从‘望闻问切’上判断一个人的身体状况。
    甚至其中还有一个‘医痴’,回来同陆珏进言说那极乐教或许真的有大神通,能研究出那样的好药,还说:“殿下不妨碍将同极乐教谈和,将这药弄来,属下研究过后,若是无碍或是送至御前,或是分发给其他百姓服用,如何也是大功一件,青史留名!”
    在她的讲述之下,江月果然把心思转到了他所说的事情上,询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给了他一顿军棍,他也就不敢再多嘴多舌了。”
    江月仍然看着他,陆珏便也知道她想问的不只是这些,轻叹道:“那‘圣药’算是阵前的一桩机密,若是大肆传扬出去,叫一众百姓知道了,少不得也跟那‘医痴’似的,心生向往。当时能顺利打回邺城,一来是我用了险招,奇袭了他们的营帐,杀了一名大将。二来主要是因为极乐教极为小心,占领邺城二三年的时间,并未在邺城发放‘圣药’,本地百姓被影响得甚小,绝大部分都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
    “那陛下……”
    陆珏轻嗤一声,闭眼感受了一番,确认外头无人,才接着道:“陛下自然是知道的,不然早前为何招安?就是想要那药罢了。但人家不搭理他不是?前头我回宫一遭,他除了审问我在外头的行踪,问的最多的就是那‘圣药’了,显然还是不肯死心。”
    江月脸上也泛起厌恶之色——不问战况,不问前线的百姓,皇位上的那个人,真的配当这天下之主吗?
    “好了,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说完,陆珏就拿了自己换洗的中衣出了去,过了半晌,他散着头发,穿着中衣,端着水盆进了来。
    感受着他身上冰冷的水汽,江月就无奈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还用冷水冲澡?”
    他同士兵一道操练了半下午,身上汗味浓重,平时倒是无碍,却不想熏着她。
    陆珏也不提这个,只说:“条件简陋,你洗个脸再睡。”
    少年皇子安静地为她试了试水温,拧动布帛。
    江月看着他轻柔的动作,艰难地、缓慢地开口道:“我记得他。”
    记得那个绰号叫‘小胖子’的十五岁少年,姓庞。
    黝黑的皮肤,五大三粗的身材,笑起来的时候单边脸上还有一个酒窝。
    早先他休沐的时候,被他娘拉着到了江月跟前。
    胖少年很不情愿,“我身强力壮的,哪有什么病痛啊?”
    他娘是个爆炭脾气,跳起来敲了他一个爆栗,“前头受过那么些伤,谁知道有没有埋下什么病根?而且我咋看着你比之前又胖了不少?老娘拼死拼活地给你拿了个号,你不看也得看!”
    他抱着头求饶,委委屈屈地坐到了江月跟前。
    江月当时给他诊完,还笑道:“庞大娘别动怒,他也没说错,他身上虽受过一些伤,但身体底子好,又正当年少,并没有什病根遗留。至于体胖,大抵是天生的体质,也没有对身体造成负担。”
    “你看,你看!我就说我身体好得很!”胖少年当时就从条凳上一跃而起。
    结果当然又是挨了他娘一通捶,捶得他抱头鼠窜。
    母子俩的相处模式格外逗趣,而且庞大娘的住所离江月的小院也近,时不时也跟着侯大婶一道来帮着江月晾晒草药。
    江月便记住了他们母子。
    她今日的情绪确实不大好,既是因为没有一下子理出头绪,略有些挫败感。最重要的还是知道了认识的人因她的提议而殒命。
    而且一众伤兵中并没有任何人抱怨,没人怨怼研究‘圣药’的提议,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他们相信她,无比的相信她,相信她会想到破解之法,让他们没有平白牺牲和受伤。
    这种情况,反而让江月心里越发不好受。
    她心绪起伏比常人小,若真的生了情绪起伏,便不比常人容易平复。
    第一次,她思考的并不是什么因果,只觉得心头沉重,一整日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陆珏其实已经猜到了一些,早前不想让她在邺城久留,操心的既有她的安危,也有这一层。
    “没事的,我在呢。”他温柔地给她擦脸,擦去她眼中氤氲的水汽,“是我允了你的提议,是我下的决断,是我没有想到服用那药物日久的人,会有那般可怖的力气,也是我背负的人命,一切都是我。”
    军中一切都很简陋,即便是陆珏的床榻,两人并排睡下之后,也会显得有些逼仄。被子也只有一床薄被。
    陆珏用薄被把她包成一个‘蚕蛹’,略有些笨拙的、像早前拍哄小星河那般,在她背脊上轻拍。
    翌日天不亮的时候,军号照常响起。
    外头喧闹起来,陆珏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很快出了去。
    他走后,江月也立刻睁开眼坐起身,穿戴整齐。
    她去了无名所在的营帐,直接道:“先生,我想知道丘黎族相关的事。”
    歉疚无用,一晚上的时间足够她平复心情,调整思路,接着探查‘圣药’的真相!
    第六十六章
    “丘黎族的事情……你是指哪方面的?”
    军中也有一些关于丘黎族的书简, 前一日在江月在陆珏的营帐里,已经翻阅过了一遍。
    但那都是朝廷的东西,记录的都是当年圣祖和丘黎族的战局相关, 如何行军布阵那些。
    江月先说了自己已经查阅到的,而后道:“您老曾说,战事刚起的时候,您就在三城了。我想知道正史不会记载的,玄而又玄的那些,比如丘黎族的风俗、传统、信仰之类的东西,不拘是什么, 您想到什么就告诉我什么。”
    小老头捋着全白的胡子,点头道:“我确实听到过一些传闻。”
    相传丘黎族是被神眷顾的种族,赐下了他们一些奇特的本事, 但凡跟他们接触的人, 都会喜爱他们、归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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