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泷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看是奴大欺主,等我回了太太,让她来做主。无论故意与否,你也该重新学学规矩了。”
    地上泼洒的食物凉透了,黏糊糊叫人看了恶心,宝娘一个人把手擦了擦,胸膛起伏剧烈。她此刻气的不轻,抬手摸了摸嘴,看到磕出血来,眼睛发红。
    何平安……
    “贱人。”
    她发髻散开了,强忍着苦水,吞下尖叫,一步一步往外走,打水冲洗梳洗。
    大夫匆匆忙忙过来,不小心将这狼狈的侍女撞到,宝娘忽然跟疯了一样,狠狠瞪着他。
    “宝娘你怎么了?”大夫经常给少奶奶看诊,对她身边的大丫鬟甚是熟悉,于是问候了一声,谁知她将人猛地推开,掉转了方向,直冲何平安的卧房。
    怒气挤占了她的理智,宝娘上了楼,踢开门,也不管周边上几个丫鬟,她大吼道:“你等着,我忍你多时,你算个什么东西!”
    何平安本来在装死,听到这话,继续装死,甚至还笑了一下。
    宝娘忍她,她忍宝娘,要是依照赵老爷的打算,两个人这辈子都要互相忍耐,演完一出戏,保他赵家长长久久的富贵。
    只可惜——
    她不愿意跟着顾兰因出去,真要留下来,宝娘是她破局的一记先手棋。
    何平安想了一整夜,于是教训就从那一锭丢失的金子开始。
    ——
    两天后,下人们守夜,闲来无事,谈天说地。
    宅子里的新妇三天两头遭灾,请了神婆也无济于事,上年纪的老人就说这是命,生来多灾多难的命。
    “要说起来,从前你们小不知道,咱们先头那个大奶奶也是多灾多难的,后来病死了,实在可怜。”宅院里的老人吃着盐瓜子,百无聊赖,说起一桩陈年往事。
    天上乌云沉沉,不多时飒飒落雨,檐下雨珠串成线,水汽弥漫。
    “那个大奶奶生的姿色平平,而少年人贪慕美色,所以她刚进门那会儿,咱们老爷也不碰她,后来为了给家里传宗接代,这才睡在一起。”
    “那两个人晚上睡一觉,白天里形同陌路,咱们老爷有事从不告诉她,她人活的糊里糊涂,有时候就招人嫌,变着法给她使绊子。”
    说话的人指着门,小声道:“她要是从外头回来晚了,家里有恶婆子就关门不让她进,非得从她身上榨点东西出来才放人,不然就传她故意晚归,指不定在外头干些不三不四的事。”
    几个人笑话道:“先头的大奶奶太懦弱了,这个婆子也真坏……”
    “坏是坏,可她那些年从何氏身上榨了不少油水,少说有这个数。”
    鬓角发白的婆子比了个数,旁边两个人瞠目结舌:“她这是杀猪呢。”
    “谁说不是,咱们没摊上机会,诶,后来她死了,老爷知道这事,将那婆子打残发买出去,幸好咱们没宰她。”这个老婆子叹气,还想说点什么,余光撇到雨幕里有影子,提灯一照,唬了一下。
    “那是谁?”几个人探头看去,忽然感到头皮发麻。
    胆大的婆子说要走进去看看,于是将瓜子搁下,壮着胆从回廊绕了绕,到对面去想看个仔细。
    几个人等她回来,开玩笑道:“新宅子哪来的鬼,我们定然都是眼花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婆子迟迟未归,这几个才感觉不对劲,纷纷起身去找人,找到库房,却见先头的老婆子提灯在库房里找东西,嘴里嘟囔道:“是这儿没错,我刚刚看见有人进来了。”
    “肯定不是鬼。”她信誓旦旦道。
    几个人也都害怕真有鬼,便帮她一起找,但整个库房翻了遍,竟连个人影也没有。
    天上春雷阵阵,一道闪电落下,顷刻间亮如白昼。
    几个人被声吓住,飞快扫了眼,就此收手往回走,不曾抬头。
    何平安看着她们离开,缓缓爬下,她夜里打扮的极其素净,此刻拔了发簪,乌浓浓的长发披散,衬的她脸更白。
    听她们远去的脚步声,何平安黑暗里摸着楼梯扶手,下楼后在二进院的偏门前游荡片刻,腊梅枝竟出新芽了,空气里漫着一股潮湿的草木气息,今夜雨声细密,雨水淌过倾斜的屋檐,纷纷汇入中央的天井。几盏羊角灯烛光微弱,正好照到她瘦弱的身体。
    那楼上的婆子瞧见了此刻的她,一时不敢确定,便推开少奶奶的房门,可那架子床上竟没人,几人只觉得万分疑惑。
    她们除了对面有怪影出现才走了一会儿,其他时候就不曾离开少奶奶这门外,着大活人平白不见,实在稀奇,于是一个人留下屋里找何平安,其他几个都下去一探究竟。
    说来也怪,明明楼上瞧见了,待人真下去找,又找不到,开始的老婆子有几分害怕,便将钥匙取出,开了二进院的门去别处找人帮忙。
    一时间众人都不得安宁,重新点灯,这才瞧见天井边上露了一截女人的腕子。
    顾兰因冒着雨,拿着白泷的琉璃灯,将她躺在井中面无血色的模样尽收眼底。
    天井里已经积了一层雨水,何平安仿佛睡死了,蜷缩着身体,初春的雨带着凉意,打湿她单薄的衣裳,她胃口不好,瘦的可怜,肋骨清晰可见。
    顾兰因看着水里漂动的青丝,跳下去将人捞起来,他想起去年那场大水,等抱紧她进了屋子,犹不肯松手。
    “大夫呢?”
    白泷庆幸道:“还在家,就怕她有闪失。”
    顾兰因用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雨水,没人看见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这一夜折腾到天明,第二日就传出许多故事来。
    何平安醒来后是第三天的事,雨天染了风寒,她头重脚轻,说话声沙哑浑浊。她睁开眼,最先瞧见的是宝娘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你知道外面现在都在说什么?”
    何平安伸手摸着枕下那日从观音庙里求来的阳符,并没有搭理她。
    宝娘道:“都说你被先头那个何大奶奶缠上了,迟早要病死!”
    何平安面无表情翻了个身,她嗅着自己的枕头,慢慢蹙起眉。这枕边有股淡淡的篱落香,叫她想起了顾兰因。
    宝娘以为她恼了,继续笑道:“你病死了也活该,我听人说,那个死了的大奶奶叫何萍萍,你怕是跟她冲了适才摔折了腿。诶,想你那日发疯,我就当你是被鬼上身了,暂且替你瞒住身份一事……”
    她话没说完,躺在床里的人忽然一个枕头砸过来,宝娘愣住了。
    何平安:“滚。”
    宝娘怒极而笑,指着她道:“好,你是给脸不要脸,我这就告诉她们去。”
    她一枕头再砸回去,推开门就想找周氏,不想廊下有人靠着外面的窗户,伸手接了几点雨水。
    听她重重的关门声,穿着雪青道袍的少年人回过头,神色淡漠道:“你要告诉谁?”
    第19章 第十九章
    宝娘极少与少爷打交道,不知他性子如何,骤然撞见心虚极了,垂首道:“少爷您听错了。”
    顾兰因让她抬起头来,宝娘抬起头,鬓后簪的草虫钗忽然被人拔下。
    未反应过来的侍女摸着自己的发鬓,后知后觉那又是从何平安的梳妆台上顺手拣走的。
    “白泷说你奴大欺主,果然不假。”
    他声音冷清清的,语调平平静静,言罢不再多看她一眼,宝娘站在原地不见少爷再有任何动作,心内忐忑不安,又过了许久,她回到自己的屋里,仍不见外头有动静,自以为逃过一劫。
    谁知当夜两个粗壮的婆子闯进屋里,不由分说便先将睡梦中的宝娘捆绑起来。
    “你们干什么?!”宝娘尖叫着使劲挣脱。
    先动手的婆子啪.啪就给了她两耳光,将人一瞬间打懵了,另一个接嘴道:“少爷说你没规矩,好吃懒做,不守本分,要将你发买了。”
    “不可能,少奶奶呢?我是少奶奶的人!除了少奶奶,谁也不能卖我!太太来了看在少奶奶的面上都要留我,你们凭什么动我!”
    这两个人用粗麻绳将宝娘捆的结结实实,任凭她怎么挣扎,皆无济于事,大抵是嫌她聒噪,其中一个婆子随手捡起桌上的抹布,揉成一团塞到她嘴里。
    “你就歇歇罢,还以为自己名里带个宝字你还真就是个宝了?太太怎么做那是太太的事,这儿可是少爷的地方,他就是掀了房顶烧了大门头子谁敢说个不字。”两个人嘲笑归嘲笑,动作却一点不含糊,将人丢到柴房里,又是几巴掌扇下去,将人打的喉咙里呜呜叫,并以此为乐。
    直到山明过来看了一眼,两人才停手,他是顾兰因身边最老实本分的长随,见宝娘脸颊肿起,无奈道:“你们两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将她脸扇成这样,等天明了给人牙子可就要折些银子了。”
    两个粗使婆子不以为意,又拍了拍宝娘的屁股,道:“这也还算是个好货,大屁股盘子,买回去好生养,那些穷男人只知道找女人生孩子,哪里管她长的什么模样。”
    山明看地上的女人狠狠瞪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她前世不共戴天的仇人,蹲下身疑惑道:“可不是我要卖你,少爷本是要将你卖到窑子里,我想着你一个姑娘家,原本是个体面的丫鬟,去了那等虎狼之地定然活不过一年,就劝少爷,还是卖给人牙子让他们给你找个好人家,穷虽穷了点,进门也是正头娘子,有什么不好的。我这里已经发足了善心,不知你这样瞪我做什么?”
    宝娘要是嘴没有被堵起来,此刻肯定要唾他一口,骂他猫哭耗子假慈悲。
    “呜呜呜!”地上躺着的侍女拼命想要出声,山明见状,挥手先让两个婆子出柴房,然后才扯掉塞她嘴里的抹布。
    “你想说什么?”
    宝娘深深吸了口气,紧紧盯着他:“少奶奶早死了,现在的少奶奶是个假货。”
    山明一巴掌扇过去:“你放屁!”
    “我没有!”她声音嘶哑,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绞尽脑汁道,“你去马衙的九章村,问他们村里人有没有一个叫何平安的孤女,赵太太是她的姨母,赵婉娘死后她就被赵家人接走了,因生的实在太像,故意请她代嫁。她根本就不是你们的少奶奶!”
    山明纳闷了:“这进了门,和少爷都拜了天地,咱们老爷太太也喝了她的茶,她不就是咱们的少奶奶么?旁的人连门都没进,算哪门子少奶奶?”
    宝娘一时哑口无言,因他说的似乎是有那么点道理……
    “不!她是欺骗了你们顾家,她不该是少奶奶的、她——”
    山明反问道:“难不成你一个奴才还想当顾家的少奶奶的?”
    宝娘觉得他在羞辱自己,脸色一白,随即就要破口大骂,但山明眼疾手快,又将抹布揉成一团塞了她嘴里。
    “以后记得积口德。”
    夜里飘细雨,山明丢下一句好心话,也不多留,那两个婆子见他走了,搬着小板凳坐在柴房门口。这已经是下半夜了,宅子里安安静静,先前有人传家里闹鬼,恰好这一处很偏僻,拢共就一盏灯挂在不远处,她两个说说话,不觉身上有些冷,声音一时低了,渐渐地,没人说话。
    等天一亮,牙人上门,白泷起了个大早,山明跟牙人议价时她看着宝娘。没想到短短一日,她就狼狈至此,白泷见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自己,不忍心继续待在这里,转身先走了。
    宝娘躺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发寒,中途被牙人抓过来看牙口,她狠狠呸了一声,将心里憋了许久的话大声喊出来。
    白泷尚未走远,依稀听到了点声,她停住脚步。那头,牙人赏了宝娘一耳光,将抹布重新塞回去,自己用袖子擦了擦脸,笑着对山明道:“就这脾气,我定要给她卖到一户好人家里去,你就放心。”
    山明接过钱,懒得管宝娘了,将人一推,算是将少爷的事办完了。
    牙人从后门将人带走,悄无声息,过了几天,宅子里其他仆从才发现宝娘不在了。
    白泷知道事由,从不对人提起,渐渐地众人也就忘了这个人,独独何平安还记挂着她。好端端一个人,无缘无故不见了,她倒也懒得猜,直接问顾兰因。
    何平安卧病在床的日子里,顾兰因来的勤快,二月底下了几场春雨,天气渐渐回暖,他去了几趟城里的观音庙,这日回来给何平安带了一包桂花酥糖。
    丫鬟们支开窗透风,躺在床榻上的女子松松绾着发,姣好的面容带了几分病气,几次遭灾,身子大不如前,她吃着干巴巴的酥糖,身旁有个少年人为她端着茶水。他看着何平安眼神与从前有些许不同,仿佛看见故人,却又透着一丝陌生感。
    “难为你又进城替我烧香。”何平安摸着自己身上新挂的阳符,微微笑道,“也多谢你记挂我的身体。”
    顾兰因将送给她的两张阳符叠成菱花样的方胜,就挂在她身上。
    何平安问他宝娘的下落,顾兰因随口道:“卖给了人牙子,兴许是在乡下哪户穷苦人家。”
    何平安抓着被褥,忽觉的像是踩空了陷阱,心跟着跌入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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