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众人连忙称是,并一道向河岸不远处的高台走去。
    转身的那一刻,兰妃不由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并与走在队伍最后方的谢不逢,匆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才那番话,都是少年教她这样说的。
    此前兰妃不懂谢不逢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但在她将这句话说出口后,皇帝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忌惮,似乎令她明白了过来。
    谢不逢在借自己之口,让皇帝与二皇子之间生出间隙。
    兰妃的脚步不由顿了一下。
    ……自己这个儿子,似乎总能摸准皇帝那些不为人知,难以捕捉的负面心思。
    想到这里,她的手心不由冒出了一点冷汗。
    虽是自己亲身的骨肉,但有的时候,兰妃竟然也会害怕谢不逢。
    他那双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讥讽万物。
    只有在太医身边,才会像个普通少年……
    登诚府盛产鱼鲜,其中鲥鱼更是一绝,为历朝历代的纳贡之物。
    今日午宴的重头戏就是它。
    文清辞上一世的时候,喜欢研究做菜。
    但鲥鱼处理起来太过麻烦,他也从没有尝试过。
    所以从到登诚府起,他便期待这日的午宴。
    一身浅蓝罗裙的侍女,将秘色瓷盘端了上来。
    登诚府菜重鲜,鱼也是清蒸的。
    唯一特殊之处是,早在上菜之前,便由人用专门的镊子,一根根将鱼刺拔了出来。
    文清辞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尝,忽然被皇帝的话所打断。
    殷川大运河修成已有近二十年,期间清过三次淤,转眼就要清第四次了。
    方才皇帝一直在与相关官员说这件事。
    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忽然提起了二皇子。
    “观止,运河清淤一事,你可有想法?”
    宴上所有人都停箸,朝这边看了过来。
    但还没等二皇子回答,皇帝像是这才想起此时还在午宴般笑着摆手说:“算了,宴上暂且先不说这件事,你好好想想,过上一阵子,直接写成小卷给朕看。”
    皇帝的语气里,满是对儿子的期许。
    像是已经将他当做储君看待。
    但桌案下不断轻点的手指,却将他并不平静的心情暴露了出来。
    语毕,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身上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得到了一定缓解。
    但文清辞的药,治标不治本。
    焦虑与不稳定的情绪,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引爆。
    谢观止的优秀,和众人对他的追捧,无疑加快了这一进度。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多想皇帝的话,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以为,二皇子继承大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慧妃也忍不住凑过来,叮嘱谢观止一定要认真对待这件事。
    为了这次南巡,登诚府特意修建了一座行宫。
    宴罢,皇帝回去休息,其余人则自行在行宫内赏游了起来。
    有正事要做的谢观止原本没有这个心思,但就在他回住处的路上,刚一转身,竟在回廊那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兰妃的贴身宫女明柳,正扶着她散步。
    两人随口聊的……正是今天宴席上的事。
    “等等。”他拦住了身边的太监。
    谢观止下意识后退半步,回到了转角之后。
    “哎……慧妃处处都不如娘娘,唯独二皇子争气,”眼见四下无人,明柳的话,也不由放肆了一点,“要是大皇子能像二皇子般讨陛下喜欢,这几日大出风头的人,就是娘娘您了。”
    “明柳!”兰妃不由呵斥了她一声,末了忽然叹气,状似随口说,“大出风头也不是好事,南巡一事,最大的人物,应当是陛下才对。”
    “也是……”
    说着,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回廊那一边,但兰妃的话,却盘踞在谢观止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少年慢慢皱紧了眉。
    兰妃说得没有错。
    阴差阳错之下,身为皇子的自己,在此次南巡中,风头似乎已经压过了父皇。
    ……这并不是自己的本意,更不会是父皇想看到的场景。
    谢观止虽然任性,但绝不是个傻子。
    或许放在几个月前,他还会对兰妃的话嗤之以鼻。
    但是上回被罚与三皇子一道反思之后,他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就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例如他终于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再和往常一样,将皇帝当作普通的父亲看待。
    兰妃的话像颗石子,在二皇子的心中,激起了一阵阵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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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宫内燃起了安神的熏香。
    烟雾缭绕,紫气升腾。
    “这是朕第二次南巡,转眼便是十七年……”皇帝用手撑着额,轻闭着眼絮絮叨叨地念道,“上回走这一趟的时候,还没有这些毛病,爱卿你说,朕是不是老了?”他的语速很慢,导致声音听上去格外沙哑、低沉。
    说完,缓缓抬起眼皮看了桌上的药碗一眼。
    这里面盛的,是祛风胜湿止痛的药。
    皇帝很在意年龄和保养。
    文清辞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专业角度分析道:“陛下您的问题,主要是寒气、湿气入体引起的,与年纪没有关系。”
    御座上的人,缓缓笑了起来。
    “殷川大运河的图纸绘好放到朕面前时,朕也就比谢不逢和谢观止他们现在大不了几岁。”
    说着,他如再次陷入回忆般慢慢地眯起了眼。
    运河是天初元年,皇帝继位起开始修建,修了整整十年。
    不过在此之前,应当早几年就已经画好图纸,做好了规划。
    果然,他又说:“那图绘好的时候,前朝哀帝尚在……”
    皇帝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文清辞当做心腹。
    例行问诊的时候,总喜欢同他聊上几句。
    文清辞的话绝不算多,相比起皇帝身边的朝臣、近侍,他甚至有些沉默寡言。
    但皇帝需要的,便是这样一个倾听者。
    旁人图名、图利、图财、图赏,只有文清辞一心向医,心无旁骛,更与朝堂没什么利益牵扯。
    平日里皇帝说一句,周围人恨不得诚惶诚恐地回上十句,听着便让人头大。
    可文清辞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只有关键时刻,才回答他的问题。
    文清辞轻轻将银针刺入皇帝额间,直到这时,一身明黄的天子,仍在轻声回忆着往昔。
    过了一会,文清辞将针收了回来。
    诊疗将要结束,贤公公忽然带着一册小卷,从殿外走了进来。
    皇帝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何物?”
    “回禀陛下,这是二殿下写的小卷……关于殷川大运河清淤的。”
    听到这里,刚才还一脸困意的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睛。
    “拿上来给朕瞧瞧。”
    “是,陛下。”贤公公双手将小卷捧了上去,接着犹豫了一下,从殿上退了出去。
    接过之后,皇帝方才还舒展着的眉,忽然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他粗略将第一页看了一遍,忽然飞快翻了起来,没两下便将整个小卷看完了。
    接着,突然重重地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下去。
    用绳线装订的小卷,顷刻间散了开来。
    见状,原本正在收拾药箱的文清辞动作随之一顿。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缓缓向后退了两步,跪在了地上。
    重金属中毒给情绪带来的负面作用,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强压了下来而已。
    人多的时候,皇帝自己也会更克制一点,可一旦人少,便不一样了。
    这甚至不是文清辞第一次见到“宅心仁厚”的皇帝在私下发火,以及露出阴晴不定的模样。
    他忍不住将视线向下落去,瞄了地上的小卷一眼。
    谢观止写得非常认真,详细记叙了如何协管、统筹清淤之事。
    ……这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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