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的鹅叫混杂在女人的尖叫声中,可以想象那张漂亮的大红嘴是怎么一下一下猛啄对方要害。
    莳萝挣扎地想要顶开盖子,但钉子钉得死牢,她只能用指甲狠挖盖上留做呼吸的孔洞。
    对方毕竟是一个大女巫,很快从偷袭中恢复,只听到芜菁惨叫一声,莳萝心一紧,随即感觉到一个物体碰地撞上酒桶,她现在想杀奥雅的心都有了。
    幸好,很快地,翅膀拍动声稍稍安抚焦怒不安的心。
    “芜菁……”
    好比月女神的三面月相,使魔同时也象征月女巫的侧面,莳萝方才的口是心非对比暴怒的大白鹅,奥雅又何尝不清楚。
    “很遗憾,如果妳的鹅有妳语气中的一半温驯,我会考虑,现在看来不听话的猛兽还是必须乖乖待在笼子里。”
    莳萝听到她用力拍打衣服的声音,可惜她看不到对方被整成什么狼狈模样,温柔的伪装早已支离破碎。莳萝听出她话中明显的怒意,又一次,大白鹅再度证明自己比主人能干。
    “谁能想到白鹅也能有金狮的勇气和凶猛,妳的确是安柏的教出来,可惜两只脚的想学四只脚走路只会显得很愚蠢。”
    “惹怒狮子的人也很愚蠢。”
    莳萝想到对方话里话外对安柏的忌惮,虽然她不懂那个抱着大橘猫养老的懒女巫为什么被人称做金狮。如若自己能活着回去,定要拉着安柏好好说说她的传奇。
    奥雅没有耐心再劝诱她,只能冷冷撂下一句话:
    “妳体内明明流动着大地的血,但妳的眼睛却被月光所迷惑。到峻丽河之前,妳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想想,先提醒妳,我的殿下愤怒起来也绝不会输给月神。”
    想什么?想到妳让我失去和安柏道别的最后机会?妳这个自大的浑球。
    奥雅离去的脚步踩在莳萝的心头上,她默默地数到够远的距离。
    “芜菁……谢谢妳,”
    芜菁虽然曝露过早,但仰倒的酒桶自动滚落至不平的地面,莳萝听着底下轮子转动,从孔洞看清外头的状况。
    车棚敞开的方向只以一匹布帘遮盖,生机伴随着微风灌入孔洞。奥雅唯一作对的事是把芜菁还给莳萝,把勇气和信仰重新还给一个月女巫
    月神保佑,希望这个木桶更坚硬。
    莳萝用力一个侧身,同时大喊:“芜菁!飞飞。”
    信仰之跃!!她脑中蹦出中二的吶喊。
    马车急速而驶,就如莳萝所想,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小木桶从上滚落。
    但一个人倒霉时能有多倒霉?喝水卡到沙,吃饭咬到石头?莳萝表示这都是小事。
    她今天一直在挑战倒霉的底线。
    承载着十六岁少女的小木桶的确顺利飞出马车,莳萝忍不住爆出一声欢呼,甚至还在心底和奥雅道个别,最好是永远不见,接下来只要她不被撞得脑震荡,或是吐在桶子里,一切都好说。
    但莳萝开心没几秒,久久没有触地的感觉让她顿感不妙。
    莳萝把孔洞伸出手指,没有柔软的草皮,也没有扎人的灰石,迅猛的风势几乎划伤手指。
    不会吧—
    她赶忙蜷缩好身体,做好从高空着陆准备。
    莳萝如果知道这辆马车正驶过山路,肯定不会耍小聪明,自个儿乖乖待在酒桶里腌上一整晚。
    不过也许女神还没有放弃这位机灵的小信徒,就在莳萝以为自己要被摔成一桶肉酱时,孔洞里的风声消失了,取代而之的是劈里啪啦,听上去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木桶下落的速度急速减缓,却也开始左右上下翻覆,里头的莳萝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塞进袋子的小狗,湍急水流亟欲将她灭顶。她就泡在自己翻搅泛酸的胃袋,一路折腾颠簸下来,只能死命摀着嘴巴,一方面不让自己咬了舌头,另一方面怕是一张开嘴就要见血。
    就在莳萝快被撞成一桶腌茄子时,木桶跌跌撞撞的旅程终于告一段落,底下枯枝发出些微的断裂声,似乎达到某一种危险的平衡,
    她的坏运终于到此为止,山崖下有一整片树林给下坠的木桶做了缓冲,但莳萝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无数树枝织成的网相当脆弱,稍有不慎可能就要重演方才的事。
    蜷缩在木桶内的莳萝一动也不敢动,耳边隐约间还听到了呱呱的鹅叫。
    脑海中是芜菁变成小天使,张开白翼来迎接自己。
    一丝清凉钻入鼻子,莳萝伸手摸索,摸到了呼吸用的孔洞,她偏头靠过去,湿润的草叶气息瞬间塞满鼻腔,迎面泼来一把舒畅的冷意。
    她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庆幸给脑袋一记重击,莳萝久久没有回神,直到芜菁一边啪动翅膀,一边啄着孔洞,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逃离险境。
    “喔,芜菁……我以你为荣。”
    莳萝品尝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轻吻了卡进孔洞的小红喙,芜菁还在试图把自己的小女巫从木笼子里解救出来。尽管它的齿状喙和伟丽的大翅膀无法造成任何效果,但莳萝知道,这只被众人嫌弃的大白鹅一直都比牠的女巫勇敢百倍。
    “芜菁,够了。”莳萝可舍不得她的大白鹅再次受伤。
    她双脚踩着桶底,用脑袋顶住盖子,开始施力。
    一开始,她不敢太用力,深怕一不小心就连人带桶摔成好几瓣;况且凭她这个运气,就算下面是水,也会住着一头食人鳄。
    莳萝头顶直冒着汗,一方面是害怕,一方面是顶盖牢牢钉死,木桶质量过硬,她怕不用摔死,就要先饿死在里面。
    汗水混着泥土闷在不透风的小空间,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莳萝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狼狈,早上米达还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小仙女,现在她看上去一定像个逃难者,偷渡客—
    枯萎的百合无声掉落在地上,莳萝痛苦地蜷曲在木桶里。
    阿,对,一个偷渡客,一个逃跑的叛徒,擅自在典礼上不告而别,连同一个峻丽河的贵客消失无踪。她深知自己在某些大女巫眼中就是前科犯、不安分的因子,维拉妮卡不友善的态度便是反映自家女士的心声。
    即便从木桶逃出去,她又该怎么回去面对一众女巫的质问?安柏会怎么想?她不可能永远挡在自己面前。
    奥雅说得对,自己在里面该死的安全,
    这个囚禁她的木桶,竟变成自己唯一的安身之所。
    莳萝长长舒叹一口气。
    怪不得峻丽河会派奥雅过来,佩伦离开前都拒绝背叛安柏,而这个老谋深算的巫婆只用了一小搓魔药,就把自己算计到了死路,成了她的盘中餐,
    一身女巫袍的少女出去游荡,随时被教会逮住上火刑;她也可以选择回去,然后被冷酷的大女巫们捆进麻袋扔河底。
    就算侥幸在流浪中苟活,时间一到,愤怒的女神就会把叛徒变成美味的大白鹅,到时候不是死在骑士和女巫手上,而是死在饥饿旅人的盘子上。
    火烤莳萝、汆烫莳萝、空心芜菁塞莳萝佐料……各种精彩的死法在少女丰富的想象中轮番上阵,简直可谓满汉酷刑。
    她明明已经逃离奥雅,却依然能听到对方用那种温柔嘲弄的语气,对自己施以诅咒:对阿,离开木桶阿,妳这个笨女孩,我说过只有峻丽河是妳的归宿。
    少女摀着耳朵缩紧脑袋,对外头焦急的呱呱声充而不闻,闷在木桶里做她的腌莳萝。
    大白鹅的叫声逐渐拉长成窗外的雀鸣狗吠,她彷佛缩在自己闷热的小被窝里,听着电扇运转,麻雀在窗沿的电线跳上跳下。
    只是一场荒诞的午梦。
    她死死缩在阴暗的被窝,想到放在冰箱里的梅子汽水,酸甜的滋味,是家乡的味道,是怀念的余韵,也是......
    安柏的酒。
    作者有话说:
    大家觉得女主该怎么料理才好吃?
    第十三章 苹果女巫
    ◎蓝色是感性的慈悲,绿色是理性的权威。◎
    “阿—”
    莳萝是被手臂上的伤痕烫醒的,铺天盖地的黑暗混淆了她的记忆,莳萝说不准自己睡了多久。
    她四处摸索,指尖下依然是木质的触感;贴紧的耳朵可以清晰听到虫鸣鸟叫。她用眼睛从孔洞看去:一只蜘蛛用细长的黑脚在交错的树枝间东拉西扯,辛勤地修补破碎的丝网,显然木桶带来的骚乱已然平息,森林再度恢复成一片郁静。
    “芜菁?”大白鹅没有回应,莳萝感到自责又害怕。
    也许芜菁终于受不了,选择离她而去。牠和自己不一样,随时可以投入女神和森林的怀抱;唯有自己,永远无法忍受孤独,找不到归属。
    手臂上的灼痛提醒着莳萝,她下意识顺着衣袖摸索过去。
    佩伦不知道,奥雅不知道,大女巫们也不知道,这是只有师徒二人知道的秘密。
    当年惊吓中的小狗在逃走前狠狠咬了小主人一口,犬类的咬痕深深烙在女孩腕上,彷佛将不舍和怨怼的毒素深深注入其中,哪怕数日后,女孩的伤口都不见好转,时不时渗出的鲜血染透袖口。
    安柏觉得那是不祥的伤疤,便用玫瑰的尖刺沾了魔药,顺着伤疤四周刺出了诡艳的棘纹。小莳萝疼得直掉眼泪,但也不敢缩手,毕竟要是被其他女巫发现,大概会直接砍掉她的手臂扔进河底“净化”。
    女巫的咒语吸饱了泪水、鲜血和魔药,便深深植入她的肌肤,于是血止了,伤口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莳萝从回忆中回神,她下意识揭开了右手袖口,沿着微青的静脉向下摸缩,一尾精致的玫瑰刺青开在白皙的皮肤上,摸索起来些微鼓起,格外扎人。
    如今肉桂在脑中的记忆也只剩一团褐色的毛球,唯有安柏的脸孔,但每一次眨眼都变得格外清晰,就连伤疤也完全被刺青取代,摸以来没有疼痛,只有一遍又一遍的熟捻。
    曾经是惩罚的烙印,如今却是深植肌骨的一部份。
    “莳萝,你是特别的。”
    金发女人吻了鲜红玫瑰,送上祝福和戒言。
    “外头世界令人迷乱,但妳只要找到方向,就一定会完成妳的旅程,最后回到我身边。”
    莳萝摸着腕上的玫瑰,碾压着上面凹凸的纹路,就像美丽的花总是带刺,她好爱安柏,有时候却又好怕她。
    如果发现自己失踪,她会怎么想?莳萝试着回想安柏生气的面孔,却只想到那日她罕见露出的脆弱,还有温暖人心的女巫火,她们共享的最后一餐。
    莳萝从脖颈拉出装着魔药,只剩一小口的金黄,在漆黑的木桶中,淬炼出一小滴琥珀精华。
    请在黑暗中给于我勇气,破解那个老巫婆的诅咒,我的女士,我的女神。
    她一口饮尽。
    奥雅是对的,异族人的外表加上前科记录,无数人明里暗里都劝过安柏放逐莳萝。但安柏没有放弃,她不争气的学生又怎能放弃?
    莳萝伸展身躯,感觉到温暖的血液回流四肢,她突然想起什么,凭空做了鬼脸,吐出小半结舌头。一小截泛着荧光,如萤火虫探头般,撑开了黑暗的一小角。
    这次莳萝看清楚了,木桶底冒出一株葱绿,微风窃窃私语,一小片裂缝就开在她脚底下,但之前她只专注在封死的顶盖,没有注意到风声的暗示。
    莳萝深吸一口气,试图从方才的女巫火回味勇气的滋味,但舌头的荧光一下就黯淡几分,一小簇火苗还不足以烧毁木做的牢笼。
    手臂上的刺青更烫了,是对她的愤怒,还是对她的鼓舞,莳萝无暇想太多,不管如何,安柏都在呼唤她、给于她勇气。
    少女对着缝隙,用力一踹—
    当黑暗被第一缕光破开,所有噩梦就此无所遁形,蝴蝶从中破茧而出,曾经囚困莳萝的牢笼远比她想象得不堪一击。
    莳萝落入了一团浓绿,草叶从脸庞冰凉滑过,阳光在间隙中蓬松而轻盈,如梦似幻,一颗颗硕红的果实推挤着莳萝,让她尝到了清甜的露珠—希望的滋味,莳萝顾不得赞叹奇迹,立刻捉牢一根粗壮的树干。
    一株苹果树,她降落在一颗苹果树上。
    谁能想到离开阴暗的小木桶,是一株壮丽累累的苹果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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